没有再见

外婆

中考结束我便回了外婆家,跟辰哥不一样,我外婆家没在闹市,只是小县城的另一头。每年假期我都会在那里待着,一来给我爸妈放假,他们不用再照顾我的起居,二来是去陪陪外婆。

从小幸得外婆细腻呵护,方能如今初成少年,感情颇深。妈妈说,我上小学那年她来接我,我都不愿叫她妈妈也不愿跟她走。那时候多傻啊,以为每次再见就是此生的告别。我很喜欢待在外婆家,她不会像妈妈一样强调营养均衡,她只会给我喜欢。

中考之后便和辰哥断了联系,不知道他考得怎么样,不知道他的耳朵是否痊愈,外婆的老年机也登录不了QQ,不知道他有没有给我发消息,不知道他有没有像我担心他那样念过我。

两周之后中考成绩出来,妈妈周末带来消息,具体多少分我倒是忘了,只记得当时大家是高兴的,可能那个分数对于当年的我来说,算是个圆满的交代吧。能不能上一中,还要看一中当年的录取线,那还得等好一阵。

后来妈妈告诉我,辰哥也曾在那个暑假去家里找过我,打探我的消息。

一整个假期我都在外婆家,这是小学升初中之后,时间最长的一个假期了。当然在这期间,我还是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在高中知识海洋里游走。我的娘亲报了离外婆家最近的补习班给我,数理化综合,她希望能治一治我的“癌症“。

那时候不懂,为什么大人每天不用闹钟也能准时醒,也曾叫做习惯,现在说到底,可能就是生活的毒打。

外婆每天四点半就醒了,她是信仰佛教之人,早上起来先点上一支香,供奉上茶,有一间专门的屋子是她用来诵经的,早晚各一次。我们现在的话说,可称其为工作室。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她还要去周边寺庙烧香拜佛,几十年如一日。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合理利用时间的,反正我早上起来的时候,荷包蛋已经在桌子上了。

补习不像上课,一天几小时就行了,不用一整天在那。所以我也会偶尔有幸跟着外婆去寺庙,去看看那些世俗间流落的虔诚。

来寺庙的人有很多,也有很多缘由,可能只是单纯的信仰保一方净土,也有可能是命运的寄托换一生周全。外婆会带着我挨个磕头烧香,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药师殿……走到三圣殿的时候外婆特别交代“你要好好上香磕头,我把你保在这里的。”我丝毫不敢违背外婆虔诚的嘱咐。

回家路上我问外婆,为什么要把我保在三圣殿,外婆不语,说我还小。

后来妈妈告诉我,小时候经常身体抱恙的我让外婆很是头疼,后来外婆便寻得寺庙求一丝佛光普照,愿能渡我一生。我不知道三圣殿里面供奉的是哪些普照人间的神灵,我也不知道三圣殿和其他殿堂有什么不同,我只知道外婆舍不得吃穿的碎银几两都在每次上香时给了我的一生。

那时候不懂,佛光真的能普度众生吗?现在想想,要不是那份善念的庇护,我可能早就没了。

世间万物,爱与信仰,虔诚为魂,善念为魄。

外婆喜欢在院子里晒各种各样的菜,北方的冬天很冷,产出少,老一辈人喜欢晒干一些菜,储存在冬天食用。总有麻雀趁我们不注意,来院子里偷吃。外婆从不会驱赶它们,还专门坐了水碗和食碗放在屋顶,这样每天除了我之外,她还要伺候一群鸟儿。每天早上我就能看见屋顶上的欢呼雀跃,久而久之越来越多,可能它们也觉得外婆这里是纷扰世界的一方净土吧。

外婆的神奇之处就在这里,跟她生活你不会再去讨厌鸟儿的叽叽喳喳,你不会再去轻易踩死一只蚂蚁,你不会再去抱怨时间不够,生活无聊,你觉得阳光灿烂,万物可爱。

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在我的成长认知中,所有老人都是善良的人,没想过坏人会变老这个道理。

可能善念才是世间最大的救赎吧。

离开学还有两周,妈妈带来消息,我被一中录取了。

果然,只要有人存在,桃花源就不会存在。

我终究还是得从这一方净土回归日常琐碎。

妈妈说辰哥也被一中录取,我倒是又有些期待这些日常。

我很珍惜最后这点假期,因为看看二姐就知道,高中可没那么多时间让我这样潇洒自在了。我还是和往常一样,偷偷看外婆诵经,跟着外婆晒菜,跟着她喂鸟儿,一起上寺庙,认真在三圣殿门外磕头。

和往常一样,这天吃完早餐就去补习班了,回来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我隔着很远就看着好多人,大舅、二舅、四舅,各个舅妈,爸妈也在。穿过人群我看见躺在床上精神不振的外婆和哭红眼的妈妈。当时我不知道外婆怎么了,只感觉到有一股很强烈的的气息从我的胸膛穿过我的头,像给自己开了一枪,压力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最终从眼眶释放。我不明白早上还给我煮了荷包蛋的人为什么就做不了午餐了。

我跑过去问妈妈怎么了,她说邻居发现外婆倒在地上跟她打了电话,医生看过了,脑卒中,出血量挺大的,在医院怕撑不住,建议早点回家。当时不懂脑卒中是什么样的病,出血量大到什么程度,只能从大人言语中了解到,我的外婆,大概是要死了。

我跑过去拉着外婆的手,“外婆,你看看我,我是小影。”此时的外婆已经不能言语,但神志还清楚,她用另一只手摸着我的头,大概告诉我,“外婆没事。”我的眼泪并不像断了线的风筝,我想断了线的风筝终究会有自己降落的归宿,而此刻的我没有。

我避开所有的阻挡从众多眼神中终于找到我的母亲,那双红肿的眼睛,当时是有绝望的。

我在想,外婆虔诚一生,您把我保在三圣殿,您把自己保在哪了呢?

我转身便从外婆的祠堂找了她日常拿在手上的那串佛珠,交在外婆手里,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只觉得她可能需要这些,或许她念一念,佛光就能照在她身上。

妈妈在外婆身边泣不成声,我也看到眼泪划过外婆的脸颊,可是却再也不能开口叫一声妈妈的名字了。妈妈一下子变成了小孩,这显然已经不是每天嘱托我好好学习的那位女士了,我看到了她的疲惫,妈妈这个身份,也是我们这群小孩强加给她的吧。我以前觉得大人就是大人,大人不会哭,外婆是外婆,妈妈是妈妈,此刻我才明白,外婆是妈妈的妈妈,而此刻她的妈妈,就要离开她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就像我不会安慰我自己那样。

外婆手里紧紧攥着那串佛珠,我想她这一生,应该有很多遗憾。

当天外婆并没有离开,下午她指着床头的抽屉,大概是告诉我们从里面取东西。妈妈打开抽屉,里面很多杂物,她挨个放在外婆手上试探,最终外婆握紧了一颗小石头。

那个石头是三舅给的,我三舅常年在外,平日爱好就是收集各种各样石头,把它们变得有趣。当外婆握紧石头的那一刻,大概就明白了。几个舅舅都在,只有三舅未到。他在新疆,估计已经坐上飞机往回赶了。平日里大家聚少离多,大家为了生活到处奔波,大概在这一息尚存之时,作为一个母亲,只想见到每个孩子的最后一面罢了,也算是把他们交代给这苦难的人间吧。

小县城最烦的就是交通了,三舅的飞机从新疆只能飞到西安,那时候还没有开通高铁,又得从西安坐一晚的火车来到这边。他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那是我这辈子没见过也不想再见一面的场景。三舅到后匆忙赶到外婆床前,拉住她的手,满眼泪花得地说:“妈,我来了妈,我是老三。”我看到眼泪又从外婆脸颊划下来,她用仅存的力气轻轻拍了拍三舅的头。

大概半小时之后,外婆松了手里的石头。

我到现在都觉得这件事情神奇。

原来人真的会因为一个信念,一份爱,打破生命的极限。我想这大概就是外婆从万千神灵那里得到的答案吧,那一刻,我看见佛光洒在她身上,而她却依然将佛光推给众生。

善与信念,皆是爱。爱能超越一切。

人过世后要找专业的先生算好日子,哪天下葬最佳。外婆的日子定在了高中开学的第三天。我一直没去学校,爸爸也帮我请好了假,他努力在照顾我和妈妈这两个小孩。

外婆下葬前一晚,先生说亲属可以开棺瞻仰遗容,也就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那天我在生理期,先生劝我不见,说不好。当时我就觉得很迷信,都什么年代了还信仰这些东西。我还是遵循了他的意思,我不知道他说的“不好”为何意,但我肯定不希望最后这一面因为我而让外婆变得不好。

遗憾从来都不会放过任何人,外婆的最后一面我终究是错过了。

她带着她的遗憾离开了这辈子,而我这辈子都带着遗憾。

第二天便是外婆下葬的日子,晚上我和妈妈守灵,她对着那盏煤油灯突然说道“小影,你看,妈妈没有妈妈了”。我抱着她,不知道说些什么。我给不了妈妈任何安慰,因为我也救不了我自己。下葬那天,雨下得很大,亲戚朋友们都在帮忙准备东西,妈妈歇斯底里的哭声跟倾盆大雨一起,盖过了世间所有嘈杂。纵使大雨如注,也没能浇灭外婆坟头的火焰,我想,那大概就是她的信念。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见了光。

处理好所有的事情后爸爸就带我们离开了,那是真正的离开了,下次来,什么都不一样了。我从未想过那是最后一个待在外婆家的暑假,也从未想过那是这辈子最后一份外婆的荷包蛋。我走的时候在想,那群鸟儿怎么办,或者说,保在三圣殿的我怎么办,给我光的是阿弥陀佛,还是离开的外婆呢?我恍惚了。

回到家后妈妈看上去疲惫极了,对我来说,失去的只是外婆,眼前还是我的家,而对于妈妈来说,她可能失去了一整个世界,一整个做女儿的世界。毕竟那么多身份之间,女儿最无邪。爸爸小心翼翼的照顾着妈妈的情绪,许久才终于睡去。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我想他肯定也难过,但他无法言语,他是妈妈的家。

“你也长大了,要理解这些,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去学校吧。”爸爸一边给我煮着粥,一边嘱咐着我“军训也结束了,还好才刚上两天课,去了要抓紧学习,一中离家里远,我给你买了个自行车,等会吃完我带你去库房看。”

“杨辰也是一中吧?”我问爸爸。

“恩,人家已经上课了,你得抓紧了。”

离开的人已经离开了,活着的人还得好好生活。

世间万物大都如此,解决不了的难处,都交给了时间。

后来我也会经常去那所寺庙,我也会很认真的拜三圣殿,我想只要我在那里,外婆就在那里。

你我都带着遗憾,没有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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