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遊寒野
奶奶已经过世三十几年了。但奶奶的音容笑貌从没离开我的脑海。只要有谈到影响我人生的人,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我奶奶。奶奶是我人生中第一位敬爱的人。
奶奶是文盲,潮汕地区沦陷日寇铁蹄前,奶奶是一位家庭妇女,靠着我爷爷从香港寄回家的钱抚养三个女儿,赡养婆婆。香港沦陷后,爷爷失了音信。奶奶好在她父亲的痛爱,没成功缠脚。在日寇铁蹄下,每天半夜跟着一班村里的男人一起从更远的乡下买米等农产品,穿越日寇层层铁丝网运到汕头市区里卖,赚取差额养女儿和婆婆。
小时候奶奶向我轻描淡写说着这段故事。到现在我脑海里记忆最深刻的细节有两幅:有一次,奶奶一班人在偷偷穿越铁丝网时被日寇的探照灯发现,放狗追咬时,被铁丝网最上面的倒钩钩得大腿血淋淋,还在拼命跑;隔三差五日寇飞机轰炸汕头市区,奶奶只能躲在骑楼下,头上顶着箩筐是唯一的遮挡物。
就这样奶奶把一生只管听戏不复它事的婆婆伺候终老。奶奶的婆婆终老还有一个故事。奶奶的婆婆已经“过世”躺在冥床上,半夜诵唱冥经的人歇口吃宵夜时,“死亡人”突然开口问,“为什么不唱了?”,吓得所有人扔下饭碗跑个精光。那时小孩不懂,当听到此处时总笑喷了,缠问奶奶:那奶奶您呢?奶奶说:我也跟着跑哦,跑后蹲在大门口,吓过了。最后没办法就重新进去了。”我总屏息追问奶奶:“你婆婆怎样?”。奶奶说,她又活了好几年才再过世,还是每天只管听戏。
日本投降时,奶奶只养活了一个大女儿,两个小女儿死了。每次奶奶总自责地说,是饿死的。大女儿想一起去帮工,但奶奶不肯,怕她大女儿被日寇糟蹋。宁可自己一个人出去干活。
日寇投降后,奶奶去跟她三位哥哥要个男孩过继过来,三位哥哥各有一个11岁的男孩,都想过继给奶奶,家中可少一张吃饭的嘴。最后奶奶要了我父亲,她说,三个男孩,她要了没母亲的一个。过继过来时,皮包骨头。奶奶说,我父亲四岁死了母亲,是他大嫂养着,和他侄女同岁,四岁的父亲尿床,被嫂子关在门外,直到天亮他哥哥从田间守夜回来才抱他进家。但带父亲一起去野外草寮看守农作物,半夜野猪、土狼来刨吃农作物,父亲的哥哥得起来赶走野猪、土狼。又怕别的野猪、土狼会叼走父亲。所以,尿床的父亲经常被他嫂子半夜关在门外。奶奶说,父亲被过继过来时,找了好多医生才把身体养好。
奶奶用她柔弱的身板不但养父亲,还供父亲读书,使父亲成了村里少有的几个读书人之一,而父亲的亲兄弟们,堂兄弟们都是文盲。父亲也一辈子有在他家族当老大,强势为人师表的资本。
解放后,奶奶也曾上过扫盲班,奶奶说,可惜大家都不肯去学,最后那教书先生只能跟奶奶说,他只教奶奶一个人没办法继续。奶奶的读书梦才做了几天就被迫停止。
我从有记忆开始,就有低血糖症状,有时到下午,放学了,或者在野外放鹅,低血糖症状一来,手脚发抖,大汗淋漓,好不容易走回家,奶奶总用她的煤油灯背着我父母给我煮了一碗稀饭,加有几颗花生米,几滴猪油,几滴鱼露。那是我小时吃过的最美的美食。
直到长大成人,爱,亲情,温暖。这些都是从奶奶身上感受到的。父母在我的记忆里是高不可攀的知识分子形象。除了怕他们,就是要绝对的服从。记得小时候,兄弟姐妹几个嘴馋,要零花钱买零食,只敢去跟奶奶要,有时,被父母知道了,奶奶也免不了被父母责怪,说是惯坏了我们,让父母无法教育好我们。家中养的鸡生了鸡蛋,父母要拿去卖钱,一个八分。奶奶经常得跟父母作争辩,因为奶奶想把鸡蛋留下来给孙辈们吃。奶奶说,不能一年四季的一点荤腥都没给孩子们粘。我的最初的人生温馨记忆是从奶奶那得到的。有时奶奶积藏有几个鸡蛋,总会在凌晨四点起来用她的煤油灯煮成甜的荷包蛋,叫醒我们,吃完再睡觉,因为奶奶听说这样吃的鸡蛋最滋补身体。
记忆里小时候,我体弱多病,冬天总手脚冰凉,每晚。奶奶总把我的手捂在她的胸口,把我的双脚夾在她的大腿中间,为我捂暖和。奶奶老了,被窝总睡很久还冰冷,我想替奶奶捂热被窝,奶奶怎么都不肯,她说,老人阴气重,不能吸走我的阳气,这样会伤了我。
我读初三那年中秋节,我骑着破旧的单车徘徊在国道324线汕漳路上,路两边是已经抽穗的水稻田,月色特美特亮,我脑海里浮起的是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但心里没有这么诗情画意,总想着奶奶又独自在家里替我们承受父亲的高深理论唠叨。我怕回家去听父亲的长篇大论说教,因为听得特心塞。但又想在佳节倍思亲,想着此刻如果带着奶奶出来感受着月色如牛奶般洗过的水稻田,奶奶肯定开心地合不拢嘴。但我还是在矛盾里在汕漳路上溜达到估计父亲入睡才潜入床上睡觉。心一直挂念着奶奶。
记得1985年是我第一次入城,上班,春节,元宵,中秋节,我都主动跟同事换班留在医院值班。没病人,独自卷缩在办公室的长凳上忍着寒冷,周围鞭炮声几有排山倒海之势,我感觉人被声浪淹没,但心孤寂得快抑郁。因为远方的乡下家中,奶奶又得独自替我们面对父亲的近乎躁狂式的长时间的唠叨骂儿。
我不得不承认,父亲骂儿是恨铁不成钢。但那种长时间的、高调的、纯理论的、带着侮辱性的说教于他是理直气壮地教育儿女。于我们却是为了少听一些,宁可在外面游荡。
此生我遗憾的是没能有多几年有能力回孝敬奶奶。我才会赚钱三年,那三年里是我记忆中奶奶最开心的日子。我把每月的工资留了一点在单位吃中饭,其余的悉数交给奶奶。那时,父母,兄弟姐妹都外出工作,家中只有奶奶和我,奶奶说。这是她一生最幸福富足的时光。奶奶偷偷地替我攒钱买了一个黄金戒指,我说,奶奶,买那没用的戒指干嘛?钱是要给您吃好穿好用的,奶奶总乐呵呵说,够了,村里的人都知道你孝顺,赚的钱都让我买菜买肉可以大大方方买。其实,那时我一个月也才赚九十元。
每天,最揪心也最温馨的是,等我下班骑单车回家,天已黑透,我车一拐进家的巷子,狗吠声立即热闹起来,远远的奶奶驻着一条长长的竹竿站在门口翘首等待我的身影在家的窗户透出的灯光中若隐若现。我总心痛地想,我要是能早一些下班该多好。这样奶奶就不用站在门口等我了。
奶奶八十岁了,蜂窝煤炉总把握不好,半夜总弄熄灭。一月得用掉父亲三五斤煤炭。每次父亲买煤炭回家,总心痛的唠叨不完,奶奶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不好意思的低头沉默,任由父亲唠叨到解气为止。我终于看不过去,打了闹钟凌晨四点起来,在蜂窝煤炉快熄灭之前赶紧用蒲扇煽到新的一节蜂窝煤点着了,我再关了蜂窝煤炉下面的气阀去睡觉。第二天,奶奶起床,发现蜂窝煤没熄火,开心的向我报告她终于会使蜂窝煤炉不熄火的方法了,还郑重告诉我秘密就是通气阀门别关得太紧。从此半夜起来半个小时煽蜂窝煤炉就成了我对奶奶的秘密。
也是奶奶的偏袒和坚持,我才有幸读书为自己找来一份稳定的工作。因为按照父亲的计划,我和我姐也就是给我们读到初小,能不睁眼瞎就可以了。书是要留给他的两个儿子读的。大姐在读初一时跟同学闹别扭,回家就说不读书了。三天后大姐后悔想回学校读书,父亲说,是你自己放弃的,不肯再给大姐回学校读书。也因为这样,再加奶奶的坚持,我才有了读书的机会。
奶奶只给了我有能力反哺才三年的时间。那时的我好傻,才入医院工作近三年,奶奶有时候吃稀粥噎着,吃干饭又有时候没噎着。我还不懂,等到奶奶噎着的现象多了,想带奶奶去医院看病,跟父亲一说,父亲说,已经八十岁以上了,如果去医院查到病,没治疗,让我的同事知道了,对我影响不好,不查,过世了是寿终正寝。查了有病是病死。我不知道那时那来的勇气反抗父亲。竟然敢忤逆父亲之命,带着奶奶去医院检查。奶奶是食道癌晚期了。凭心说,那时也没同事敢给八十四岁的奶奶做手术,只能回家输液。
记得奶奶生病期间,我在下班时在汕头市区内的大华市场买虾,一斤沙虾是十元,我跟小贩说,我买二两,小贩说,二两不卖,我说,我没那么多钱,只能买二两给奶奶吃。小贩马上说,那卖给你吧。你有孝心。记得我买后回到家里。刚好碰到父亲回家,被他大骂一顿败家子,买这么好的东西来吃。我不知道那来的勇气,竟回怼父亲说,我是买给奶奶吃的,又不是买给我自己吃的。而躺在病床上的奶奶跟我说,奶奶没吃没关系,别买那么贵的东西来招惹你父亲生气。
奶奶生什么病我也不敢说,但奶奶说:我估计我跟侄儿一样得了“食隔”。我偷偷问父亲,“食隔”是什么,父亲说,“食隔”就是“食道癌”。父亲的大哥六十来岁就是死于这个病的。
等奶奶吃不了东西了。 输液才输了二十来天,奶奶说:孙女,久病床前无孝子。别输了。其实,我也已经看到父母亲的不耐烦了。那时,奶奶其实还能吃流质,但奶奶不肯喝牛奶。奶奶说,牛是大生畜。八月十五中秋节,奶奶说,我今天得喝一点水,让乡亲能拜好中秋节。中秋节一过,奶奶滴水不肯入口,农历八月十六是奶奶的忌日。
我一辈子不信轮回说,不信灵魂说。但对于奶奶,我选择相信有。我与奶奶在肩膀上同一个位置长有一个肉痣。小时候,奶奶总摸着我的肉痣说,孙女,这是担肩痣,你是干活的命。那时我老说,奶奶,您好迷信哦。奶奶过世前一天半夜,母亲从祖屋跑到新厝我睡觉的窗下敲窗户叫醒我,跟我说,奶奶找我。我在深睡中被敲醒,记忆里特别清晰,我睡中没做梦,被敲醒坐起来睁着眼的一瞬间,黑暗里,眼前一座宫殿好久不散。我起床穿好衣服跑到祖屋。奶奶说,孙女,我大便好了,要去了,你帮我用红花水抹身子,记得要让我穿好冥衣上路哦。我知道奶奶对灵魂要走过奈何桥深信不疑。奶奶病时,邻居们络绎不绝来探望,说的最多的是,奶奶走了,以后碰到事情了她们不知道没有奶奶可问了,她们去问谁。从婴儿疑难杂症医治的偏方,到红白喜事的风俗习惯,奶奶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是邻居们的百事通。邻居们跟我说最多的也是我是“阿嫲生”。我出生时因急产,等奶奶去叫产婆到家时,我已经生出来冻僵了,是奶奶抱着用她的体温把我暖活的。
每年奶奶的忌日,扫墓,我从没落下一次。在奶奶过世后,父亲搬了一次家,搬家后不久,我竟梦见奶奶找不到回家的路。梦里我把奶奶背回家。梦醒后,我坚持麻烦母亲带我去问落神婆,按照落神婆的指引把奶奶请进新搬的家。
母亲过世后。父亲宣布不再给奶奶扫墓,理由是奶奶的儿媳都过世了,扫墓就应该停止了。按照潮汕地区的风俗,家中男丁不扫墓,嫁出的孙女是不能单独去给奶奶扫墓的。还好,感谢我大弟。大弟说,他不去,我和你一起去。我说大弟,感谢你。大弟说,姐,别这么说,也是奶奶让我懂得什么是亲情和爱。当然,如果被父亲知道,我和大弟还在给奶奶扫墓,又是我和大弟不孝的一条罪证,不知道又该怎么闹。当然,识相的小弟是不会再去给奶奶扫墓的,这种无利益收入的事他是不会做的。还可以到父亲面前告状我和大弟不听话不孝之类以此换取父亲的再一笔奖励金。类似这种事情已算有事实根据。连设局到父亲面前告状大弟不孝已换取父亲的家产奖励的事情都在不间断上演。感叹,每个人从原生家庭中获取的做人做事之道可以南辕北辙。
奶奶留给我的念想除了墓碑,就是这张身份证。我一直珍藏着。同时也珍藏着奶奶的言传身教。奶奶也让我懂得,人明事理与读书多少没能简单划等号。奶奶是文盲,只有朴实的言语和身体力行。没有父亲的长篇理论,也没有父亲的高高理论下的矛盾行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