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人们把远离故乡称为背井离乡,有人说是背离了家乡的土地,据说在先秦的西周时期,那时的道路与渠道纵横交错,把田地分割分方块,形状如井一般,因此称之为井田;也有人说是离开了家乡的水井,他们认为水是生命之源,早期人类总是逐水而居,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们在无水之地凿井取水,从而可以定居在井的周围,不再居无定所地迁移,逐渐形成了村落,也就有了梦牵魂萦的故乡了。

不管哪种说法,在百姓的心里,哪里有水源,哪里可以凿井取水,哪里就可以落脚生根。

我的故乡就是由百十年前一群背井离乡的拓荒者,他们依山而定,凿井而居形成的。那座圆圆的小山就像这片土地上迁移的脑包,也就有了家乡人口中亲切的脑包山了,而居住在小圆山下的先辈们,用圆山的谐音元山来表示定居之地,从此故乡称之为元山村。

村子里水井很多,有的是用于农田灌溉的机井,有的是人畜饮水的普通水井,在我的记忆中,最早的水井只有一口,就是现在村子正中的那口老井,随着村子人口的增多,规模的扩大,远离老井的村民挑水很不方便,就在村子东西各打了一口井,以方便东西村民的生活。

村子中间的这口老井可以追溯到村子形成时期,那时地下水位高,这口用脑包山上的青石砌成的水井,井口由几块大青石砌成方形,人们只需要很短的绳索系在水桶上,就可以从井下汲水。

随着地下水位的下降,这口井的水量越来越少,在五十年代的一场洪水中,井被洪水淤平,等到洪水结束后,村里对这口水井进行了改造,深挖了水井,深挖的泥土和山上的一些碎石垫高了井口,井深了,井口距井水的距离增高了,井口装上了铁柄木滚的辘辘。并搭建了一间圆柱状的井棚,隔绝了风带来的杂物落入了井中,也避免了春天的沙尘填入井内。

早晨是挑水最繁忙的时段,天蒙蒙亮,静谧的村子被吱吱扭扭的辘辘声打破,偶尔还传来水桶与井壁碰撞的哐哐声。每天早上,勤快的村民就聚积在井房内,把挑着各式各样的水桶放在井边的空地上,等待着轮到自己担水。他们相互打着招呼,说些村里家长里短的事情,有时会传递一些周围村庄发生的奇闻怪事,井房成了村民们交换信息的场所。

轮到自己担水时,把水桶和绳索头上的镊钩扣好,右手摇动着辘辘柄,水桶缓缓地在井中下降,听到水桶与水面的撞击声后,等到绳索被拉紧后,摇动辘辘把装满水的水桶拉上来,然后倒入到放在身边的另一只水桶内。有的人扣好水桶和绳索后,干脆松开辘辘把,让辘辘在水桶重力的作用下,自动旋转,辘辘越转越快,只听到哐当一声,水桶撞击到水面,辘辘旋转几圈就停了下来,等到井绳拉直后,转动辘辘就可以了。

小时候刚学挑水,水桶在井里装满水后,双手抓着辘辘把用力摇动,等到水桶到了井口时,用右手吃力地压住辘辘把,左手抓着水桶沿用力将它拉到井口空地上。最难的是挑水,把装满水的桶挂在扁担上,双手紧抓着扁担两边挂桶的铁链,肩扛在扁担的中间把水桶挑起,山一样沉重的担子让我行走起来踉踉跄跄,时快时慢没有节奏的步伐,激荡着水桶内的水,水不断地从桶内溅出,溅在地面上,也溅在了裤子上。等到挑回家后,裤子和鞋都湿透了,一担水变成了一桶水。

那时我是不敢早晨去挑水的,怕别人看着自己挑水的样子笑话。慢慢地挑水越来越从容,步伐越来越稳健,从水桶内溅出去的水也越来越少了,从此每天早晨我也成了井台上的一员。

春天,万物复苏,每天牛群和马群晚上回来时,饲养员早已把井台前的大石槽内灌满了水,一天下场觅食的牛马口渴难耐,纷纷跑到石槽前喝水。急躁的马群,都是甘为马先的主,在它们的世界中没有谦让的习惯,为了抢先喝到水,不可避免地撕咬着,踢打着,整个井台人嘶马叫;慢慢腾腾的牛群,个个都是谦谦君子,他们不躁不急地来到石槽前,摆动着头上的犄角,那些角小势弱的牛躲在牛群的后边,只有当两只牛势均力敌时,才会摆开战场,它们在水槽边低着头抵着角,血红的大眼睛盯着对方,鼻子喘着粗气,前蹄还抛着石槽边的残冰,一派刀光剑影的气势。

夏天,炎热的中午,收工回来的母亲,用辘辘把井水提上来倒入石槽内,把新鲜的猪草放入水中,洗去了草上的泥土后方才回到家中。有时候母亲吃罢午饭后,卷起家中的旧衣服,拿上一个小铁盆来到了井台,把衣服泡在加了碱面的盆内,从盆中取一件泡久的衣服,放在井台旁的一块平整的石头上,用洗衣棒锤打着衣服,每打过一遍后,用手在石头上搓揉着。炎炎的中午,在母亲沉闷的锤打中,慢慢地变得凉快了些许。

秋天,微风无意间吹黄了田地,井台似乎也繁忙了起来,人们摇动的辘辘少了往日间的从容,相互招呼也简短了许多。牛马在村民的鞭子下,再没有以往打架的闲情逸致,急匆匆地驾着车离开了井台,只有井口石缝中的苔藓比夏日更加的郁绿,一片片地从石缝中冒出了头,在湿润润的井壁上慢慢地延伸。

冬天,塞北的寒风喧嚣着凛冽,肆意地发泻着它的冷酷。井台上的结冰一天天长高,井口边洁白无瑕的结冰吸引着上学或放学后的我们,我们每次都小心地爬在井口边,用石块敲打着这些冰清玉洁,拿着从井口砸下来的冰块,嘎嘣蹦地在嘴中嚼着,那个清脆,那种清爽让整个冬天有了韵味。挑水的人们小心地行走在冰坡上,稍不注意就会人扬桶翻,湿淋淋地冻成了一条光滑有冰棍。每隔几天,总有几个热心的村民们会拿起镐子和冰镩子清除一下井台上的结冰,看着挑水人感激的目光,几个村民脸上也浮现出更多的光泽。

水井是村民们生活的根本,是命脉,记忆中这口老井也出过事,村里有一个患有眼疾的年轻人,父母去世后不久,残疾的他一时想不开,感觉到生无可依,生无可恋,在一个月黑天高的夜晚跳井身亡。村里好多人对他跳井是有怨气的,后来他的亲戚把这口井重新淘洗了一次,人们依然没有同情:“真得可惜,差点毁了这口井。”在村子里,如果一口井发生了人命,这口井被认为是凶井,基本等于作废。

随着农业用水增大,地下水位越来越低,这口老井到了夏天就干枯了,井台上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失水的苔藓从井口的石缝中消失了,慢慢地石槽和辘辘也失去了踪影,井房棚子上的泥巴被雨水冲刷干净,太阳照在棚顶上,细碎的阳光穿过棚顶的篱笆照在了井台上,照入了干枯的井底,老井失去了往日的青春,如一个暮暮迟年的老人,等待着黄昏后的风起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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