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第一次注意到对面楼那个阳台时，正对着电脑屏幕揉酸了眼睛。三十五楼的办公室望出去，城市像被踩扁的乐高积木，只有那盆绿萝在拥挤的窗景里晃悠得格外显眼。
那是盆半枯的绿萝，茎秆歪歪扭扭地缠着锈迹斑斑的防盗网，几片黄叶子耷拉着，偏有新抽的嫩芽执拗地往光亮里钻。每天傍晚六点十七分，总会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手里攥着竹制的痒痒挠，一下下敲着膝盖。
周明的工位在落地窗边，百叶窗永远拉到三分之二的位置。他喜欢在下午三点零七分的时候，偷偷把百叶窗拨开一条缝。那时候阳光斜斜地打在对面阳台上，老太太会慢悠悠地给绿萝浇水，水流过干裂的土壤时，仿佛能听见滋滋的声响。
"又在看你那盆宝贝草啊？"同事打趣他时，周明总会慌忙把视线扯回来，指尖在键盘上胡乱敲出一串乱码。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总盯着那阳台，或许是因为老太太的动作太慢了，慢得像是把日子过成了拉面条，而他的日子却总被老板的催单微信切成碎末。
公司楼下的咖啡店推出新款时，周明会买两杯。他捧着热拿铁站在电梯间，看玻璃门映出自己西装褶皱里的疲惫。三十岁生日那天，他对着蛋糕上的蜡烛许愿，希望能像对门那对小夫妻一样，下班就能闻到炖排骨的香。
对门的小夫妻总吵架，半夜的摔门声能震落他书架上的便利贴。但第二天早上，他总能在楼道里看见男人弯腰给女人系鞋带，塑料袋里装着刚买的豆浆油条。周明把脸埋在枕头里，听着隔壁传来的笑声，忽然想起老家的母亲，每次打电话都要问他"啥时候带个姑娘回家"。
秋雨连绵的周末，周明被雷声惊醒。他爬起来关窗时，看见对面阳台的绿萝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老太太佝偻着背，费力地把花盆往屋里挪，蓝布衫的衣角被雨水打湿，贴在背上像块深色的补丁。
那天晚上，周明做了个梦。梦里他变成了那盆绿萝，根系在贫瘠的土壤里拼命舒展，却总也够不到老太太掉在地上的饼干渣。
项目庆功宴上，周明喝得酩酊大醉。他趴在KTV的厕所隔间里，听着外面同事们起哄要老板发奖金。手机屏幕亮着，是母亲发来的视频邀请，背景里老家的院子晒着金黄的玉米，父亲正举着竹竿打枣子，红玛瑙似的枣子砸在青石板上，弹起又落下。
"妈，我买新房了。"他对着镜头傻笑，手指着身后虚掩的门缝，"你看这灯，水晶的。"其实那是KTV走廊的装饰灯，闪得他眼睛发疼。
暴雨连下了三天，周明加班到凌晨。他拖着湿透的裤脚走进电梯，发现对门的男人正抱着一个大纸箱站在门口。女人红着眼睛跟在后面，纸箱缝隙里露出婴儿床的栏杆。
"要搬走啦？"周明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男人点点头，说要去南方发展，"这边房租太贵，养不起孩子。"女人忽然捂住嘴，肩膀一抽一抽地抖。
周明看着他们把纸箱塞进出租车，后备箱里露出半截粉色的婴儿袜。楼道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摸出钥匙开门，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冬天下第一场雪时，周明收到了老太太的绿萝。
那天他加班晚归，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个塑料袋。里面是那盆绿萝，枯黄的叶子被剪掉了，新抽的嫩芽油亮得像抹了蜡。塑料袋里还有张字条，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搬家了，留给你做个伴。"
周明把绿萝摆在窗台上，忽然想起从没跟老太太说过一句话。他对着空荡荡的对面阳台发呆，雪落在玻璃上，很快化成蜿蜒的水痕，像谁在无声地流泪。
年后复工，周明换了工位。新位置背对着窗户，他再也看不见对面的阳台。但每天下午三点零七分，他还是会习惯性地抬头，手指在空气中虚虚地拨一下，仿佛面前仍有百叶窗的缝隙。
同事们都说周明变了，不再总盯着手机看时间。他开始带饭，保温桶里是前一晚炖的排骨汤，撒着翠绿的葱花。电梯里遇到新来的实习生，他会笑着说"早啊"，看见对方手里的煎饼果子，想起自己刚毕业时，也曾啃着冷包子赶地铁。
立夏那天，周明在绿萝旁边摆了个小鱼缸。两条金鱼在水里吐泡泡，阳光穿过玻璃，在办公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给母亲发视频，镜头对着窗台上的绿意："妈，你看我养的花，比你那盆月季精神吧？"
母亲在那头笑，说老家的枣子快熟了。周明看着屏幕里母亲鬓角的白发，忽然发现她眼角的皱纹，和那个搬走的老太太很像。
加班的深夜，周明会给绿萝浇水。水流过湿润的土壤时，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变得悠长。窗外的万家灯火像撒落的星星，他知道某一扇亮着的窗后，或许也有人正望着他这扇窗，就像他曾经望着别人的幸福。
绿萝的藤蔓悄悄爬上了文件柜，新叶在月光下泛着银辉。周明忽然明白，那些被我们仰望的幸福，其实都藏在弯腰系鞋带的瞬间，在掉落在地的饼干渣里，在隔着雨帘的牵挂中。就像此刻，他给母亲发去一张绿萝的照片，配文："等我回家吃枣子。"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鱼缸里的金鱼忽然跃出水面，落下的水珠在灯光里折射出小小的彩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