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风驾车驶离城区，道路不再拥堵，喧嚣渐渐隐退，他的情绪也慢慢安定了，对于此行的决定也似乎铁了心。
油门稍加了一点力，车在世纪大道上飞驰，顶多十分钟就能上高速了。唐风看看时间，15:06，下午五点之前肯定能轻松到达E城。与隋云的平安夜之约安排在晚七点，时间相当充裕，足够自己喝几杯茶，好好放松一下。
唐风不是一个爱赶时髦的男人，相反，他酷爱传统，五岁开始学书法，刚近不惑之年就已是省内名声大噪的书法家。除此外，茶道，围棋，太极，他都有颇深的造诣。所以，他从不在意什么“洋节”。刚进十二月，全城就开始泛滥圣诞树，为圣诞节造势，这让他有点担忧，长此下去，将来的年轻人莫真的过着过着，就只记得外国人的平安夜，倒是忘了自家的大年除夕啊。
可唐风自己都没想到，12月24日的今天，他驱车近两百公里，竟是为了与隋云共度平安夜。看来，世事难有定数，谁都可以改变和被改变。
当然，唐风此行并不能证明他看重这个节日，最主要的是他看重隋云。
认识隋云是在半年前，唐风受邀参加E城举办的一次书画鉴赏交流会，他被一幅隶书作品吸引了，笔墨遒劲中暗藏飘逸的柔美，意境古拙中蕴含灵动的洒脱。他隐隐觉得写这幅字的应该是一个女性。果然，主办方在酒宴上向他隆重介绍了隋云，并笑称她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唐风没想到写一手漂亮隶书的女子会如此美，不是美得让你惊心动魄，而是一种缓慢而有力的渗透人心的美。
什么叫恋恋不忘？如果一个男人每晚入睡前都会想起一个女人的容貌姿态，那就是对这个词的最佳注解吧。
高速路口近了，唐风减了车速，缓缓滑行。但很快他看到高速路暂时封闭的标志。路边停着一辆车，司机半开车窗抽烟，唐风便停了车，摇下车窗冲司机打招呼，问怎么回事。司机答，高速路刚刚发生连环追尾，估计没两个小时是通不了车的，抽完烟就打道回府。
唐风刚刚伴着车速飞起来的愉悦心情一下子摔到地上。见鬼，怎么会这么不巧呢？莫非我也只能打道回府？他抬起手腕看表，虽然他很明确现在是几点钟，但却反复看了三次，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作出决定。
唐风发动了车，掉头。他既不想在高速口傻等，也不想放弃既定的行程。虽然高速是捷径，但通往E城的路并非只有这一条，无非是路上多花点时间。唐风算了算，多花一个小时并不耽误约会。
车驶入省道时，开始下雨了。挡风玻璃上落下几点雨滴的时候，唐风吃了一惊，天气预报没说有雨啊，怎么一点准头都没有。没过一会儿，雨密了起来，偶尔还得用一下雨刮器，否则视线就模糊。
他觉得嗓子干痒，有异物感样的想咳嗽，可能车内暖气开得太足吧。他腾出一只手拿保温杯。天一冷妻子文君就给他调制养生茶，桂圆、红枣、枸杞，有时还放点中药材。他倒不一定喜欢喝，只是习惯成自然，保温杯随身带着，需要的时候喝几口养生茶，还确实暖胃得很。
杯子是空的！杯子的份量显示杯子是空，这让他的手有白费了力气的失重的感觉。这是怎么回事？他记得出门时文君将装满茶水的保温杯递到他手上，还叮嘱了几句。
唐风干咳了一下，咽了口唾液。他想起了隋云的“古韵茶艺”。那次交流会后的酒宴上，大家频频向“唐老师”敬酒，唐风一向喝酒很谨慎，但不知是不是第一次遇见隋云的缘故，她的美貌与气质竟在不动声色之间助长了他的豪气。唐风有点超量了。
面红耳热的时候，有人提到了“古韵茶艺”，然后隋云向唐风发出了邀请。原来她经营着茶店，还是国家级茶艺师。唐风走进茶艺店，沿着木质楼梯步入茶室，耳边是如清泉细流的琴音，茶香若隐若现，丝丝缕缕钻入鼻腔，他不禁脱口道：“我也是醉了。”隋云莞尔一笑。
那天隋云为唐风亲手冲泡了珍藏的两款极品茶，并且拿出古琴抚了一曲。这让唐风在心里惊叹不已，他没有想到这么漂亮的女子不仅写得一手好字，竟然如此多才多艺。最要命的是，她的才和艺全部都是唐风钟情热爱的东西。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如此红颜知音，得来竟在偶然之间，天意，天意啊！
车突然熄火了。唐风试着重新发动，纯粹徒劳。没油了？怎么会呢？早上才加的满箱油啊。但仪表盘上提示得很清楚。唐风扭头往后看，两百米处是一个小型加油站，刚刚经过了的。也算幸运，要是这样扔在高速上了，或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才叫倒霉呢。
他下车，从后备箱拿了一把伞，向加油站快步走去。
唐风在加油站喊了几声有人吗，才从屋子里走出一个中年女人，表情冷漠，甚至有点不耐烦。唐风说明情况，然后问有没有油壶之类的东西。女人摇摇头，无动于衷的样子让唐风心里冒火。他很想发作，但使劲忍着，瞟见屋里的日用品货架，突然想到了办法。“有矿泉水吗？大瓶的。”
唐风把两大瓶矿泉水全部倒掉，然后用空瓶装满车油，快步回到车上把油加到油箱里，再折返到加油站继续用空瓶灌油。来来回回跑了五趟，后背出了一层汗，才终于重新启动了车。看看时间，已经快四点半了。
手机嘀嗒响了一声，手机屏上显示收到发自隋云的一条微信。唐风心里窃喜，伸手划动屏幕解锁，点开微信，可是微信里并没有未读消息啊。点开隋云的消息窗，最后两条消息还是今天早晨的：
“我下午两点半准时出发，晚上七点不见不散。 [玫瑰] ”
“好的。平安！ [微笑] ”
唐风心里纳闷，今天这是怎么啦，从出门到现在怎么总是不太顺心呢？接二连三出怪事，难道真的是好事多磨，老天爷非要考验一下自己的心诚不诚，志坚不坚？想到这他不禁感到好笑，怎么越活越小了，冒出孩子气的念头。
自从认识隋云，唐风觉得自己的生命似乎注入了一种新生的活力。网络让天涯近若比邻，何况他们本来就相距并不遥远，所以每天的交流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激情迸发，创作如虎添翼，半年时间，唐风的书法又精进了不少，有同仁赞他，游龙一样的笔法中多了一种凤舞的韵致。
我也是醉了！认识了隋云，这句时髦的话竟然成了唐风的口头禅。终于有一天，他说：“如果把你搂在怀中，那会是怎样的一种醉？能不能让我醉一回？”
车忽然狠狠地颠簸了一下。唐风发现路况越来越糟糕，坑坑洼洼的，雨没下多长时间竟然积了不少的水。天色已慢慢暗了，那些白汪汪的积水涨满了唐风的眼帘，一点点淹没了美好的期待。
前面出现了一排禁止通行的路障，还有一个死气沉沉的挖土机。唐风停下车，摇下车窗张望。突然听到一声响亮的“嗨”，他着实吓了一跳，一个男人从车后走到他面前。奇怪，他是从哪冒出来的？
“这是一条死路，修大半年了没修好，回去吧。”男人穿着雨衣戴着雨帽，看不清脸面。
“是吗？我好几年没走这条路，还真不知道坏成这样了。我要到E城去，还有其他路吗？”
男人摘下雨帽，伸手朝右边指去。“往那拐吧。因为修路，临时把那条小道开通了，但恐怕很不好走，小心一点吧。”
“谢谢。”唐风发动车，往男人指的方向开去。男人摘下雨帽时，唐风看清了他的脸面，感觉特别眼熟，在哪见过，但又实在想不起来。已经五点了，再不能耽搁，必须抓紧时间，其它的事没必要多想。
果然如那个男人所言，小道有点难走。唐风打开了导航，根据导航显示，能顺利拐上大路的话，六点半以前应该能到E城。他收回了思绪，专心开车。
前面路边站着一个人，女人。女人打着一把红色的伞，翘首向他来的方向张望。车近了，女人伸出手摇晃着，向他示意停车。
唐风犹豫了。这么偏僻的路，怎么就冒出一个女人？他没有减速，径直开了过去。但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女人又随之转过身来，依然频频招手。暗淡的天光里，他突然发现女人的模样好像妻子文君。他一惊，踩了刹车。
女人急急地跑上来，收了伞，伸手就拉车门。唐风只好开了锁。
女人坐进来，连声说谢谢。“不好意思，今天幸亏遇到你，否则我恐怕就一个人扔在路上了。”她并不看唐风一眼，边说边用手擦拭头上的雨水。
唐风心里吃惊，这女人真是大胆，不问青红皂白就敢坐上陌生人的车，而且是陌生的男人。他又觉得好笑，怎么刚才恍惚以为女人是文君呢？
“我去E城。你去哪？不顺路的话等会上了大路你就可以下车。”
“E城？好吧，就去E城吧。”
天暗了，唐风开了车灯。他心里忽然安定了不少。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路，有个人做伴倒是件好事。两个陌生人不聊点什么，会非常尴尬，唐风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女人说话。
“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路上？”
“被我老公扔在这的。”
“什么？没听明白。吵架了？”
“嗯，吵架了。平时挺好的，今天也不知怎么突然吵起来了，越吵越厉害。吵到后来我说‘停车，让我下去’，他竟然真的停了车。我一下车，他油门一踩一溜烟就开走了。我在路边等了好半天，以为他会开转来接我，哪知道没等到他，倒是等来了你。刚才还一直害怕呢，坐上你的车就什么都不怕了。”
“你老公……还蛮有个性啊。”
“谢谢你这样夸他。唉，结婚十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我也不想和他生气，可能有什么特殊原因才这样吧。他的个性和品行，我还是最了解的。”
“你还真是通情达理的贤惠老婆。”
“你呢？你这是去哪？回家吗？”
“嗯……回家。”
“今天平安夜呢，是应该平平安安回家。也不知怎么啦，现在这些洋节越来越时兴，打开手机满屏都是过节的消息。我女儿昨天就闹着今晚要和同学去K歌，她爸不同意，明年就要中考，哪能玩这些没意义的东西。”
女人的话提醒了唐风。自己的女儿不也是这样吗？刚刚更新的微信头像就是昨天玩的自拍，戴着一个圣诞树的发卡，还一闪一闪地发光，样子萌萌的。唐风批评她，这大的孩子了，怎么还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女儿顶嘴，笑他老土。
唐风的电话响了，是文君打来的。他腾出手接电话，可是手机好像死机了，绿色的接听键怎么点也没反应。铃声兀自响着，李健的《传奇》，清冷的音色，却是暖心的温度。女人从唐风手上拿过手机，在腿上拍打了几下，在铃声的最后一秒接通了电话。
唐风喂了几声，电话那头悄无声息。他看看手机屏，通话正在计时，再放到耳边听，安静得有点吓人。他挂了电话，点了回拨，语音提示“转入来电提醒”，连拨了三次，一样的结果。唐风心里掠过了一丝不安。
“谁的电话？看你这么紧张。你妻子吗？今天平安夜，等着你回家吧？你们真好。”女人喃喃地说着。
唐风没说话。今天出门之前他对文君说，省书画协会在E城举办一个隆重的联谊活动，他是特邀嘉宾，议程里还安排他讲话，活动日程是两天。“没办法，现在都赶时髦，主办方说特意让会员们集体过平安夜和圣诞节。”
文君笑着说，安心去参加活动，反正在家我们也不讲究这个节日，你少喝酒就行，平平安安就行。
唐风再次拿起电话。“你要打给谁？我帮你。”女人拿过他的手机。
“在电话簿里找，‘女儿’。”
“噢……没有啊，找不到。”
“怎么会？怎么会没有我女儿的电话？”
“是没有。号码多少？告诉我你女儿的号码。”
“1386……1386……后面是多少我怎么想不起来了？1386……”
唐风急出了一身冷汗。
忽然，前方50米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穿着雨衣，戴着雨帽。唐风一边闪着车灯一边按喇叭，男人转过身，摘下雨帽，车灯下，唐风看清了他的脸面。好眼熟，在哪见过，天哪，那个男人不正是自己吗？那个男人是唐风！
“唐风，唐风。”唐风听到女人唤他的名字，他侧头一看，身边的女人正望着他笑，并伸出手来轻抚他的脸，暖暖的，柔柔的。这是多么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天天围绕着他，在保温杯里暖着，在热喷喷的饭菜里香着，在软软的被子里爱着。除了文君，也只有文君。
唐风感到车身遭遇一种强烈的撞击，整个人从车里飞了出去，然后坠落，坠落……他害怕，飞得这么高，一旦落到地面，那会是怎样的疼痛？那一地血肉模糊谁来收拾干净？风呼呼地在耳边掠过，他想大声叫喊，但喊不出来，声音憋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浑身的力气集中在那里，几乎要炸裂开来。
就在即将落地的瞬间，唐风醒了。
唐风睁开了眼。
最初的几分钟，他像一个新生儿初到人世，没有记忆，没有意识，眼前的一切激活不了脑子里的任何影像。
几分钟后，他认出了妻子文君的脸。文君眼里含着泪，写满忧喜交加的深情。她轻抚着唐风的头发和脸颊。
“唐风，唐风，你终于醒了？”
文君的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
唐风醒来之前，已在医院重症室昏迷了三天三夜。
平安夜下午15:26，唐风驾车驶入高速不久，便遭遇了六车连环追尾。所有追尾事故的当事人中，唐风是最幸运的，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