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不一样之【自然】


那些缺憾流经身体,慢慢扎进湖一样的土里。

南方沿海一家环保公司从事水土治理技术的葛晓,周末在家上网查资料,无意又翻到“狎足”那个词,网上释义为古时男权社会,一些高姓大户在家养妾只为时时欣赏把玩妇人的双足。据说发展至现在,又出来一个新名词“恋足癖”,这种癖好,国内外大有人在,据分析为一种心理疾病,跟小时候的经历和环境有关……

葛晓合上电脑本,半晌未动,他葛晓长了四十多年,还没有像现在这般在意起自己的脚。如此举动,说起来,也是他或者他家几代人的一个心病。

正值年富力强的葛晓,凭着在这行多年的职业经验,加上做事认真,为人本分,在这家以技术输出的环保公司工作也算稳定,生活过得波澜不惊。

可原本只有中专文化的他,最早来沿海只是盲目想打一份工。没想到,一眨眼快二十年过去,他忽然发现,自己兜来转去的人生还是和老家的过往分不开。

他还清楚记得,那年离开小镇到县里去赶长途大巴时的情形。父亲领着颠着小碎步,拄着拐杖的家婆,来到镇上的汽车站送他。

家婆满头银丝,梳了一头清清爽爽的短发髻,一身浅蓝布的旗袍,脚上穿着带襟圆口黑布鞋,依稀能想起她年轻时一贯打扮。

家婆捏着葛晓的手不住地讲,葛小小,回来啊,等几年,要回来啊,不然,我这杖子可不饶你。说着,佯装比了一下手上的拐杖。

想来年纪尚轻的葛晓是点过头的。没想到,那杖头再也没打到自己身上,出门第三年,家婆就去陪家公四处仙游去了。

说起家婆这辈子,也算是一顶一的烈女子。听母亲讲,原本在解放前,她家在县上也算是个体面人家。虽论不上万贯家财,钟鸣鼎食,家里也经营些生意,攒了些资产。但自从家婆在师范学校认识了家公,不惜和家里闹僵,也要和家公这名穷书生结合,然后跟随去乡下讨活。

谁想到这等棱角分明,行不苟合的女子,却在幼时就有一双残酷的小脚束缚着她。记得家婆刚过垂髫之年,家里人就给她连哄带骗缝上了几尺宽的缠脚布,等家婆明白过来,痛得哇哇大哭,全身发抖,下不了床。小妈看着不忍,背着家婆的爹妈把缠脚布解开,待稍微不哭闹,又照旧诓吓着缠起来。随着人稍稍懂事了些,趁大人不注意,家婆就自己用剪刀剪开,被发现后,只好在厅屋里罚跪,挨板子。

直到发蒙上私塾,她才趁在外偷闲,好好放出脚,待回家前,又草草缠上布缝补两针以当掩饰。就这样,缠了褪,褪了又缠,每天混着把裹足的日子打发掉。

终于赶上大清朝倒台,大街上人们披头散发,剪了辨易了装,家婆的脚才算顺了大势。当看着四只往脚心收拢的脚彻底解放,她整个人瑟瑟发抖,终又好生哭了一场。三寸金莲虽没有成为现实,然而,那些年折腾下来,家婆落了走道不利索,也不能使重力的后遗症。

家婆为什么要放弃在县里当小姐的命,跟着家公跑到乡下的乡学去当教员?后来听葛晓的母亲讲,是一个叫梁漱溟的社会学家要到农村搞乡村建设实践,还成立了一个社会研究院。家公因一腔热血,就和其他十几位青年加入队伍,成了研究院一名社会工作者。

家婆跟着家公在乡下,当时住在一个城隍庙旁临时搭的一间小屋里。家公从早到晚都在外面忙筹备乡学的事。家婆由于腿脚不便,又没有正式参与乡建研究团队的工作,所以就在家里帮家公编写乡学的教案,还要兼具家庭妇人琐碎的日常事务,实在有些乱得应对不过来。好在四邻的乡亲在生活上给予帮衬,才总算把头两年生活给熬了下来。

等到有了教舍,夫妻俩终于迁到教舍一间杂房安了家。家婆说什么也要顶家公的位置,去乡学当教员。家公那时已经换到农业技术改良小组去了。

然而当教员,哪那么容易当,得挨家挨户去和农户争取。当时国家正值积弱积贫,乡下农户大都是文盲,谁懂什么新学不新学。既缺经费又缺人的现实摆在面前。但家婆不理会,性子一上来,又嫌那半残疾的小脚实在碍事,就找人不知在哪弄的一块轮胎皮,剪了一双胶垫钉在棉鞋底上,又在鞋里填满干麦草,然后把那双小脚塞在里面。她走村串户四处去争取乡民,那种颠簸的田垄小道,走着实在受罪,就走一会儿歇一会儿。一天下来,到晚脱鞋如脱一层皮,满脚全是水泡和血棱子。

就这样,终于把学堂里的生员凑得个七七八八,乡学才算办了起来。但没过两年,全国各地战乱四起,乡建设实践就再难以为继。但家婆和家公没有离开乡下,直到解放后,俩人都在乡里的小学一直教书到退休。

不但家婆没离开过乡下,葛晓的母亲除了上中学也没有离开过老家。葛晓母亲是抗日战争胜利前一年出生的。那年家婆三十六岁,只因条件太艰苦,前面两个孩子都没留下来,所以一家人对这个孩子的到来倍感珍惜。虽然当时条件简陋艰苦,可孩子身体健康,样子也算聪慧乖巧。但稍长大一些,家婆渐觉孩子的脚有点异样,拇趾向里弯,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拇趾生长的角度越发倾斜,完全和二趾缠在一起。他们不得不带孩子到县里去检查,结果诊断为脚拇外翻畸形。没有药可用,唯一的医治办法只有手术矫正,而在当时只有上海或北京这种大城市才有做手术的条件,那时的环境哪允许她有如此的奢望。

家婆听后伤伤心心哭了一场,联想到自己半生残脚,觉得女儿的病多少和自己相关,因此更加自责。好在女儿后来除了脚长得丑陋以外,身体样貌和常人并无两样。但家婆总是不放心让女儿离得远,怕受外人嘲笑,高中没毕业,就把她留在乡里跟着她成了一名乡村教师。

六十代初全国“上山下乡”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县里各乡都成立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人民公社”,在乡里当教师的葛晓的母亲不久接到通知被调到公社当一名秘书,负责生产队的记工分和组织青年社员夜校学习的工作。

一开始,家婆全然反对女儿的选择,学校教书虽然清苦,但毕竟这份工作安稳又在自己身边。况且,那些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大生产,也不缺她那点微不足道的贡献,一个老师就该把精力放在教书育人上来,这才是对革命最大的奉献。家婆多半想起当年意气用事跟着家公跑到乡下来的辛酸,直到曾外祖公去世,她都没回去给送终。

母亲认为家婆是从前的旧思想在作祟,现在正是齐心建设国家的大好时间,有志向的青年都应该响应地方号召,好好搞建设,抓生产。全国的广大青年都来到农村,她一个乡下女子哪有不参与这光荣事业的理,就全然不顾家婆的劝说,毅然决然地下了公社。

后来,母亲在公社夜校认识了一群城里来的知青,大家劳动学习都在一起,很谈得来。这其中又以一名知青印象特别深刻。知青的父母是大学教授,高中刚读完就响应了全国上山下乡的号召,自愿来广阔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往往每天知青们干完一天的农活,晚上要接受村民忆苦思甜教育,有时还要到夜校学习人民日报社论或者毛泽东著作。也不知那时的人哪儿来那么好的劲头,好像有大把大把的柴火需要燃烧,学习完,大家还要聚在一起畅谈青年奋斗理想,直至深夜。

渐渐的,从理想谈到俄国或英国的文学,什么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莎士比亚、艾略特、狄更斯,一谈就收不住嘴。一开始,对这些外国文学,没有多少文学基础的母亲,只觉得生僻难懂。但神奇的是,一经那位知青的嘴巴说出,母亲都觉得好理解。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著作在母亲心里徐徐展开,竟有种在异域花园里飞翔的感觉,那感觉比吃肉和睡觉来得舒坦。或许,母亲那时还不清楚有一个称为“恋爱”的词,想必那个词已然撞到了她。

由于母亲也不避讳,时常也向那位知青请教些书上的知识问题,一来二去,俩人越发走得近,就发展成男女朋友关系。不过那时处对象和如今可不一样,大家表面心照不宣,只在独处时才相偎牵手走一走,说说知心话。

当时在知青中男女谈恋爱已属平常,大家在艰苦环境中往往把它当作一种精神慰藉。何况,青年人经此炽热情感的浇灌,反而人更具活力,劳动干劲更足了。

启料,不过短短两年不到,这位知青回了一趟家,思想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人变得孤僻冷淡,劳动学习也打不起精神。有一天,俩人相约在公社背后那片苦楝树林见面,先是一阵沉默,最后知青先开口,支支唔唔,不长的几句话犹如石磙子夯在母亲心上。他告诉家里发生变故,所以要急着回城。母亲问那咱俩以后怎样联系?他低头不语。母亲顿时明白,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

事后,母亲好几天没出现,身体发高烧,不吃不喝。第三天,她突然推开自已公社那扇单身房门,抱着水缸大口喝了几口凉水,抹完嘴,扛上锄头又去山坡上的地里。

葛晓从没听母亲亲口说过她和这名知青的事。只有一回,还健在的父亲当着葛晓面似玩笑提及,这辈子你母亲要是跟那位张墨生走了,现在我们一家或许就不用在这地上扒土了。

母亲对父亲瞪鼻子上眼讲,姓葛的,说你个怪。

母亲夭折的爱情似乎反倒激起了她投身到为大生产奋斗的志向上来,没几年,母亲被乡里选拔为公社副书记。那个年代,她是县里少有的女公社书记。她带领着一批又一批下乡知青和社员开荒地,修水渠,炸山筑路,硬生生把那一座座荒山,变成了可以种上粮食的连片农田。母亲因此年年都去县里戴红花,开表彰大会。后来,她还作为先进工农兵代表,坐上五天五夜的火车到天安门瞻仰了伟大领袖。到现在,她只要一讲到去天安门的光辉事迹,就像又回到年轻时的模样。她说那是她的第二次生命的重生,她王常芬从此下定决心要做一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好同志,好党员。连父亲都说她俩结婚时都不见她谈起此事的幸福和满足感。

人要有清晰认识,当时我这位工农兵干部,嫁给你是党派来扶你这种人精神的贫,来改造你的。母亲振振有词。

对的,对的,我甘愿改造,改造得好啊。父亲连连认错。

在认识葛晓父亲之前,母亲在公社不过才三十郎当岁,她和男人一样在田里或工地上挣全工分,没少人半分,那股风风火火的蛮劲让很多庄稼汉都叹为不及。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搞生产的好把式,却始终和家婆相处得格外的扭捏。

母亲和家婆关系,虽是母女,俩人中间似乎永远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沟渠。自从家婆没有说动母亲留在学校教书,而是投入到火热的人民公社当中之后。俩人就从家庭亲情脱离出来,上升到革命阶级之间的矛盾。可母亲除了是公社干部以外,毕竟是家婆的女儿,一个女人三十好几了,总要有个家才行。按照农村的规矩,不管怎样的新社会,新气象,这婚姻大事还得由家长来把持。

一些人也看出来了,母亲虽然成天和一群公社的男社员待在一起,可个人问题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有心人自然不敢向母亲去打听,就来找家婆打探情况。问来问去,总有人把受人所托的事在家婆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最后,这包袱就丢给了家婆,殊不知本来是件人之常情的家事,让家婆一讲,就上升到阶级路线方面的问题。比如,家婆的意思是怎么说来说去介绍的全是些大字不识几个的人,莫非那些有些文化的人都藏起来了?你看我和你爸,多多少少读了书,还不是一辈子扎在这方土地上,我们难道也归到坏人一类,要躲起来?

那我明天就去给乡里写检举材料告发,我可不怕大义灭亲。母亲挖苦道。

家婆声音就此小下来,也不敢正视母亲,就把本来的正事给搁下来。

但有一点,娘儿俩是相向的,对这片土地的深情,自年轻时的家婆开始,就融到这漫山遍野赫赫的黄土里去了。

然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婆的意见也不能完全不顾及。说实话,在母亲心中,也向往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不然也不会发生那一段不了了之的感情。只是,这种事也不是想寻就寻得来的。

那次,母亲在山上带领社员挑石头筑坝,不小心让钢矸把手蹦了一条不小的血口。她跑到卫生所去包扎,一个年轻人正低头看书,见有人进来,赶紧将书藏进怀里。处理完受伤的手后,母亲瞧了一眼这人有些面生,大冬天还穿一件薄袄,屋里冻得像冰窟。这时,正好有人进来喊母亲,年轻人一听叫书记,全身哆嗦得厉害。母亲问是哪个队来的,怎么没见过。才说是从县里农场“学习”出来,家里原先是开中医铺子,自己跟着学过一招半式,临时来充当公社的卫生员。

母亲听完也没说什么。隔两天,母亲就带着一斤肉,半斤白糖,一把粉条,还有些干柴火来到卫生所,找到那位卫生员叫他留着,并告诫一个人要把生活过成个样子,身体不能垮,革命事业要的是好身体。

还没等这位战战兢兢的年轻卫生员把身体养好,他就转身一变,成了公社女书记的丈夫。这个在当时处境不好的卫生员就是葛晓的父亲。

春秋寒暑,日月更迭,母亲在这片深沉的土地上一步一步挺直走来,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性子火热,说干就干,只争朝夕。但在她心头始终有一件事,纠成一团,放不下。

像当初,多少知青下到母亲他们公社,母亲对知青都格外的照顾。怕他们从城里来吃住不习惯,带领社员开山采石,运到山下给知青盖宿舍。又发动广大农户各家捐床铺,给每张床做草褥子抵御天寒。公社还给知青分配了两头仔猪饲养以改善生活。特别是在劳动中,工分和当地社员一视同仁,同工同酬,从不克扣。

后来国家返城政策下来,一批一批的人开始回城,母亲也没阻拦,还积极写推荐材料给各知青所在城市单位、学校。到了最后,竟没有一人留下来。母亲也理解,谁愿意呆在这穷僻的山沟里,城市多好。母亲是可惜这片经过大家多年流血流汗耕耘的土地,没有一个人相信或见证它是块丰实的宝地,会长出好庄稼。

母亲支撑着她那双见不了光的残脚,一直等到八十年代乡改镇,她也没离开这片心中的热土。母亲后来是有机会调去县城,但因为放不下乡镇上的工作,终究没有成行。那时上初中的葛晓在心里是怨这个母亲的。

葛晓自从在镇上的学校读完小学,就径直到县里上初中,到后来又考到市里一直读完中专,都少有在家里待多少时间。

那时家婆早从镇上小学退休,家公也离世多年。家婆开始和葛晓的母亲住在一起,后来俩脾气不对路,家婆便早早地搬到学校的一间单身宿舍去了。这是家婆要求的,嫌人老了,打扫屋子吃不消,只要配一间小书房放她的闲书旧报,就很满足。

记得葛晓上初中住校,每周末回镇上,都先要去家婆家打一头。家婆都会做上一碗芙蓉蛋,上面撒些笋和肉丁,再淋上一小勺辣椒油。蛋黄入口即化,肉丁放在嘴里细嚼,肉蛋香满嘴满腔,解馋得很。家婆说这也是你母亲小时候最喜欢闹着吃的东西。

吃完饭,家婆也不问在学校的学习怎么样,先戴上她的老花镜,叫葛晓把鞋袜脱掉,然后一双臭烘烘的汗脚就在跟前翻来覆去。家婆在趾骨上这边捏捏那边摸摸,又把赤脚摁在专门铺的一层细煤灰上,留下中间是空心的一对弯“茄子”,她这才松了口气,满脸的皱褶挤在一起,竟分不出条缕。

葛晓一直要待到家婆赶他走,他才不情愿回家。他不想回去的原因,是因为家里实在冷清。葛晓的家在镇政府旁的一栋公房里。家里常年没有人,母亲已调到镇政府,是农业服务办公室的科长。父亲依然在镇卫生院当一名医生。此时正是计划生育政策执行的关键阶段,各村房墙,道路两旁,只要有空的地方,都刷上“计划生育是一项基本国策”“计划生育,人人有责”“少生孩子多养猪,带动家家都致富”的红标语。父亲领着计划生育宣传小组,常年在各村四处奔走,讲解国家政策规定。遇到躲进山里的“超生游击队”,父亲只能好言劝说让去做节育。他是个温良懦弱的人,看不得村民在泥地里呼天抢地,捶胸顿足的样子。父亲因此常常被葛晓的母亲一顿教育,称他思想觉悟不高,对中央英明的政策领悟不够,现在全国人口发展快,我们又是一个地少人多的国家,种地的农民生活并不宽裕,孩子生得越多,就越穷。

往往政策宣讲到此,母亲就打住了。大约她又回想起那些年开荒造田的峥嵘岁月。当年全国掀起“农业学大寨”的运动,那些梁道、沟壑,谷地但凡能开垦出来的地方,都给成块成片改造成了耕地。那随处可见升起的重重田梯,如起伏不止的广阔湖面,是一项多么伟大的人类工程啊。

直到空旷的田地里,播下第一季种粮时,大家都沉醉在泛起重重青色,绿油油的麦浪打头的美梦中。哪晓得,等盼着从新土长出麦苗,到谷雨前后的拔节、孕穗,到几周后,活灵活现的抽穗伸出来时,那麦头却显出一脸穷相,一棵棵苗叶瘦弱且高高扬着头。大伙这才发现,整个麦地都是稀稀拉拉只长苗不结穗的空麦棵子。

这能怪谁呢,这一山一山犹如冬眠中沉睡不醒的大地,长年累月淀着一层白如银霜的盐碱,把黄土咬蚀得像石头疙瘩一样生硬。又赶上,这地方十年九旱,举目望去,满山满梁都是半青半褐的苦涩生土味。山可以改,地可以造,但土壤里有没有力,长不长粮食,在当时不是人力所能及的事。

但葛晓的母亲那股子不服输的劲,让她相信人是万物之首,只要心中有目标,有战胜自然的信念,荒土地是可以找到开启良田的密匙的。自从母亲后来接管乡镇上的农业工作后,她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县和市上请相关的技术专家来村里蹲点做研究。

他们守在地里不断实验,摸索改善田的土质,增加新土的肥力,又修建灌溉的沟网,经过几年的不懈努力,这片土地终于开了眉头。那山连山的村畦,土连土的梁地,慢慢升起了穗子,一颗紧挨一颗,一串碰着一串,终于苦土变成了良地,成了一汪汪金色希望的田海。这一年,乡镇成了县上少有丰收大镇。当满山金灿灿的麦流发出成熟的香气时,众人在垄上奔走相告,竟找不到母亲的身影。直到暮晚,有人才发现母亲坐在山背后那片苦楝树林里,像个入了冻的小土堆,月白下那双残足大方露在外面晃着刺光,母亲的脸上,竟有两竖未干的泪痕。

谁都知道母亲是高兴的,可谁也不知道母亲心的另一头在想什么。她心情可以讲是复杂的。她那时明白一个道理,光靠眼下几个人的力量,想保住这方土地未来的希望是远远不够,必须要发动一批有干劲懂技术的青年人才行。为此她专门在镇小学校办起技术培训班和夜校,聘请市农科所的教师来授课,并在镇上申请成立了技术辅导站,春耕农忙时便把人派到各村去辅导养地保地技术。

不过,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镇上年青人大多都出门打工去了,只是每逢春节,年轻人才从外地回到镇上。大家热闹一阵,又像风匆匆散去,留下整镇整村的老人和小孩相守空屋,盼着来年又刮这么一阵风。

母亲理解现在的年轻人,谁都想去外面赚钱,运气好说不定能挣大钱。这十里八村她也听说过某某某发了财,在县城买了房子,或者在打工的城市安了家落了户的事例。但她不明白,长年累月,这家乡,这土地,这土地上的亲人,难道成了他们只会想起时,才仿佛嗅到的一丝草肥与麦香的味道?

葛晓读完中专,也想着要离开的打算,母亲的困惑在他那儿根本不是问题。不过一件反对他成行的事,终于在母亲和家婆之间达成了少有的一致。

葛晓的脚也走了样,成了第三代的畸足。

葛晓在市里上中专那会儿,家婆渐入残年,葛晓从学校放假回来,仍然保持从前的习惯,先去家婆那儿看望她。

家婆精神已大不如从前,有一回突然想起,叫葛晓脱鞋,用她像树叶布着斑点的手摸了摸,脸上态度顿变。她摁了摁拇趾关节,问什么时候拐的?葛晓顺着家婆的目光看去,拇趾关节鼓了一个小硬团。葛晓摇摇头说不清楚。想来是在学校打篮球挫伤了脚,没疼自己不在意。

接下来两年,只要她家婆见面惦记起,就要揉捏葛晓的脚,捏一次,总叹息一次,终于耐不住,打电话催女儿让带到县里检查一下。医院诊断下来,脚拇中度外翻,还不算太严重(好过他母亲的程度),至于随着年龄增长会不会恶化,不好判断。

家婆沉默了,更断定这是血亲的传承,是因她这一脉而起,又在大半个载沉载浮,又苦又涩的世纪中扎下了根,像雪一样化进了这片黄土地里,谁也离不了谁。

拐子就拐子,拐子照样走遍天下。葛晓才不在乎什么宿命论,他觉得再好的脚在这个苦哈哈的地方都难成什么气候。他一定要出去闯一闯。

外面变化这么大,不让孩子们出去见见世面,我们当老的就心甘?土地拴不拴得住人,不重要,我们这些人不都还要埋在这里。他们只要有牵挂,总有一天是要回来。父亲终于硬气说了一句话。

结果,就在葛晓走的前一年底,父亲在一次下乡开展防疫工作途中,搭乘的农用货车翻到山脚下,人拉回在半道就咽了气。

葛晓离开家乡,直到家婆去世,他才回来了一趟。又等了好些年,他在外地结完婚,有了小孩,又才带着一家人返乡看望了母亲。

不是葛晓不想回来,只是每次打电话母亲就叮咛没有正事少回家,她工作抽不开身,没功夫招呼一家人。

葛晓在几年后,辗转南方另一家工厂,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接触了环保工程领域,凭自己的刻苦自学,慢慢进入了环保技术这个行当。

他后来是有能力在南方买房安家落户的,但不知为何,一直到孩子大了,他都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那年,他终于带着一家人开车回老家过春节。返城时,母亲在车上塞满了本地的牛羊肉和山货。等回到南方城市,他把车上的东西搬下来,铺了满满一屋。他准备不少分给了公司的同事,不久就得到反馈的信息,都惊艳当地的土特产品质。这要能批量进城,以飨城市消费者,也是个不错的生意。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可葛晓又犹豫了,他那双脚,已很久没踩过故乡的黄土地,满眼,满脑子都是心急火燎的车来人往,和密密麻麻钢筋混凝土上灰扑扑的城里的天空。从前他也曾想过回去的事,却始终寻不到理由,不得不半途而废。

妈,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如果当初您和那张姓知青在一起,是不是后来就不会选择留在乡下。葛晓望着家婆曾经住过的那间乡间老屋问母亲。

母亲看了一眼,没说话。想来也得不到她的回应。

我觉得您没选择离开的原因,和身体或者身边的人无关,和自己当时的意志勇气倒有关系。那时您应该对外面世界既向往又担心,这种举棋不定,让您最终走向现在这条呆在农村的路。葛晓那天喝了点酒,有些自以为是的使性。

葛晓,我只能告诉你,什么人也束缚不了你娘王常芬,唯一留住我的是当时那几座看似啃不动的荒山。我那时不信邪,这么多人难道就治不了它。母亲正色道,后来,我明白我们这代人只治得了标,得靠后面一代一代人才能治本。母亲又轻叹了口气。

葛晓还想说什么,母亲举手制止。

葛晓这些年,越来越有种怪“瘾”上身,总喜欢关注身上那双脚。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莫名觉得走在城市大马路上,经常要很谨慎小心,平坦的路面让他总有种颠得慌的感受,还伴随着脚趾的隐隐作痛。

反倒春节回老家那次,他和母亲去原家婆村里老屋的路上,俩人一前一后踩在田垄上,反而没有如此生硬的感觉。五个趾头紧抓着土埂,享受着田野的气息与温暖阳光,越走越顺坦。母亲在前面更是步履矫健,根本不像位近七旬的老人。

后来母亲终来了一场大病,让葛晓不得不正视归乡的理由,和媳妇商量后便举家回到阔别二十载的镇上。

等母亲的病情渐有好转,他便在县城成立了一家农业科技公司,就在母亲组织开荒的那个村子先租了几百亩地,发展生态种养农场。

凭借近些年,国家对“三农”问题的重视,特别农村精准扶贫工作的全面展开,各地农业产业发展都取得突飞猛进的进步,葛晓回到老家后,农场的效益也蒸蒸日上。

这一晃,儿子大学就快毕业,人计划留在所在城市工作。

他这一代人算是落叶归根了,孩子路还长,什么事得依他个人的意愿。葛晓从未过问儿子对未来的规划。

记得,孩子刚上大学那阵,他和媳妇去孩子学校看过一次。

两口那次陪着孩子逛街,顺便给置两身新衣服,好在学校时穿。他们后又来到一家运动鞋专卖店,儿子想试双鞋。刚露出白生生的脚,葛晓恍然想到这么多年,除了儿子生下来看了一眼,再也想不起儿子的脚长什么样。他边想边把那脚拿起来准备察看一番,吓得儿子赶紧在人面前将腿缩了回去,露出一脸疑问的表情。

媳妇打了一下葛晓,葛晓笑着舒了口气说,还好还好。

他爸,你也来一双吧,看你脚上的鞋都旧成什么样了。妻子劝道。

葛晓仓皇起身跑出店外,活像自己的缺陷已显露吓到人。说实话,除了家里人见过,很少人目睹过他脚的真容。那双脚现在已习惯在家乡的田间地头,放出来踩泥巴,晒太阳,那是他俩最好的归宿。

葛晓母亲卧床不起的现实又在隔年后发生,眼看就到了弥留之际。突然有一天,母亲早上坐起来,说要吃碗家婆做的芙蓉蛋。葛晓赶紧叫媳妇照着他说的法子做了一大碗,端到床边,没想到母亲自己慢慢将它全都吃完。

母亲又问起家公他们何时来,昨天说好的,过来接她回老学堂,那里有两个班的学生等着上课。葛晓心里明白,母亲或许是老话讲的回光返照,阳间的日子看来不长了。

果不然,就在第二天傍晚,迷迷糊糊睡了一天的母亲睁开眼,眼神涣散的四处张望,葛晓懂得意思,把一家人召集到身边。母亲含糊吐着,一家人回来就好。说完,那双茧皮还没褪完的大脚从被盖里翻出来,微微蹬了两下,像是赶着要追其他人似的,就急着走了。葛晓盯着母亲依然骨节扭曲的那双脚,感觉似自己的像终又得到解脱。

等母亲走后不久,葛晓又在村上接连租了几百亩地,农场的大门上也挂起了“生态示范农业园区”的牌子。他常年还是一副庄稼汉的模样,喜欢和种植户们一起扑在田地上,琢磨如何改良土壤,规划灌溉设施,升级农作物的种植方式。

没想到忽然有一天,自己的儿子从城里回来了。儿子挎着背包,满脚泥,在农场里找着他,笑吟吟地叫了一声爸。

葛晓奇怪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儿子,问回来这是做什么?

我从城里公司辞职了,专程到您的农场来应聘,欢不欢迎?儿子半开玩笑说。

葛晓一时没反应过来,佯装生气道,你又不是搞农业技术的,能帮上什么忙。

儿子说,现在全国各地都在发展乡村振兴,打造乡村旅游经济。城里的人都在往乡下跑,我一个农民的儿子,还不赶快回来发展。别忘了,我大学学的可是营销管理专业。您的农场,现在正缺我这号人呢。

“这些标致的后生,身体哪还有什么缺陷,他们缺的是踩不踏实的土地,人失了地,就如断了根肥,有一天总要回来把地力接上的。”当初母亲的说法,想来是占理的,一代一代的子弟不能忘了根本,才走得远。葛晓边想,边摇头笑看着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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