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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你总怕我照顾不好这片茶山,现在我把这片茶山整理得越来越先进了,你看看,茶山施肥再也不用工人们一袋一袋将肥料背上来了。”门吉祥站在半山腰,俯视着工人们正将沤制好的饼肥装上电动小火车,心里默默地对父亲说。扳上电闸,小火车匀速地将肥料送到半山腰小平台。

这高山电动小火车,是父亲去世三年后,门吉祥向政府申请的农业科技项目,这下解决了大问题。
门吉祥的茶山海拔都在800米以上,以前施肥,一个工人一上午上山下山最多能背4袋上去,现在小火车一次可以装10袋,一上午可以运十多趟。工人们只在平台处接收,接收卸下后再将肥料背到茶垅边。这样大大减轻了劳动量,工作效率提高了好几倍。
立秋后,山里的气温不再那么燥热,门吉祥请了十多个工人帮忙施肥。前天下了一场透雨,茶山似乎从暑热中苏醒过来,到处一片新绿。
门吉祥早上已经在东山那片老茶园转了一圈,准备过十来天采秋茶。这片茶园是幼龄茶园,秋季管理是为明年春茶打基础。
“老乡们,我带的有风油精、有人丹,还有矿泉水,大家过来一人领一样。”门吉祥走到正在茶垅间施肥的工人们中间,扯着嗓子喊。不喊不行啊,山上干活人离得远。
“祥子,你办事就是周到,我早上吃的蛋炒饭,咸了,走得匆忙没带水,嗓子渴得冒烟,就想摘把茶叶嚼嚼。”离得近的周发东走了过来。
“表叔,不考虑细不行啊,虽然立秋了,但这秋老虎厉害,得注意不能让大家中暑了,您老先坐这休息一会儿。”门吉祥边说边递了一份东西给周发东。
周发东今年六十有五,媳妇有点残疾,无儿无女,长年在门吉祥茶园干活。门吉祥祖父活着时,就聘请他帮管理茶园生产。
“祥子,你回茶山有十年了吧?你爹要是活着,看着茶园变化这么大,不知有多高兴。”周发东一屁股坐在了石摆上,拧开矿泉水瓶盖,“咕嘟咕嘟”地喝着,几秒钟瓶子就见底了。
“是啊,整整十年了。”门吉祥说着,又递了一瓶水给周发东,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西南山坡,那是他爹长眠的地方,热热的液体溢满眼眶......
十年前,门吉祥大学毕业后,没征求父母的意见,去考了外省的公务员。他知道父亲当年建议他报考农业院校,就是希望他回来和他一起种茶,上学期间父亲也多次说让他毕业了来接管茶山。可门吉祥不想回来,好不容易考上大学跳出农门,他想去外面闯一闯。
门吉祥考上了外省一个县的公务员,那天下午他参加新入职人员岗前培训,手机调了静音。
“祥子——”培训结束他收拾东西出来准备去吃饭,却听见有人叫他小名。他怀疑听错了,才上班一个星期,怎么会有人知道他小名?迟疑了一下,他又往前走。
“祥子!”这回声音大了几分贝。门吉祥愣住了。
“爹,您怎么来了?”门吉祥看到他爹门启航从走廊西头走来,虽然脸色有些腊黄,说话也上气不接下气,但因为穿着藏蓝色茶服,却有几分仙气飘飘。
“你小子长能耐了,电话不接,喊也不应。”
“您啥时给我打电话了?”门吉祥小声说着,掏出手机一看12个未接电话。
“哎呦,还真是,我刚才在听课手机调静音了。”
门吉祥将门启航领到租住的小屋,看到老爷子黑着脸,知道他生气了。
“爹,您也别生气,您说您咋不在我下班时间打电话,我好提前给您安排。您看您脸色多差,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祥子,也不是我生气,我脸色差确实是我的病情加重了。上星期我和你娘到省人民医院去复查了,肝已经坏死了大半,医生建议换肝。手术风险很大,在做手术前,我还是想找你谈谈。”
“爹,咱先去吃点饭,您中午肯定也没吃。”门吉祥将话题岔开。
“话不说完,我也吃不进去。原想着我身体能撑几年,你不愿回去接管茶山就交给你弟弟,现在我身体这个样,说不定哪天就走了,茶山不安排好,这门家炒茶技艺没传承下去,我没脸去见祖宗啊!”
“爹,咱有病治病,我弟弟已经16岁了,您再带几年,他可以接手的。我这已经上班了,还签有合同,也不能不讲信用吧。”
“你确定不回去?”
“爹,您别急,我再考虑考虑,您总得给我点时间吧?”门吉祥看着他爹气得脸由黄变白,说话更加的接不上气,怕被气坏了,赶紧换了语气。
“祥子,不是我非逼你回去跟我学茶,是我没法向你爷爷交待啊!我最近天天睡不着觉,一闭眼就想到你爷爷临终时,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把老祖宗留下的手工炒茶技艺传承下去,我是第四代传人,一定要传给第五代。你弟弟是16岁了,你也知道,因为从小发生事故右手右腿落下残疾,悟性也没你好,我怕他担不了重任。我当年也是被你爷爷从讲台上拉回的,守着茶山几十年我不后悔。”门启航听儿子说考虑考虑,似乎见到了希望,脸色明显好转。
年轻时的门启航也不愿意学茶,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县里的民办教师,三十几岁被他爹硬逼回了茶山,为此他愣是一个多月没跟他爹说话。
“爹,咱不说了,咱去吃饭。”
门吉祥领着他爹去了街道对面的小饭馆。小饭馆人不多,后厨里飘出的饭菜香,勾得门吉祥肚子里的馋虫咕咕叫。可门启航闻到油腥味,却几次恶心欲吐。门吉祥只得让老板炒了个番茄炒蛋,做了一个清淡的汤,简单吃一点就回了出租屋。
回到出租屋后,门启航脸色依然很差,坐车劳累加上病痛折磨,有好几次差点摔倒。门吉祥打来一盆水父亲洗了把脸,他又帮他泡了脚按摩按摩,然后安顿好老爷子睡下。
一间小屋,一张床,他也不敢亮灯太长,怕影响老爷子休息。匆匆洗漱后,就熄灯上了床。他和父亲各睡一头。上床后他并没有睡下,和衣靠着床头坐着,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几百比一考的公务员,不知有多少人羡慕?难道就真的要放弃吗?不辞职,如果爹真气得有个好歹,我怎么跟亲人交待?辞职,我真心不甘啊,为什么我的人生我自己不能做主......
门吉祥醒来时,门启航正站在床前注视着他,昨晚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衣服也没脱。
“爹,您起来了?”门吉祥揉揉眼睛,腿一挪坐在了床沿上。
“祥子,我回去了,你要是真不愿意学茶也就算了。”门启航看着儿子红肿的双眼,想着儿子没脱衣服靠在床头坐了一夜,内心该有多痛苦,又纠结又心疼。
门吉祥陪父亲吃了早餐,然后送他到车站,这期间父子俩都很少说话。检完票,门启航回过头冲儿子笑笑,扬了扬手,然后转身走了。看着父亲瘦小的身影汇入人流中,门吉祥眼睛又模糊了......
父亲走后第七天,门吉祥扛着简单的行李回家了。
那是一个秋日的傍晚,太阳的余晖照在茶场休闲亭琉璃瓦上金光闪闪,门启航正坐在茶亭里一个人喝茶,看见门吉祥慌忙站起来冲着旁边屋里喊:“祥他娘,快来看谁回来了。”
“祥子回来了。你爹还真算得准。”一个中等身材,头发花白,戴着蓝底碎花围裙的女人走了出来。
“爹,娘。”门吉祥喊了声,声音里没有半点欢喜。
“回来就好。”女人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上的水,一边接过门吉祥行李。
门吉祥回来后,门启航的身体日渐见好,他总是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也没有去做手术。门吉祥虽然偶尔也不甘心地坐在茶亭里发发呆,但看到父亲身体好了,一家人脸上都有了笑色,渐渐的心也就安定了。
第二年春茶开采后,门启航开始教门吉祥手工制茶。
“祥子,快一点,快一点,杀青用火要猛,速度要快;甩条要四指并拢,虎口叉开,后进前冲......”
“祥子,慢一点,慢一点,焙火要慢一点,不要急,这个香气和滋味,需要一点一点地激发出来。”
门启航站在门吉祥身后,一会儿指导杀青、理条,一会儿指着焙火、提香,时不时地自己示范一下。
手工加工制茶过程分别在生锅和熟锅中进行,主要靠手的上下翻动完成。生锅主要完成杀青和初揉过程。熟锅主要完成理条整形和水分散失的过程,是形成毛尖茶细、圆、紧、直的关键环节。
“手工杀青又称生锅杀青,是一项技术性很强的操作。在这环节中需要掌握好温度和时间,以确保茶叶的色泽香气和口感达到最佳状态。”门启航在指导儿子实际操作的同时,也讲授一些理论知识。
“机械制茶那么先进,省工又省力,非要用手工去炒。”门吉祥摸着烫黑的双手小声嘟囔着。
“祥子,我们毛尖茶传统手工炒制方法投入成本低,可制出毛尖茶精品,保持毛尖茶正宗传统的色香味形。机械制茶是省事,可它永远赶不上手工炒制的香。你爹不是老古板,也不是不能接受先进科学技术。老祖宗传下的技艺里包含感情在里面,茶是通人性的,手工炒制的入口就是不一样。”门启航看着儿子烫黑的手,虽然心疼,但还是耐心地开导着。
一季春茶结束,门吉祥那原本细嫩的双手,变得粗糙了,可他炒的茶,父亲品了还是摇头。
歇了一段时间又开始炒制夏茶,只要茶山有茶草,门启航就逼着儿子反复炒制。
夏茶炒罢炒秋茶,一年四季炒了三季,门启航总算认可儿子炒制茶的等级了,末等。
有等级也就等于入门了,要知道门启航可是国家级制茶大师,他的末等就相当于普通炒茶人制作的三等。
“祥子,进步很大,明年再练一年,后年就可以出师了。”听了父亲的话,门吉祥很高兴,以前看着父亲炒茶就头疼,想着自己肯定入不了门,原来也没有那么难嘛。
“进步是有,要想练到你爹这程度,少说也得十年。这十年还得刻苦学,细心琢磨。”门启航似乎看透了儿子心思,怕他飘,又泼了点冷水。
门吉祥没有辜负他爹的期望,第三年炒制的茶参加全国绿茶评比就得了二等奖。
得到了肯定,门吉祥干劲更足了。他又自费到浙江大学参加茶叶制作培训班,学习红茶制作技术。这回门启航要拜儿子为师了,因为以前他是专攻绿茶制作。
门启航的茶园,因为在高山上,采茶成本高,大部分年份就是只制作一季春茶。自从门吉祥回乡又学习了红茶制作技术后,夏秋季开始采鲜叶制作红茶。这样又为山区农民提供了就业机会,促进了茶农增收。门吉祥也作为返乡创业带农致富典型受到了市级表彰。
门启航的肝病越来越严重了,医生说不换肝随时都有生命危险。门吉祥知道,这几年他爹一直是被信念支撑着,咬着牙一定要教会他做茶。现在眼看着门吉祥从不爱茶,到不愿做茶,再到喜欢制茶,内心那根紧绷的弦松了,身体也就支持不下去了。
“爹,现在是茶叶生产淡季,茶园管理这一块交给表叔盯着,咱去把手术做了吧?”门吉祥看着他爹手撑着肝部,豆大的汗滴从头上流下来,知道又开始痛了。
“祥子,你娘劝过好多次了,医院那边已经联系好了捐献者,明天就去配型。现在你的手艺也学得差不多了,算得上第五代传人,我也不怕躺在手术台上下不来了。”门启航每说一个字都需要很大力气,头发丝里都冒出了汗来,但眼睛却炯炯有神,似乎放出的是希望之光。
门启航要被推进手术室了,医生让家属留在外面。这时,门启航突然叫了声“祥子”,然后将手伸向了儿子,抓住门吉祥的手使劲捏了捏。门吉祥知道,那是让他加油。他也捏了捏父亲的手,然后门启航微笑着坦然地进了手术室。
换肝手术做得比较成功,手术后也没出现排异反应,一个月后门启航又走进了茶叶加工车间,这回他是专门给儿子传授“提香”技术。
“祥子,别人总说咱家茶香气好,是加有香精,你说是为什么?”门启航一边摸着复烘簸箕,一边问儿子。
“那是因为复烘温度,俗话说就是把握火候。温度不同,香气就不一样。”
“嗯,理论知道了,接下来就靠自己反复试验。簸箕上的温度靠手感......”
由于整天在茶场没注意休息,也没有坚持服用抗排斥药物,一年后门启航病情又恶化了。
那年清明节前夜,门启航叫人将正在茶场炒茶的门吉祥喊到床前。
“祥子,今夜炒的茶还是明前茶,你将你最好的手艺拿出来,炒一锅茶爹尝尝。”
门吉祥看着骨瘦如柴的父亲,看他时期待的眼神,忍着泪水又马不停蹄地去了车间。杀青——揉捻——理条——初烘——摊凉——复烘,一套程序下来已是凌晨四点。制作好后,来不及冷凉,他就捧着茶样来到了父亲床前,门启航示意他泡一杯 。
门吉祥将父亲扶起来坐在床上,将泡好的茶捧至父亲面前。门启航将鼻子凑近茶杯,眯着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呼岀,又将嘴唇挨着杯壁,“吸溜吸溜”了两口,将茶汤含在口中片刻,慢慢吞下。
“爹,咋样?”门吉祥躬着身端着茶观察着父亲表情,小声问道。
门启航没有说话,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豆大的汗滴又爬上了额头,门吉祥轻轻地将父亲放平躺下,用热毛巾替他擦了擦脸。这时,门启航嘴角向上扬了扬,“咯噔”一声,头歪向一边闭上了眼,安详地走了。
依照父亲的遗愿,门吉祥将他葬在了茶山西南坡,让他守着他的茶园。
办完了父亲的后事,门吉祥一头扎进了车间。正是春茶采摘期,白天验收鲜叶,晚上炒茶,一天休息不了两小时,不到一个星期,头发就白了一半。那一年全国绿茶评比,门吉祥选送的特级毛尖第一次获得了金奖。
门吉祥接管父亲这一产业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申请毛尖制作技艺非遗传承人。申遗成功后,他拿着火纸去了父亲墓前。
“爹,我现在是毛尖制作技艺非遗传承人了。传承人可以按照传统方式授徒传艺,您不要怪我,我想对外发布信息招徒传艺。您孙子还小,待他长大了,做不做茶让他自己决定。我想把我家祖传的制茶技艺传授给更多的人,而不是局限于自己的后代,我不仅要收徒弟,还要联合农业部门、农业院校,举办保护传承培训班;我要建立研学基地,将您传授给我的技艺编写成普及读本,免费送给喜欢茶的人。”门吉祥边烧火纸边说着,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火纸飘起,呼呼呼地旋上了半空。
“爹,我知道您赞成我的想法,是不是?”看着旋起的火纸,门吉祥眼睛模糊了。当地农村有说法,烧纸火纸旋起,说明亡人高兴。
门吉祥对外发布招徒信息一个星期,还真来了两个初中缀学的孩子,是家长领着来的。原来他们家都有茶园,家长一直仰慕门家炒茶技艺,以前门启航技术不外传,没机会学。现在有机会学了,又超过了门吉祥限制的年龄,只能让孩子来学。那两个孩子看着还比较机灵,自己也都愿意学,门吉祥就收下了。不过,他要求他们继续回学校学习,假期时随时过来跟他学。
与高校联合,建立了研学基地,学生经常吃住在茶山,门吉祥在茶场以前的老楼房上又加盖了一层,三间连着的做培训室,十间装修成客房,两间做餐厅。这样,学生的吃住问题都解决了,县内的茶叶现场培训随时都可以举行,有实践车间,也有理论培训室。
门吉祥还将平常教授学生的视频发到网上,自己开了公众号和视频号,粉丝数量突飞猛长。他又开通了直播卖货,使大山里的茶销往全国各地。
茶山风景优美,通过门吉祥的宣传介绍,平时来观光旅游的人也渐渐多了。门吉祥又与老茶农们合计,将原来的住房改造成民宿,搞茶旅融合。游客除游山玩水外,还可以体验采茶制茶。
“祥子,现在茶山的茶农可佩服你了,你给他们带来了实在的效益。”周发东的话打断了门吉祥的沉思。
“表叔,您陪过咱家三代制茶人,您看我总结的对不对?我们爷仨看茶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爷爷看到茶的时候,感觉就是跟看到孙子(就是我)一样,他是看到整个家族兴盛的一个希望;我父亲每年看到新茶,就跟看到了老朋友一样,老友相见甚欢;到了我,我觉得有茶在,生活才完整,整个人生才完整。”
“是这个理,你小子就是好琢磨。你爹天上有知,不得高兴坏了。”
门吉祥俯视西南坡父亲的坟墓,阳光斜照在墓碑上闪闪发光。
“爹,您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做茶,守好茶山,决不给您脸上抹灰,因为咱家茶的品牌,是以您的名字命名的,我一定让它发扬光大。”
“老乡们,天气热,大家多喝些水,别中暑了,今天上午十点半收工。”门吉祥站起身,接过周发东手中的锄头,与茶农们一起挖沟施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