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几天前，我开车送货途中接到妻子的电话，说是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又带着一帮人找到店里来了。

我顿时火冒三丈，恨不得马上长出翅膀飞回家将他们驱逐走。

与此同时，心底也有个声音在坚定地告诉我，我手中握的不只是一个方向盘，还有这个四口之家的未来，这才不得不强稳心性，让老婆别理他们，等我回去再说。

到家后，远远地看见三男一女站在店门口，看见我车后，不约而同地都站了起来。

没等我喝上一口水，那女的便开口说道：“哥，咱爸这事你还是不能不管。他现在完全瘫痪在床，吃喝拉撒都离不开人，每天医药费也是成百上千。医院已经下达最后通知，再不交费就要停药了。”

老实说，我真想抄起旁边的扫把把眼前的女人轰赶出去。但我知道，如果不彻底把事情解决，她还会再来的。

于是，我飞快打断她说：“第一，我不是你哥；第二，那人也不是我爸，他离家的这43年里，我见他的次数不会超过10次，他是死是活跟我也没关系。”

女人的眼泪说来就来：“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啊，我们身上有一半血液是相同的呀，你是爸唯一的儿子，你不管谁管？”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想让我管他也可以，带律师来，上法庭。”

我自认为这话说得已经够清楚的了，他们也没有理由再纠缠，便准备开车去加工坊，那儿还有一摊子的事等着我。

旁边几个男人大概以为我要跑，跃跃欲试地想来拉扯我。

我回转身斩钉截铁地跟他们说：“如果你们还有点眼力劲就别惹我，拜那个半死不活的老家伙所赐，哥从11岁开始便学会了打架，不信的话可以试试看。”

02

看到这儿，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一定是个没素质、蛮横不讲理，还特不负责任不孝的男人？

先别着急下结论，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兴许你们会有不一样的看法。

我叫姚杰，今年48岁。之前来我店里闹事的女人，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听人说她叫姚小玲，到底小我六岁还是七岁不清楚。

我们有着共同的父亲。

但是，父亲这个概念，对姚小玲来讲，可能是个真真正正的爹；于我却只是一个摆设，或者也可以说是噩梦制造者，亦或者是我苦难人生的罪魁祸首。

5岁那年，天降横祸，我妈鬼使神差地溺亡在村口大河河道的最深处，捞上来时早已面目全非了。

之所以说鬼使神差，是因为我妈溺水的那地方是众所周知的特危险，布满了荆棘和石块，还深不可测，就是村里水性最好的壮年男都要畏它三分。

有一次我姐带着我去那附近玩，被我妈知道后，拿那种尖尖的羊角刺条把我姐的两条小腿都抽得血淋淋的，还逼着我姐跪下保证以后决不靠近那儿半步才罢休。

我之所以到现在还记得，是因为我姐当时被我妈那凶样吓得直发抖，也是我妈最后一次打我们。在那之后没几天，我妈自己就把命留在了那儿。

我妈的意外去世，是我们姐弟俩苦难的开始。

在我妈的葬礼上，我舅舅带着外婆家的一帮亲戚不但逼着我爸在我妈的棺材前磕了十几个响头，还把我爸胖揍了一顿。

如果不是我奶奶涕泪交加地求他们，估计我爸会要被打残。

我妈入土为安后，我爸便离家出走了，那年过年没再回家。之后的40多年，也没再回家过过年。

03

那一时，我姐7岁，我5岁。

我爷爷奶奶共生有9个子女，我爸排行第四，兄弟中排第三，我上边有两个伯父。

如果说我跟我姐人生的风雨和苦难都是由我爸带来的话，那我们的二伯父就是我们人生中的贵人。

因兄弟姐妹多家里穷，我爸出走时，我二伯父还没成家。

我上小学那年放学回家时，跟几个小伙伴去村口的池塘边玩水时，差点儿溺死在那儿，幸亏我二伯父路过将我救了上来。

之后，在奶奶的安排下，二伯父带着简单的几件衣服搬进了我爸妈婚后建的三间小平房，承担起了抚养我们姐弟的责任。

伯父早年是个瓦匠，靠替人做工维持生活。肩负起照顾我和我姐的责任后，几乎就没几个日子在家。后来，在奶奶的张罗下，二伯父又跟邻村出了名泼辣的二伯母结了婚。

二伯母的前一任丈夫因病去世了，女儿也不明不白地疯掉，有一次出走后没再回家。人们都觉得这个女人命硬，没人敢替她说媒。

二伯父彻底接管了我们后，家里急需一个洗衣做饭的主妇，就管不得那么多了。

真正嫁过来后才知道，原来二伯母的精神也是有问题的，经常冲着陌生人嘻嘻乱笑，别人来借东西她也不知道拒绝更不懂记账。家里喂了20多只鸡，但装鸡蛋的盆经常是空的，她总搞不清楚鸡蛋去哪儿了。

传闻中她的泼辣，其实就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捉弄后的不清白。好在，洗衣扫地做饭这些简单的事她还是做的。

就这样，外边有个拼命帮我们赚学费的二伯父，家里有个一半清醒一半糊涂的伯母。可想而知，我跟我姐的童年该有多撒欢。

我姐成绩一直都好，我妈还在那会就总拿第一名。我却一言难尽了。

作业完不成被老师打手掌，因上课闹事被老师在升旗仪式上拎到前面“亮相”，放学回家路上跟人打架被家长告状到家里……

04

小学毕业那年，我奶奶不幸因病去世。

谁也不知道我大伯父在哪儿找到了我爸，并把他叫回了家，那也是我爸自从我妈离世后第一次回家。

此时的我和我姐，早从亲邻的口中得知，我妈的死并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原因就是我爸在外边有了人，并将赚来的钱都交给了对方，对方还怀上了我爸的孩子，并找上了门。

我妈是受不了这奇耻大辱，自己跳下去的。

东窗事发后，我爸觉得没脸再待在村里，这才带着那女人背井离乡。

我姑姑说，以她们女人的眼光看来，我爸还是很有魅力的。不但人长得帅，还做得一手好油漆活，能赚钱。谁家结婚要打制家具，他保准能将它们刷得油光瓦亮，红艳艳的。

但是，那次我爸回家，我就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把我跟我姐的户口，迁到了二伯父的户头上。

我姑说，表面上看，我爸是在感谢我二伯父，想着二伯父反正自己没孩子，将我们俩带大后，便能替他养老。实际是为了不让害死我妈的那女人去做节育手术。

自那以后，我的二伯父和二伯母，成为了我们姐弟俩法律和责任上的父母。只不过，我们对他们的称谓一直没改，他们也没要求我们改。

姐姐读书很争气，初中毕业后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师范，成为了家族中靠自己真本领跳出农门，吃上皇粮的第一人。

二伯父高兴坏了，穿着补了又补的裤子替姐姐做升学酒，还特意借钱帮她买了粉色的皮箱和蚊帐。

在那个姐姐扬眉吐气，整个姚家也是前所未有的满堂生辉的日子，我爸依旧缺席了。

我想，这应该也是我姐心里永久的痛吧。

05

我的褪变，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姐姐做升学酒，除了爷爷奶奶这边和舅舅几个直系亲属外，就是学校的老师。老师们早就知道了我们家的情况，来之前便替我姐凑了个老大的红包。

同时，他们也毫不客气地将躲在人群中装空气的我单独拎了出来。

众老师齐声把劣迹斑斑的我训示一番后，校长王老师见我头都要抬不起了，拉我站到了他的面前。

数十年过去了，我依旧非常清晰地记得他的那番话。

“你爸妈帮你取单名一个杰字，你知道他们的用意吗？你知道杰字是什么意思吗？杰，就是杰出优秀的意思，就现在的你来说，就是成绩要好，品行要端，你觉得自己做到了吗？”

我死命地低着头，眼泪早已不受控制地叭叭往下掉。

“姚杰，你能流泪说明你还有救。但是，男子汉大丈夫要明白，哭是最没用的。你的伯父伯母将来会老，他们待你恩重如山。

将来你也是你姐姐唯一靠得住的依仗，你拿什么来保护他们？拿你的拳头吗？我告诉你，就凭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你走出学校的大门就会要进另一扇铁门，你明不明白？

你难道希望他们，你伯父伯母，你姐姐，将来到那儿去见你？！”

校长的背影都消失很久了，我还哭得不能自抑，肩膀抽耸得厉害。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一刻，我们那平凡质朴的校长，其实已经化身为了我的父亲。他有着我二伯父没有的教育高度，也秉持着身为人师必须变废铁为钢的使命。

他不但给我的人生指明了方向，对我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还给了我以超前的警告。这也是我之前的人生中从没有过的，或者是有过但未能给我带来触动吧。

然而，我跟我姐这般如同毛毛虫一样艰难地成长，艰难地试图破茧成蝶时，我那血缘上的父亲，不知躲在世间的哪个角落里逍遥自在。

06

晚上，我望着姐姐亲手将老师们送来的，象征着希望和盛誉的厚厚的红包交给二伯父，二伯父又满脸欣慰地跟她说，让她自己收着以备不时之需时，我的心已跟之前判若两人。

我感觉眼前的伯父，比我亲爸不知道要高贵了多少倍。

初二初三两年，我的学习成绩由班上倒数第一第二，一跃而起进了前十名，虽没像姐姐那样考上中专，但也考进了县里排名第二的高中。

记忆中，那之后我跟我父亲见面的机会有：我最小的姑姑和叔叔结婚，我大伯父的儿子结婚，我爷爷去世。

爷爷去世时，他把他的新妻女带回了家，但我那时因远在广东创业，只赶上了爷爷的发葬，跟他没什么交流。

事实上，数年未见，我跟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后来，姐姐调离教育部门，为我争取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工地业务，恰好大儿子的预产期也快到了，我这才把广东的铝合金门窗店转让掉，回了家乡。

几年后，我们在县城买了房，也送走了二伯父和二伯母，生了二宝，买了两台车，还请了七八个工人做事。

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姚小玲，就是这时候找上我的。她找我的目的非常鲜明：我爸中风了，让我拿钱。

从姚小玲的哭诉中我得知，她没有固定工作，结婚后因买不起房一直带着老公孩子住在我父亲早年买的房子里，过得很一般。

07

得知老头子的病情后，我第一时间联系了我姐，商量后决定由我出面（姐姐的身份有些微妙，为保护她起见没让她出面）去看看我们这血缘上的父亲。

去那才知道，她们母女除了当初送老头子去医院时交过2万块钱外，再没交过任何费用，现已欠费1万多。

老头子的情况很不乐观，因脑中淤血积存年纪又大，要完全恢复的话，除非奇迹出现。

说实话，看到他插满管子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我的感觉只有陌生，如果不是有她们母女和床头卡片上那名字在，我都认不出来那是他。

所以，我往医院交了3万块钱后，便回了家。

之后，姚小玲又分别打来电话要走了一个1万，一个1.5万。她第三次打电话来要钱时，我觉得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老头子在医院到底用了多少钱，姚小玲并没主动将账目公开，要钱的前后间隔时间也越来越短，这是一个非常不妙的信号。

跟我姐通过气后，我又去了一次医院，想着姚小玲家境不好，提出干脆把老头子接到我们这边医院来。

可姚小玲跟她母亲撒泼打滚，说我这就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拔了老头子的管子，是要害死他，死活也不愿意。

我顿时觉得自己简直是滑了普天之下最大的稽，甩开两腿飞快走了。

刚走出医院大门，姚小玲又打来电话，说她已在老头子身上用掉10多万，这钱本该我这当儿子的出，让我把钱给她，她就让我带走老头子。

我二话没说将她拉进了黑名单，这才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08

多年前姐姐升学宴上校长的那席话，像是刻在了我的心里。我时刻铭记，身为一个普通的烟火男人，最起码的使命就是守护自己的家人。

于我来说，我那早已故去多年的伯父伯母，我的姐姐，我的妻子和两个儿子，都是我必须守护的对象。

本来，我那苟延残喘在病床上的父亲，也应该是我的守护对象之一。

但是，如果说他当年跟我妈的那些恩怨我可以不追究的话，那他扔下还没上小学的我和刚上小学的姐姐，任我们自生自灭，从不考虑自己是否有尽到当父亲的责任，我却没法不介意。

如果因为我身上流着他的血，必须偿还这义务的话，那我选择让法律来裁决。

我觉得这也不能怪我，因为从情感上来说，自他离家出走的那天起，我的父亲他也没把我当作是他的儿子。

我之所以能有今天，也全靠伯父、姐姐和亲友们的照顾与帮助，我有权选择用不同的方式，来守护生命中该守护的那些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