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间线上上课,只要有网,在哪都可以工作,不需要每天到单位去了,这给了我们极大的空间自由,由此我得以时不时回村里待几天。
父母本来有他们自己的作息规律,每天晚上九点多上炕睡觉,早晨五点多就起来忙活了。因为有我们在,父母总陪着我们硬扛到十点多甚至十一点才睡,早晨却依然按时起床。
父亲总是一大早就出门了,母亲却会留在家里给我们烧火做饭。饭做好了等不到我们起床的母亲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然后逐个到我们睡觉的房间里查看,直到她可能觉得再这样睡下去的话,睡觉就应该是个痛苦的事了,才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叫我们起床。
我其实早就在母亲烧火、走动的声音里醒来了,但我赖着不起,直到母亲过来叫我。安排我们都吃了早饭后,母亲会试探着说:我没啥事,去剪一会药?看着母亲心不在肚里的样子,我有时候不等母亲自己说出,抢着说:好吧好吧,你去剪药吧,中午饭我来做。母亲就有点局促:这样行吗?我笑着告诉她:放心吧,到时候看我的手艺。但母亲总会在做饭时赶回来,手脚麻利地和我一起做饭。
我曾极力反对父母干活剪药,但后来明白,辛劳了一辈子的他们,忙碌已经成了习惯,闲着反而难受。两个老人也曾弱弱地给我解释过几次:他们不干重活,剪药一点都不累,冷的话就挪到屋子里,剪药的人很多,大家在一起边剪药边说说笑笑,反而很开心。父母说的这些都是实话,我这次回去也陪着父母剪了一会柴胡,切实体会到了他们在一起的那种朴实的快乐,可一晌一晌地低头弯腰,哪有不累的道理?握着大剪刀的手无数次重复用力,手怎会不疼!飞扬的尘土,落在围着药材堆的人们头上、身上,远远看去,他们一个个变成了土人。柴胡把根部剪下来就行,远志需要把根部的皮撸下来,我想象一下长时间撸远志的手指甲都疼,据说有人已经因此掉了大拇指甲…每次看到许多人围在一起剪药材的场景,我都感觉到如史诗一般的沉重。
上次和姐姐一起回家,基本上由姐姐负责做饭,我就成了个闲人。闲得无聊,得知父亲去了地里,我心血来潮也骑了车子去了地里。那是家里唯一的一块好地,有三亩多吧,已经好几年不种小麦了,地里栽着山楂树,树间种着柴胡。过了一个冬天的山楂树叶落了一地,覆盖了刚刚返青的柴胡。父亲说树叶会阻碍柴胡的生长,于是用铁耙子把树叶搂在一起,远远望去,一堆一堆的树叶堆得煞是整齐。记得儿时,树叶断不会留到来年春天,村民会在冬天就把树叶搂回家,给家里的牛羊做饲料,或者用来烧火做饭。时代进步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村里人很少喂养牛羊了,这些过去曾无比宝贵的落叶也就无人问津了。我问父亲这些树叶该怎么处理,父亲淡淡地说,烧了吧。我问,不是政策不允许么?父亲说,不烧掉怎么办呢?后来观察其他村民,也大都是烧了的。政策是没错的,但村民们有他们的困难。看着田野里村民燃起的烟雾,不过就像谁家做饭时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炊烟,并没有像工厂里的浓烟那般污染环境,焚烧落叶后留下的灰烬,就地成了肥料,滋养着鲜活的庄稼。
第一次去地里,我带了镰刀,在地里挖白蒿或地菜,挖得差不多了,我抢过父亲手里的铁耙搂叶子,父亲就去地头翻地。我像小时候一样逞强卖力,挥动铁耙哗哗搂了起来,落叶间时不时滚动着一两颗熟透了的山楂,让人很是恍惚。父亲听我搂了一会就说,你这样不行,一会就会出汗,风一吹就感冒了。我果然很快就出了汗,彼时春寒料峭,偶尔刮过来的风确实会让人有点不舒服,父亲见拗不过我,不到饭点就收拾工具,果断让我和他一起回家。
跟着父亲在地里干了几次活,每次都是父亲去了一两个小时之后我才去,父亲怕我累着,总是早早就回了,我的一晌,不过两个小时左右,是父亲的半晌。落叶搂完,我就明白下一步该干什么了。野草的生命力顽强,早已先柴胡一步长起来了。周围地里的乡亲们或坐或蹲,都是在给药材地里除草。我问父亲:没有更好的办法除草吗?比如打除草剂。父亲说:可以啊,但除草剂在除草的同时,也会杀死柴胡。以前也打过,后来就心疼得不打了。
家里的柴胡是第二年的,父母已经在去年仔细地除过一遍草了。一年的柴胡地里的草要多得多,地里几乎被野草给糊住了,乍一看,几乎看不到柴胡,除草的难度要大得多。二年生的柴胡地里至少能清楚地看到一行行的柴胡,但小草也不少。我带了小板凳和小铲子,戴着母亲的土土的遮阳帽,坐在柴胡地里认真地铲着野草,心里时不时感叹: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小草有什么罪呢?只因生错了地方,就要在刚开始生长时被从根部铲掉。有时候手一抖,锋利的铲子会顺带着铲掉一两棵柴胡,我就负罪感满满,却又无可奈何。两个小时下来,累得头晕眼花,腰酸背痛,却只能除掉不到二十平米的草。擦着头上的汗水,活动活动腰肢,不禁感慨万千:农民真是不好当啊,这么辛劳,效率又如此低下。父母们就这样日复一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田地里贡献了青春,付出了健康,我们吃的每一粒粮食,都是农民们用生命浸泡出来的,所以粮食卖得多贵都是应该的。就是这些柴胡,从买种子、播种、搂叶子、除草,施肥,出药材、剪药材……需要投入多少资金、精力,才能变成我们熟悉的中药材呢?当然,现代化农业生产当不至于如此辛劳。
仅有的那块地里,埋着合葬的爷爷奶奶。爷爷在父亲一岁时去世,我自然没有印象,但我从小跟着奶奶长大,一见到奶奶的坟,脑子里就映出了奶奶的容颜和身影。站在奶奶的坟前,心里忍不住和奶奶对话,没有悲伤和难过,只有绵绵的怀念。想必父亲常年在地里劳作,也常能感到有他的母亲陪伴在身边吧。这块地于父亲而言,已经不仅仅是一块地了吧?
奶奶坟旁有一小块地没有种药材,父亲把地翻了一遍,准备种点别的。那块地里长着几棵山楂树,父亲嫌它们碍事,就把它们挖掉了。挖最后一棵树时,我抢过父亲手里的镢头说试一试。我试着抡了几下,镢头磕在坚硬的树根上,震得我的胳膊发麻,一点都不得劲,父亲推开我说,你就不会使这个劲。父亲把工具抡得老高,一下子就把树根砍断了。父亲肩膀胳膊都疼,平日里穿衣服都困难,但抡镢头时动作流畅,用力精准。我不知道我的老父亲老母亲的血液里流淌着怎样的神奇的力量,他们都是一身的毛病,却仍然一刻都不肯停下,在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里,一点都不拖累孩子们,他们拖着病躯,忙前忙后,打理着家里地里,时不时还充当廉价劳动力,挣点小钱。
待在父母身边的日子如歌,我跟着两个老人干一些细碎的农活,不计较任何成本,却懂得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我变着花样做饭,只求父母能多吃一点,如同每次我们回去,父母都反复让我们多吃点一样。在父母眼里,我们总是太瘦,他们总舍不得我们有丝毫病痛。心同此理,做儿女的也是一样。看着父母苍老慈祥的容颜,我常陷入恍惚,我愿时光能慢点、再慢点,让哪怕这样不太完美的瞬间,能时时让我看见。
感谢这次疫情,让我能有更多时间陪在父母身边;感谢这次疫情,让我能有这么多感悟。当然,为那些仍然深受疫情困扰的人们难过,祝愿他们早日战胜疫情,愿人人都能安享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