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戒指

遥远的记忆中,母亲在灯光下做针线活,她的某根手指闪着光亮,那是母亲带着戒指——顶针,缝衣、补缀、绣花、纳鞋……这沉默安详的金属上,布满了凹坑,藏着如此密集的痛点,如此密集的目光和心情,它应该是世上最珍贵的器物。

从母亲出嫁那天起,小小的顶针就成为清寒乡村生活中一点隐秘的华丽,一点安静的高潮。银的品质是洁,是慢,是稳,这恰好对应着古中国的文化性情和民间意蕴,对应着母亲内心的期许。日子迂缓安宁地流走,它目睹了岁月的风霜,如何把青丝三千漂成白发万丈。

顶针,是伴随母亲一生的戒指。

母亲把它戴在最辛苦忠厚的右手中指上,为全家人做过冬的“千层底”棉鞋。半寸多厚的鞋底,都由碎布层层叠起,每层再用浆糊粘连,然后再用密密的针线穿凿,上面纵横排列着成百上千个针眼。谁又能知道,在这项制造温暖的工程里,母亲的手承受着多大的压力,甚至可能受到的伤痛。针引着线,线随着针,穿过千层的雾,千层的夜色,然后到达鞋底的另一面,到达生活的另一面。针和线在紧张的穿越后,每每是颤抖着到达另一面的,这是它们的驿站,迎接它们的,是母亲的手指,也是那枚刚毅的顶针。稍息之后,它们又将深入生活的底部,重往另一面,然后再返回来。顶针上密集的凹坑,是金属的伤口,它以提前预备的伤,承受更多的伤,它以先天的痛,承受后来的痛。

生活中,飘逸的绸,富丽的缎,极为罕见,更多的是褴褛的片段需要补缀,坚硬的细节需要穿凿。而顶针就是一颗沉默隐忍的心的造型,当命运的针线无数次穿过母亲的心,又该留下多少密集的针眼?

顶针,是只属于母亲的戒指。

它肯定来自一个久远的年代,它辗转,逗留于许多人的手中,它隐秘的经历已无从考证,不知是何种机缘,它来到了母亲的手指上,使它单薄的命运里突然增加了一份烟火人间的温暖与敦厚。

那是盛夏的月夜吧,母亲静坐在小院里,为我赶制一床上大学用的棉被。月光透过石榴树的枝叶,透过葡萄架上的藤蔓和紫茉莉绛红的花朵,水一般洒在母亲的身上,头发上,洒在她的手上,顶针上。顶针立即知恩图报对这远道而来的月光做出应答,也报以源源不断的反光,它银质的皎洁与明亮,如一颗坠入凡间的星辰,有着那样神秘辽远的美。

这时候,我以为月亮就是一位德高艺精的老银匠,他连夜赶路,来到每一个等待的门口,每个安静的院落,用他保存在天上的最纯净的光,用他最娴熟的技艺,为母亲的银顶针洗尘,为之着色,在透明里再加一层透明。

这故乡的夜晚,被母亲和她的顶针,赶着针,引着线,密密麻麻地缝进了游子的梦中。无论漂泊到天涯,羁旅在海角,午夜梦回时,仍会想起,那夜,那月,那月下的人,都是当时只道是寻常,回首却落泪的记忆。

世世代代的母亲们,她们经历过多少生荣死哀和日常的愁苦,才走完自己的一生,走进家族深远的夜空。几多落花擦过额际?几多枯叶缀上衣襟?几多雁阵驱走脸上的红润?几多流水带走熟悉的人群?而当她低眉叹息时,她看见了,她握住了这小小的顶针,是的,她没有变,没有失去,它守着洁,守着慢,守着这份安稳,守着她细细的脉搏和体温,守着这温暖的手指——它永远的驿站。

母亲渐渐老去,红颜枯槁,芳华不再,可她的银顶针还是如此温存地紧贴着她的手指。它也老了,不复明亮皎洁,密密的凹坑中积满尘垢。她们以孤独而信任的姿态,陪伴着彼此,不离不弃。

乡村生活是如此安静缓慢,单调得没有缝隙。母亲喜欢把岁月深处的画面挑选出来,细细地,一遍又一遍回放。出嫁时,羞涩地绣好一对儿鸳鸯戏水的枕头,绿盈盈的莲叶,红艳艳的花,五彩鸳鸯双宿双飞,鲜亮的活计就像年轻的时光一样美好甜蜜。

第一次抱着娃娃,怜爱地为他做好虎头帽,虎头鞋,看着刚学步的小人儿跌跌撞撞扑向她,帽子上的风毛,像一朵毛茸茸的蒲公英。渐渐地,孩子们长大了,也像蒲公英似的散落天涯。她在灯光下纳千层底,在月光下,缝新棉被,把母亲的叮嘱与爱抚,细细密密缝进匀称的针脚里,随他到天涯……

一个民间女子生命中微不足道的小细节,只有她的顶针一点一滴见证。

顶针,是伴随母亲一生的戒指。

它是浓缩的银河,绕着母亲的手指旋转,便拥有了无穷无尽的爱与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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