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的水饺

彼得和莎莫是一对伴侣。他们是我写出来的。没有争议。

伴侣。有争议的是这个定义。我这么写,是因为彼得这么坚持。情侣不可以吗,这样浪漫;夫妻不可以吗,这样确定。况且,不论在名义还是事实上这些关系都已经成立。

不可以,我们是伴侣。彼得说。彼得很少说话,即使说话,也很少用这么肯定的语气。

这个人心理活动比较复杂,与其说是不愿意说话,不如说是来不及,语言跟不上思想的步伐。作为创造者,我再清楚不过。我决定尊重他的想法。毕竟这是他的故事,不是我的。或许正是出于对我尊重的报答(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误解),他请我写下又一个故事。

今天中午比平时来得早些。中午什么时候到来,取决于他们什么时候起床。彼得从书房走去厨房切姜。桌上扣着几本书和摊开的本子,上面一个字也没有。他及时离开书房,以便暂时切除一个工作不怎么顺利的早上,但主要原因还是,他想去厨房切姜。就像这样。

用绿色的削皮器把皮削掉,把嫩黄色的生姜切成片,片倒下来,切成丝,丝垒起来,切成末,其间刀尖需要旋转两个九十度。他没有旋转刀尖,而是旋转了白底青花的塑料餐盘,他们家用餐盘代替砧板,莎莫说这样干净省钱易于清洗,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笑容。这是一种会过日子的喜悦。

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经验很重要,即使是用餐盘代替砧板和旋转餐盘而非旋转刀尖这样的经验。

彼得用手指把姜末扫在刀背上,他喜欢姜要胜过葱蒜。虽然它们本质上是被归为一类的调味品,相较而言,葱蒜是提供味道,姜则是抹去味道。残留在手指的葱味蒜味经久不散,会有种被绑架的感觉。他不是才从书房逃到厨房的吗,在书房已经被绑架过了,在厨房怎能被再绑一次。

有风吹过,他不想破坏这阵难得的风。

三颗鸡蛋打得非常成功,既没有把蛋壳掉进碗里,也没有把蛋液弄在手上。撒入姜末并调味。调味时,蛋不加以搅合。锅七分热入油,油七分热入蛋,略略翻炒,使蛋黄蛋白分别凝结,泼入由醋、酱油、香油调制成的三合油,起锅。其状如炒蟹粉,味亦可乱真。这是菜谱上蟹黄蛋的做法,实际操作未必有说的那么简单。首先想让蛋黄蛋白分别凝结就颇为不易,彼得之前也做过一次,在打鸡蛋那个步骤已经出现败笔,倒入锅中乌糟糟的一滩。好在鸡蛋是人类的恩物,不论样子有多么难看,吃总是可以吃的。味道不差,香味也有,只是需要在外观上稍作调整,做一做面子工程。

这样一来拿手菜又多了一道,彼得想,他沉浸在另一种会过日子的喜悦当中。

莎莫咚咚咚地上楼,咚咚咚是期待的声音,听到咚咚咚的时候,彼得就会从莎莫那里收到一条消息。莎莫端着两盘速冻水饺站在厨房门口,她不用说话,手里端着的就是消息。

我们说好了今天中午吃水饺的;我做了一碟蟹黄蛋;不是说好了吃水饺吗;蟹黄蛋嘛,小菜而已,今天只打了三个蛋,比以前好吃多了;快烧水把水饺下进去,莎莫说。

彼得和莎莫的厨房里没有冰箱,水饺放在房东阿姨的冰箱里,除了水饺,房东家的冰箱还保存了他们很多食物。彼得偶尔也会想说这样会不会太麻烦别人,但莎莫一句话打消了他的疑虑,她说,是借宿,既然我们两个活人都借宿在房东这里,我们的食物没有理由不能也借宿在这里。彼得表示同意,因为即使不同意好像也没有其它办法了。

速冻水饺软塌塌地蜷缩在一个个小盒子里,似乎刚刚经历一场浩劫,那也确实是浩劫,它们正在初来乍到的春日里融化,像巧克力那样融化。莎莫说房东阿姨的冰箱坏了。这事彼得知道,因为冷藏柜灯不亮了,房东就把插头拔下来重插一次,结果不只是灯不亮,连制冷效果也废了,箱内温度比箱外还要高。第二天冰箱里所有东西,鸡鸭鱼肉,生猛海鲜,都如出一辙地散发出恶臭,可谓众生平等。其中就包括莎莫一天前刚放进去的奶黄包。

当时是个早上,天还下着小雨,倒春寒将至未至将去未去,在这么个不上不下不伦不类的天气里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是一场噩耗。何况彼得和莎莫手里还提着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两袋东西。

所以他们像两只饕餮,花费全天时间吃了两顿火锅,五花肉、肥牛卷、羊肉卷、自产自销各类时蔬,即便如此,最后还是剩下四只鸭腿、两爿猪肉、一整只鸡。

隔天,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初春清晨,鸭腿发臭、猪肉长毛、鸡肉发青。

压缩机出了点问题,说是明天下午就来修理,幸好才买了两年,还在保修期内。房东阿姨半是遗憾半是侥幸。三天后冰箱恢复正常,莎莫买了彼得提到过几次的水饺,然而冰箱再一次坏掉了。它坚守岗位的时间甚至没有等待修理的时间长。

融化的巧克力是甜滋滋的,融化的速冻水饺呢,则不是个滋味。绝大多数水饺都黏在包装盒上,在彼此拉扯的过程中撕破了脸皮,怒目圆睁,暴露出菜肉的夹心。不对。这不叫夹心,夹心是巧克力的专属词汇,酒心榛仁巴旦木,草莓蓝莓车厘子。什么时候听过大葱猪肉夹心、芹菜牛肉夹心、孜然羊肉夹心?

上次都说过了要买红油水饺(抄手),高汤的一点都不好吃,彼得挠着头说,纷纷扬扬的皮屑和纷纷扬扬的思绪一并飘洒,不知落在哪里;但是我记错了,想着你说水饺好吃,就把红油的买成高汤的了;高汤的我已经买过一次,你不记得了,我们前天中午才吃过的,其实彼得怎么可能记得前天中午吃了什么东西,但把时间说的具体些有助于强调既成事实,他不知道自己藉由这种强调抒发了何种情绪,但莎莫的表情已经明显不好看了;你买错过一次还不许我也买错一次啊。

水很快沸腾了,这水刚才已经烧沸过一次,彼得用它冲泡速溶咖啡,现在残留着污渍的咖啡杯还留在书房里。他看着这两盘速冻水饺,觉得它们就像是包装盒上的污渍。四四一十六,两盘三十二个,你不喜欢吃,我多吃一点,莎莫说;下不进去,面皮都粘住了,要把盒子倒过来;能不能直接把盒子下进去等下再捞出来呢;不行。彼得说,他想起中学同学把方便面油包放在锅里煮的情景。煮出来的塑料味道让他一阵恶心。为什么不行,你到书房去,我自己来煮;翻过来抖一抖就行了,要相信万有引力。说是这么说,彼得也试过了,融化的速冻水饺们并不肯屈从牛顿定律,一颗颗挂在塑料盒子上,有如天上的繁星。

星星挂在天上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彼得也向父母请教过这种幼稚的问题,他的父母也和其他小朋友的家长一样粗暴地回答道:“它就是不掉下来,就是这样的。”

现在也是同样的情况,水饺们就是不掉进锅里,就是这样的。

得用筷子挑一下;不能挑,本来还有几个没破的,你一挑都挑破了;不挑它们也下不来;可以用挤的;彼得听从莎莫的建议,把水饺一个个挤进锅里,有几个顽固不化,有几个不成人形,不得不选择放弃。

你要多加点水,我们有两盒水饺;一顿都要吃掉吗;再不吃晚上也会坏掉,房东阿姨冰箱又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修好,我把昨天下午买的生菜也拿出来下到锅里好了;你不觉得挤出来的水饺很丑吗;水饺都是这样,没关系的,它跟饺子不一样,你知道水饺怎么包的;随便一捏就好了;对啊你也知道,以前我还问过我妈为什么都不会漏,我妈说它就是不会漏,就是这样的。

一锅全无看相的水饺在沸水中浮沉,彼得不知道是应该注视着它们还是应该避开目光,他也不知道是应该守在厨房还是应该回到书房。莎莫在流理台洗了两个碗,一大一小,一白一黄,把大的白碗放在灶台边缘,放在彼得面前。

才喝了杯咖啡,我不是很想吃;我知道;你不是说你要多吃点吗;是啊;那你用大碗比较好;我用小碗多吃两碗不可以吗,莎莫捧着柠檬形状的黄色小碗不松手;彼得用筷子,那是刚才打过鸡蛋的筷子,夹起一颗破损得不那么厉害的水饺,你尝尝看熟了没有;皮怎么有点硬,莎莫咬了一口,咀嚼时表情犹疑,又咬了一口,皮怎么有点硬;只用看芯子是不是热的就行了,皮肯定是熟了的;你自己试试看,反正我觉得有点奇怪;我不想试,你说熟了就可以起锅。唔;她把吃剩下的最后一口塞进他嘴里,这个喂食的动作彼时彼地有种不合时宜的亲密令彼得产生强烈抗拒,一时又不好推开,只好皱眉说,一股芥末的味道。

放不下,不要再夹了;你不是说要多吃一点吗;下一锅还有,你不能一口都不吃吧;我还没有刷牙;你每天都不刷牙;但是今天我想刷牙;那就刷完牙再吃;刷完牙之后我就要工作了,早上的工作不大顺利;那也要吃了饭才能工作;巴尔扎克工作时从来不吃饭,他用黑咖啡续命;你少来,最起码要吃六个,这里还有高汤包,里面有虾仁和海苔哟;那是虾米和紫菜吧;巴尔扎克肯定不会这么说,他比你有诗意得多。

彼得本来想反驳,你读过巴尔扎克么你就敢这么说,旋即想起自己也没读过巴尔扎克的原作,对他极其有限的了解大都来自社交网络零散破碎的片段资讯和不知何人信口提及的逸闻传说,于是作罢。莎莫说着,把高汤包倒进彼得的大白碗里,大白碗平时用来盛菜,偶尔用来打鸡蛋,情况紧急也可随机应变当成饭碗。彼得想如果我是大白碗的话多少会有些反感吧,藉此也为自己说不清缘由的抵触情绪找到来历。

莎莫把锅里的水饺汤浇在高汤粉包上,高汤融化,虾米和紫菜遇水膨胀成虾仁和海苔,要按照莎莫的理论来说,这就是一碗诗意的水饺汤,有着破碎的水饺皮和融化的菜肉心。彼得想问家里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可吃,最终没有问出口,他从床头柜摸出一包昨天晚上下酒的零食,并试图把沉在碗底乱七八糟的渣渣打捞起来包在桌布里,六颗水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肚,他不记得那个味道,或者说不愿记起。莎莫一言不发匍匐在小黄碗旁边,显然这是一场战争。

我不吃了,她说。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这是胜利还是败北的宣言,门口还有一盘水饺,你去把它扔掉。

彼得站起来,走到流理台前,洗碗,虽然这碗原本不该他洗,他和莎莫之间有个约定,做饭的人不用洗碗。但是这个中午发生的事情很难有个确切的定义,甚至就连他自己,也不认为是在做饭。他刻意拖延洗碗的时间,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回到饭桌前。

莎莫说,门口还有一盘水饺,你去把它扔掉。彼得走回书房,打开书桌最下层的抽屉,抽屉里有两盒烟,一盒是烤烟型卷烟,一盒是薄荷型卷烟,他选择后者,一方面前者是莎莫给买的,一方面薄荷味的烟给他某种出了口恶气的幻觉。在与莎莫的战争一触即发之际,彼得选择空间转移策略,通常可以有效地避免一切遭遇战发生,家和万事兴,Make love, No war,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莎莫说,门口还有一盘水饺,你去把它扔掉。彼得厨房也去了书房也去了,他感到自己在家中已经没有容身之所,难道非得离家出走才行吗,都多大的人了。他吐出一口烟,说你可以自己扔的;这几天我已经扔了很多东西了,上次的鸭腿、猪肉、整鸡,还有上上次的奶黄包,都是我扔的,你不觉得这是一种罪过吗;如果是罪过的话,你就是在转嫁罪名,东西是你买的,就应该由你来扔。彼得想这么说,考虑到这句话带来的后果,他放弃了这种尖锐的说辞,又迅速组织几次语言,无论如何剔不掉句缝里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莎莫说,门口还有一盘水饺,你去把它扔掉。彼得说,扔掉食物又不是我们的错,又不是我们想把它们扔掉,是房东阿姨家冰箱坏掉了啊。莎莫说,我又没说你什么,我只是让你把水饺扔掉。

又又又又又。又要来了吗。又是这样吗。又是同样的开始,又是同样的结束,奏响的又是同样的背景音乐。彼得感到疲倦,躺在床上,把枕头竖起来靠着,他久违地打开电子书,他只想知道,巴尔扎克是不是真有那么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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