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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太阳斜斜地穿过云母玻璃的窗子,落到茱诺身上,将她头上的珍珠发卡带起一道璀璨的光。茱诺放下手里的羊皮卷,抬眼望了望窗外广场上的日晷,眼下的时间已接近下午四点整。
按说是快放学了,但台前的桑德斯先生仍旧在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抄录今天的课文。尖笔和白垩板摩擦的声音逐渐被窗外嘈杂起来的街道所掩盖,教室里原本齐刷刷的尖笔在蜡板上刻画的声音逐渐变得零乱。
茱诺摇摇头,把注意力收回到面前的羊皮卷上。
“已经想放学了吗?抄完这些课文就放学。”桑德斯把尖笔搁到白垩板下的凹槽里,“茱诺不用抄倒是看得很认真,你们一个一个家境不如人家,努力也不如人家。”
羊皮纸卷很贵,所以一般人家用的都是蜡板。这种蜡板取材相对简单,只需要两块松木再加上廉价的蜡油,配上一根长长的尖笔,等蜡油凝固后就可以随意写写画画,唯一的坏处就是所有的课文都需要手工抄录在这个蜡板上。不那么富裕的人家把这块蜡板翻来覆去写了擦擦了写,富裕点的人家也只是让孩子每天都带着新的蜡板来上学。
但茱诺,作为罗马城里的首富家的千金小姐,她手里的羊皮纸卷甚至比桑德斯先生手里的那个还要精致一点。
至于桑德斯先生,他据说师承昆体良,后者是享誉整个罗马王国的知名学者,据说也是国王钦点过的雄辩家;桑德斯先生出自这位雄辩家门下,又得了他的大力推荐,原本可以直接成为这个国家的大法官。只是桑德斯先生本人对王国管理兴趣索然,就选择留在罗马城中做个教书先生。他的两层小洋楼是他的家,也是孩子们的学校。故而桑德斯先生家里的学生也都是精挑细选的——至少在他们的家庭和门楣上。
放课的钟声如期响起,窗外的嘈杂声却不知不觉间悄然褪去。桑德斯先生少见地没有直接放学,反倒是压低了声音,“今天是王后陛下的生辰,神庙的典礼应当已经开始了。你们待会儿出去的时候,都注意点礼节,知道了吗?”
茱诺收起羊皮纸卷,窗外手持鲜花的人们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那队伍甚至蔓延到了桑德斯先生的家门口。
桑德斯先生拿起戒尺敲了两下桌面,“好了,抄完课文的把蜡板给我看过之后可以回家。”
茱诺不需要抄课文,所以她向桑德斯先生道了别之后就离开了课室。
桑德斯先生的家离神庙并不远,出门向右拐走上大约十步路,就会走到神庙正对的大路口,路的那一头连着神庙前的巨型广场。平时这里总是很嘈杂,聚集着许多商贩和市民,还有络绎不绝从外地赶来朝拜的虔诚信徒;但今天,人们都分列道路两旁,手里握着的鲜花是五颜六色的,但人们脸上的笑容却是近乎一致的。
那样的笑容茱诺了解。她从小就被母亲教育,在正式场合一定要那样笑,牙齿露出的数量不能多也不能少,眉梢弯曲的幅度不能低也不能高——“这是属于贵族的,克制的笑。”
茱诺低头打开了挂在脖颈里的那面小镜子,她仔细地检视了自己的仪表,确保自己和周围的人群保持着如出一辙的克制,才站到队伍里。两旁各有三层队伍将道路围得密实,距离道路中央最近的人们个个都穿着正式的服饰,手中握着盛开的鲜花。第二排开始的人手中没有鲜花,但他们的手掌像是正在跟着某个特定的节奏有秩序地开合,碰撞,发出一致的声响。
下午五点的阳光从神庙的尖顶上倾泻而下,茱诺看见王后头顶金质的王冠正在那样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王后的淡金色丝质礼服据说是来自遥远东方的珍品,身后长长的拖尾上绣着属于王国的神圣图腾。拖尾拂过干净的石砖地面,带起一道若有若无的香料气味。
茱诺的目光被这样雍容华贵的王后吸引得一动不动,直到王后走到她的身前停住了脚步。王后俯身,伸手轻抚茱诺头顶的珍珠发卡,朱唇轻启,“你——应当是卢基乌斯最为珍爱的长女茱诺。你今年多大了?”
2
卢基乌斯是茱诺父亲的名字,他刚刚向王后敬献了一颗来自日耳曼的金丝斜长石。据说那颗石头澄清透明,内部生长着细如头发的金丝。而更妙的是,这一切都是浑然天成,未经雕琢。父亲花了大价钱才把它从一位金发碧眼的日耳曼商人手里收购来,只为了给王后祝寿。
茱诺对这位王后了解甚少,她的课本里还是上一位国王和王后的故事。上一位国王英明神武,将原本只两座城邦的土地扩大到如今覆满整个地中海的范围。他在前线打仗,他的王后则驻守王宫,为他料理着国内的农耕诸事。
这样的国王在打败了亚述、获得了对方全部的肥沃土地和奴隶之后溘然辞世。彼时的王后成了王太后,他们的儿子成了新的国王。新王迎娶了一位土生土长的罗马贵族家的女儿,她有着一双水蓝色的眼瞳,而就是那双眼瞳令如今的国王倾倒不已。
巧的是茱诺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她还有一头金色的长发。这样的相貌像极了神话里的天后,父亲坚信她的相貌能够为她带来好运,“毕竟你和神话里的天后是如此相似。”
从那以后母亲就对她的仪容形貌严格要求,还给了她一枚镜子让她随身携带。那枚镜子被镶嵌在银雕的藤蔓外壳里,合上盖子的时候就是一枚精巧的吊坠,刚好可以被8岁的茱诺完整地握在她粉白细嫩的掌心。母亲又给了她一条纯金项链,让她好把它戴在脖子里。
“这面镜子能让你始终保持你的仪容和美貌。”
那时的茱诺听得半懂不懂,现在的茱诺真正见过王后了,她想恐怕就是王后那双与天后有一半相似的水蓝色眼瞳才能让她佩戴起那些华美的饰品,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地接受贵族们的鲜花和掌声。而就是那样尊贵的王后,却能够俯下身抚摸她脑后的发卡,并叫出了她父亲的名字。
这一定是对父亲那枚斜长石的奖赏,父亲也应当会以此为荣,她想。
于是在当天晚间的餐桌上,茱诺一边手握银叉将烤好的肉送入口中,一边和父母分享了这件事。
但她的父母倒是没有露出她预想中的惊喜,或者说,那是一种茱诺暂时还不太懂的表情。
“你是说,那个女人,特意在典礼上跟你打了招呼?”
父亲的话语多少带着些不恭敬,原本正在饮用葡萄酒的母亲被呛了一下。她取过餐布抹了抹嘴,维持着她一贯的体面,“王后说什么了,我的茱诺?”
茱诺看向母亲,“没什么。只是夸赞了我的发卡很好看。”
茱诺听见父亲随后叹了口气,这口气令原本平和愉快的晚餐顿时变得气氛紧张。茱诺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醇香的葡萄酒被母亲倒入父亲面前的酒杯,“卢基乌斯,有什么话,吃过饭后再说。”
母亲的声音始终温润,就如同她要求茱诺的那样;母亲的声音似乎也的确具备某种魔力,总能让父亲平静下来——不论上一秒他处于怎样的心情中。
但这餐饭还是吃得很沉默,很仓促,没有往日的交谈,只有反复的倒酒声。餐毕,母亲叮嘱了茱诺要好好复习功课之后就拉着父亲一起进了卧室。
茱诺目送着父母卧室的门被关上,金属锁扣响动的声音带得天花板顶上的琉璃吊灯摇摇晃晃,茱诺感觉平日里明亮的吊灯今天似乎变暗了。她猜想是不是那烛台上的蜡烛熄灭了几根,于是赶忙叫了奴隶来修补。奴隶应声拿来足有两个茱诺那么高的木梯,却失手让燃着的烛台落到了木质餐桌上。
寻常的餐桌是不那么易燃的,只是那桌上恰好铺了一张油布,油布上还有刚才母亲不慎洒出来的红酒。这些红色的液体遇到明火近乎是瞬间就窜出了火舌,茱诺下意识叫喊出声,随后她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生怕这叫喊会招来父母,随后那可怜的奴隶恐怕就要一命呜呼;但好在父母的卧室并没有动静,奴隶们七手八脚把火扑灭,又更换了新的蜡烛和桌布。
客厅重新归于寂静,茱诺正打算扭头回到自己的房间,父母卧室房门的锁头再次响动,随后是母亲姗姗来迟的关心,“怎么了茱诺?”
“没什么,妈妈。”
茱诺下意识隐瞒了刚才的事,但或许八岁的女孩子还是很难做到不着痕迹,于是母亲走过来抱起她,“家里最近的确遇到了一些困难,但爸爸妈妈会处理好。你只需要好好念书学习就好。”
茱诺被母亲抱进卧室放到床上,母亲俯下身吻了吻她的额头,“下次再看到王后陛下,你躲着一点,不要让王后陛下觉得我们家很有钱。”
3
茱诺没有再见过那位雍容华贵的王后。就在那件事情之后不久,他们一家人举家迁往了日耳曼。不光是茱诺和父母,还有祖父母,甚至还有茱诺许久没见到的叔父们,以及他们各自的家庭。
对于迁移的过程茱诺并没有太大的感觉,似乎只是从桑德斯先生的学校里换成了家庭教师来教。家庭教师是一位披着一头金色长发的女性,她同时能说一口流利的拉丁语和日耳曼语,也是她告诉了茱诺,“是桑德斯先生介绍我来的,卢基乌斯先生委托我来教你学会日耳曼语。在这里生活,学会这里的语言至关重要。”
“但是我不明白,凯瑟琳女士,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来到日耳曼生活。”
茱诺指的是,原先他们在罗马城中住着一套三层的小洋楼,墙壁上覆满绿色的藤蔓植物,房前屋后种着许多雏菊类的花朵。到了夏天的夜晚,池塘里的睡莲开放,把整个家里都熏得香香的。可是现在他们来到了这里,别说三层的小洋楼了,他们一家十几口人挤在一个只有原先一半大小、也只有一层的屋子里,搞得她甚至连自己的房间都不能够拥有。幸亏现在父母都出门去了,她才能和凯瑟琳女士独享这间仅够放得下一张床和一张书桌的狭小卧室。
凯瑟琳女士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茱诺踌躇着自己要不要把腹诽宣之于口。油布窗户被突如其来的雨滴击打,发出沉闷的声响。这沉闷的声响似乎惊醒了凯瑟琳女士,她放下手中的芦苇笔,“你的父亲,卢基乌斯先生,他总是在追寻更好的生活。这种生活有时不仅仅是指物质上的富庶,更多的是指,不必受制于人。”
茱诺想开口反驳,但她只能反驳前半句,因为后半句她完全没有听懂。凯瑟琳女士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她小心翼翼翻开桌上的羊皮纸卷,继续给茱诺讲课。
日耳曼语和拉丁语的差异着实很大,那种歪歪扭扭的弗托克文倒是更像茱诺曾经见过的宗教典籍上的文字。茱诺依稀记得,那时是在桑德斯先生家的书房里,桑德斯先生见她读得认真,便干脆教了她一些,随后说“可惜这些东西在如今的罗马城派不上什么用场,除非你去到莱茵河西面的蛮夷之地……噢不,恐怕你得去海那边的荒岛上”。
茱诺依然记得那天桑德斯先生脸上带着几分喝过酒之后的酡红,伴着当时桑德斯先生带着三分醉意的声音,还有那多少带着几分贬低意味的话语,连带那些歪歪扭扭的不知名的字母应当有的发音,和它们所构成的词句的含义。其中有一句大意是这样,“伟大的天后朱诺,您在人间的化身,定将拥有与您一样的金色头发和蓝色眼瞳,为我们带来一样的富庶与希望。”
这句话之所以特殊,是因为它刚好可以用到所有的弗托克字母。
茱诺的好记性帮了她不少,凯瑟琳女士盛赞她进步神速,“这么快你就学会了这些字母,不愧是卢基乌斯先生的女儿……等一下,竟然都这么迟了吗?”
茱诺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扭头向窗外看去——已然是见不到一点光亮了,多亏卧室里有一盏一直未熄的油灯,才让她们两个能够上完这堂语言课。
也就是这盏昏暗的油灯,它搞得茱诺两眼前所未有的酸胀。
“怎么回事……卢基乌斯先生和艾莉尼娅太太竟然都还没有回家来吗?”
凯瑟琳女士打开门走出去,平日里拥挤的客厅里眼下竟空无一人,只剩下一盏同样昏暗的油灯勉强照亮客厅里的陈设。茱诺的肚子发出了一些在她看来不太雅致的声响,但好在凯瑟琳女士并没有在意八岁幼童的不体面,她只是笑了笑,“我不太会做饭……我给你做些土豆泥来勉强填一下肚子吧。”
茱诺点点头,凯瑟琳女士向着厨房走去。客厅的外门突然被打开,家里的几位叔父踉跄着走进来,他们慌张的神色在看到茱诺的一瞬间舒展开来,“谢天谢地……多亏凯瑟琳女士,茱诺你还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叔叔,我妈妈呢?”
几个叔叔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还是凯瑟琳女士反应迅捷,“茱诺今晚先去我家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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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叔叔答应了下来,于是茱诺被凯瑟琳女士带到了她的家里。那是一座可以和茱诺曾经的家相媲美的古堡,土黄色石砖上爬满了深绿色的藤蔓植物。
仆人给茱诺端上了晚餐。这份餐食和茱诺之前吃的完全不一样,银色盘子里盛着一份细看还带着几分血色的肉排,表面淋着不知名的酱汁;旁边的陶土碗里的糊状食物里混着几颗意味不明的黑色颗粒,茱诺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茱诺很不习惯这样的晚餐,凯瑟琳似乎也看出了她的局促,“明天会为你预备白面包和鱼露牛排。今天是日耳曼式的简单晚餐,牛排搭配燕麦粥。牛排上有蜂蜜,如果你吃不惯这样带着生的肉,燕麦粥里的肉粒是熟透的。”
茱诺试着吃了几口燕麦粥,但也只是几口。她实在想念母亲,和母亲做的白面包,便问,“我的母亲,她到底去哪里了……?刚才叔叔们为什么吞吞吐吐?”
凯瑟琳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她眼角的小雀斑也因此舒展开来,“好吧,我想你也有知道事实的权利。现在的情况是,我们不知道你的母亲去了哪里,你的父亲和叔父们都联系不到她了。考虑到之前罗马人向你父亲勒索了高额税款来供养他们的新国王和王后,我们猜测可能你的母亲是被罗马人掳走了。但实际上,你父亲早前进贡的那枚斜长石已经掏空了他几乎所有的家底,很显然,这并没有填满王后的胃口。那个贪婪的女人,总是觉得你父亲似乎有源源不断的财富,她总是想要更多。”
“那我的母亲……”
大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对于一个八岁女孩来说还是太过复杂了。但这里面突如其来的变故,却令茱诺乱了阵脚。她话里的哭腔和眼角的泪将她此刻的情绪显露无遗,凯瑟琳走到她身边,用绢布抹去她的泪水,“我很抱歉,茱诺。今天你的叔父们也尝试联系了你母亲的家族,但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我们只能希望老天保佑你的母亲还能回来。吃些东西吧,别饿坏了肚子,日耳曼终究还是没有罗马那样好的医生和草药。”
餐桌上的燕麦粥仍然冒着热气。但此刻的茱诺对这看起来并不可口的食物,实在提不起任何兴趣。她低下头,眼泪将她浅蓝色的衣服染上点点深蓝。凯瑟琳伸手打开挂在她脖子里的那枚镜子,“别哭茱诺。你妈妈也教你要时时检视自己的仪容,我想你知道,贵族女子为了维持仪容,是不会轻易哭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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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后来被茱诺牢牢地记在心里。茱诺后来跟着父亲搬到了另一座屋子里,重新拥有了自己的房间和仆人,也能够和凯瑟琳女士在一间专门的书房里上课,却再也没有见过她的亲生母亲。那面镜子成了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她时时用它检查自己的容貌,尤其是在她紧张的时刻。年岁渐长,她的相貌和她的母亲长得越发相像,就连父亲卢基乌斯有时也会在酒后对着茱诺唤着艾莉尼娅的名字,随后在看清楚她的身高之后意识到自己喊错了人。
父亲的认错甚至称不上什么麻烦,只能勉强算是一些小插曲;真正的麻烦是,一位日耳曼当地的商人、也是卢基乌斯最大的客户,在见过了茱诺之后对她动了邪念。这商人的年纪和卢基乌斯的父亲差不多大,却对着卢基乌斯说想要迎娶他的女儿做妻子,“你知道的,把你的女儿嫁给我,我们的商业联盟就能更加坚固。”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没有避开茱诺,倒更像是故意说给茱诺听的。茱诺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茱诺的父亲接了一句,“弗雷德先生,我替茱诺谢谢您的垂爱。但茱诺才十三岁,还没有成年。”
其实茱诺严格意义上已经十四岁,算是成年了。但她没有傻到在这种时候和父亲争辩这种无谓的、甚至无益的事实。那被叫做弗雷德先生的男人没再纠缠,“噢,是吗,抱歉,请原谅我的唐突。不过我可以等,等她长大。爱情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我可不像我的那个老伙计,他得了情妇就把妻子忘记了。不过说起来他那位情妇是真的漂亮……我猜你的茱诺长大了也会是那个美丽端庄的模样。”
这话听着像是奉承,但那老商人面上毫不掩饰的贪婪着实让茱诺感到一阵恶心。长期以来的良好教养还是让她保持住了最基本的体面,她下意识摸了摸胸前挂着的镜子,随后转身进了书房,继续跟着凯瑟琳女士学习。
茱诺其实没办法静下心来,她的思绪一直都在那个肥头大耳满脸胡子的老商人的混账话里徘徊。凯瑟琳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怎么了茱诺?是累了吗?要不我们休息一会儿。”
茱诺还没来得及答话,书房的门被打开,“凯瑟琳,我想和你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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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究竟谈了什么茱诺并没有旁听,但茱诺大概能猜到一些,因为随后茱诺就多了个继母,这位继母正是她的家庭教师凯瑟琳女士。父亲是以一种类似入赘的形式和继母成了婚,婚后他们顺理成章搬进了继母家的那座古堡里。
这样突如其来的身份变化实在是充满了落差和割裂感。茱诺呆愣在沙发里,父亲坐在茶几的那边,“抱歉茱诺……只是你的继母,她的身份,能够给你足够的保护。”
父亲把这件事的原委娓娓道来,茱诺这才知道自己的这位女家庭教师是如何不平凡。她如果生在罗马,她就是王国最尊贵的公主。只是眼下的日耳曼并没有这样的规矩,所以甚至没有什么人知道她是首领的独妹。首领常年带着妻儿在外征战,故而只留下凯瑟琳和几位仆人在古堡里生活。
按照父亲的意思,婚事被定在了三天后。新婚之夜的古堡里灯火通明,继母穿着白色的亚麻长袍,腰间系着赫拉克勒斯结,米白色的羊毛面纱很像罗马新娘的火焰色面纱,但头顶的桦树皮冠是茱诺只在书上见过的模样。父亲则穿着一身皮甲,背后的红色披风如火般耀眼。这一切都是按照日耳曼的礼节,茱诺也被要求穿上了一套和继母几乎一致的礼服,只是腰间少了那枚赫拉克勒斯结。这枚结来源于希腊,自希腊传入罗马,又传入了日耳曼,是婚姻与生育的象征。按照礼节,它将会被系在妻子身上,随后在新婚之夜由丈夫亲手解开。
茱诺被继母牵着手,一家三口立在神坛前,恭候他们的首领回来,才能正式开始仪式。
这样的等待没有持续太久,首领骑着高头大马风尘仆仆赶回来,带着他的妻子和儿子。首领的儿子和茱诺年纪相仿,此刻却恰好穿了一件和茱诺父亲差不多的衣服,那件红色的披风在烛光映照下闪耀着动人的光芒。
继母和父亲在首领见证下对着神坛发愿,而茱诺却在一旁和首领的儿子视线交汇。或许是两个十四岁少年的目光太过炙热,仪式刚一结束,首领就笑着说,“看来我们家不光一件喜事。卢基乌斯,你可愿意将你的茱诺嫁给我的皮埃尔做妻子,将来做日耳曼的第一位王后?”
其实这句话信息量很大,不仅在给茱诺指婚,也同时毫不避讳地揭示了一个野心勃勃的计划。只是眼下十四岁的茱诺满心满眼都在皮埃尔身上,皮埃尔大大方方走过来牵起茱诺的手,“你愿意吗?茱诺小姐?”
这样的句子的确勾起了茱诺心中的某种欲望,令这美好的爱情幻想变得更加诱人。她抬起头看向她的准未婚夫,羊毛面纱轻柔地贴上她的口鼻,“你是说,做你未来的王后?”
面前褐发棕眼和他父亲长得如出一辙的小男子汉弯了弯他尚未被胡子覆盖的唇角,“如果你能和我一起搞定那几个谁也不服谁的部落,日耳曼就能名正言顺成为罗马那样的王国。”
两个十四岁刚刚成年的年轻人说的话倒是颇为大胆,茱诺表示对这个议题很有兴趣,“那么我答应你。”
“两个孩子都同意了的话,我也没有意见。”
父亲的语速仍旧如同寻常那般不急不慢,只是他接话的速度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急切,像是生怕谁反悔似的。
首领和他的妻子对视了一眼,随即发出爽朗的笑声,“来吧,给茱诺也戴上赫拉克勒斯结。今天我们将见证两个新家庭的诞生。”
“且慢。我倒是觉得,我们可以用孩子的婚事做点文章。”
许久没有开口的继母蹲下身,她一边将茱诺腰间的带子环成赫拉克勒斯结的形状,一边继续接起刚才的话题,“我们从前的确不讲究这些东西。但既然哥哥说皮埃尔和茱诺将来会是日耳曼王国的第一位国王和王后,我们就应该给他们一个名正言顺的正式婚礼。不光要名正言顺,还要显得这两个孩子的结合是天命,是神谕,会为日耳曼人带来福祉。”
首领挑眉,“罗马人就是这样干的,那个女人凭一双眼睛就能蹭上天后的名号。而我们的茱诺……不光是相貌,就连她的名字,和天后朱诺拼写都很像。”
继母站起身,“的确如此,哥哥。有些时候,打仗甚至并不需要费一兵一卒。”
继母的声音不响,但在茱诺听来算是掷地有声,她不由得想起了那位雍容华贵的罗马王后。她年纪小的时候,总以为那样尊贵的人能够为她驻足,并喊出她的名字,是一种荣耀;可如今再回忆,父亲口中的“那个女人”,看似慈悲的眼神里分明充满了贪婪。
父亲的话语将茱诺的思绪拉回现实,“罗马人的兵马已经在向莱茵河进发,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
这话听着平常,但父亲的日耳曼语带着些微的拉丁口音,就让这话显得有几分说不上来的古怪。
但继母似乎没有在意这些,“嗯,所以我们要尽快。”
7
茱诺和皮埃尔的婚礼距离他们第一次见面也不过就只过了七天的时间,那场婚礼比父亲和继母的更加宏大,一条长长的红毯从继母的客厅一路铺展到了院子门口,红毯两旁首尾相接的长桌上摆满了各色食物。来客也很多,除了茱诺已经见过的皮埃尔的父母,还有许多形貌各异的人。
茱诺的衣装也比继母的更加繁复,继母那天的那套礼服被改成了抹胸长裙,拥有一条让茱诺走路都费劲的冗长拖尾;除此之外,她的手上戴着丝制的手套,她束起的发冠上也被加了一条及肩的头纱,自头顶落到她的肩膀。茱诺透过头纱直视着前方,一边静静听着耳畔传来的各种赞美。
“新娘子的发丝就好像丝绸一样光滑,和这灿烂的日光显得格外般配。”
“是的,这样的金发,哪怕是在日耳曼也是很稀有的。”
“倒更像是神话里的天后朱诺。真想看一看她头纱和面纱下面究竟是怎样的一张容颜呢。”
这口音各异的日耳曼语表达的却是同一个意思,听得原本就紧张的茱诺越发感到不好意思,幸亏她的羊毛面纱遮住了她此刻已经微微发烫的面部。茱诺下意识想要掏出镜子看看,但她的一只手被父亲握着,并没有办法打开镜子的盖子,只能隔着手套摸着镜子表面凹凸不平的藤蔓纹路。这纹路多少让茱诺平静下来,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口气也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茱诺听到父亲的声音,他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音量说着一口拉丁语,“王后将来要聆听更多的夸奖,甚至是奉承。你要坦然接受所有对你的赞美。”
不等茱诺应答,主婚人发话让大家都安静,典礼正式开始。茱诺到了婚礼上才知道了她未来公婆的名字,是从主婚人的口中,“我们谨在日耳曼首领安东尼奥和他的妻子女祭司安娅的见证下,宣布这对新人即将结为夫妻。现在我们有请新郎皮埃尔和新娘茱诺……”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茱诺?新娘子的名字竟然也和天后这么像吗?”
“天呐……”
茱诺的手被父亲交到了皮埃尔手里。皮埃尔的掌心温度要比父亲的高得多,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茱诺看着自己的丈夫从身旁的托盘里取过钻石戒指戴到她的无名指上,随后学着他的样子也为他戴上了一枚钢制的戒指。
钻石戒指晶莹剔透,在光照下闪着五彩斑斓的光芒。茱诺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看她的新婚丈夫,主婚人的声音就再次响起,“新郎可以带着新娘去休息了。安东尼奥大人会为我们宣布另一件同样重要的事。”
皮埃尔搀扶着茱诺,茱诺拖着裙子缓缓走向一墙之隔的休息室。两个人刚跨进休息室的门,茱诺轻声询问,“是什么重要的事?”
皮埃尔仍旧搀扶着她,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炙热的情感,“父亲要宣布日耳曼王国的成立。我们的边界会从海对岸的不列颠岛,一直延伸到莱茵河畔。对了,你有没有好好看过你的样子?真的很动人,茱诺,你好像天后的化身。”
皮埃尔搂住她的腰,茱诺感受到了皮埃尔身上切实存在的炙热。只是此刻她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她甚至没有听到皮埃尔话里的重音是落在了“天后”两个字上,“那么看起来,我们的婚礼好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倒更像是为了宣布那件事,才办了我们这件事。”
皮埃尔撩开她的头纱,吻吻她的额头,“也会宣布我们的身份,尤其是你。但现在这些不重要,茱诺,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了。”
8
在皮埃尔和茱诺忙着行夫妻之礼的时候,凯瑟琳城堡里的这场盛会以天王朱庇特和天后朱诺下凡之名,宣布了日耳曼王国成立。宣布这件事的是女祭司安娅,而她的丈夫安东尼奥甚至非常“谦卑”,他说如今皮埃尔年纪尚小,他将“暂代”国王一职。
底下自然是没有人敢有异议的,毕竟他们都领教过安东尼奥在战场上的神勇英姿,哪怕他们中的确有人心怀鬼胎。
但这些事情茱诺并不知道。茱诺知道的是,日耳曼王国刚成立没有几天,日耳曼的哨兵就在莱茵河对岸发现了罗马人的营帐。
她陪着这个年轻王国的王子和国王一起,立在城堡里的沙盘前,仔细观察着局势。
皮埃尔率先开口,“虽然还没有打过来,但看起来是迟早的事了。”
茱诺抱着皮埃尔的手臂,“说起来,父亲告诉我,罗马人似乎知道我们成婚,也知道日耳曼王国了。他们之所以还没有打过来,就是想要探一探我们的虚实……”
“不仅如此。”茱诺的父亲风尘仆仆走进来,他摘下礼帽顺手放到一边,“陛下,这几天您务必身边要保持有卫兵在。罗马人似乎正在盘算刺杀您。”
国王没有过多思考,“不如干脆将计就计,找个身手好的武士扮作我。我们在我的营帐周围布满暗哨和陷阱,请君入瓮。”
“这个主意不错,不愧是您。”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异样,“我们马上着手去办。”
茱诺和皮埃尔相互对视了一眼,皮埃尔吻吻茱诺红润的唇,“幸亏有你,和你的父亲。”
茱诺向他还以一个温柔大方的笑。相比起皮埃尔对她全心全意的信任,茱诺的敏锐直觉告诉她,国王对她的父亲并不足够信任。所谓的“将计就计”,也是对她父亲的试探。只是究竟是要试探什么,是试探父亲的忠诚度,还是情报的准确度?茱诺并不能猜透。
她下意识打开胸前的镜子,镜子里的自己依旧是光彩照人的模样。国王负手踱步离开了城堡,城堡厚重的大门被关上。皮埃尔握了握茱诺的手,“我父王的确是这样,他从不轻易相信谁。但父亲的情报,却从来都没有失手过。”
茱诺看向身边的皮埃尔。他现在的确是满心满眼都在她身上,只是茱诺的过往经历令她不得不担忧,“只是我不知道……皮埃尔,我的父亲也曾经这样对我的母亲说,他会爱她一辈子。可他现在还是娶了你的姑姑。”
茱诺惊异于自己怎么就把腹诽宣之于口,但皮埃尔并没有在意。他笑着把她揽入怀中,“我和你的父亲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我不会允许你离开我身边半步,更别说是把你掳走。”
随后又松开,“好了宝贝儿,我们一起去帮着父亲们看看暗哨部署吧。毕竟我们谁的父亲,我们都不想他们有危险。”
9
这个暗哨的效果确实称得上是立竿见影,当晚他们就在国王的营帐边上抓获了刺客。那刺客说着一口拉丁语,茱诺的父亲不便出面,国王只能请了自己的妹妹来当翻译。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什么用,因为不论国王问什么,那刺客都一直重复着同一句“我不知道”。
城堡的地牢密不透风,国王命人对刺客用酷刑。木质夹板穿上细绳,只需要两个卫兵各自向一个方向拉,就足以让刺客灵巧的十指感受到钻心的疼痛。
茱诺跟着皮埃尔一起来到地牢,她洁白的过膝长裙第一次沾上了阴暗的污泥。她佩着面纱,布料上的香气多少掩盖了地牢的腥臭气味。皮埃尔细心为她提起裙摆,茱诺走下台阶,一口流利的拉丁语温柔又有力像极了凯瑟琳,“我知道罗马人都非常有骨气。但现在能够决定你生死的毕竟是日耳曼人,我劝你还是多为自己考虑。只要你给我们想要的答案,国王陛下至少能保住你的性命。”
“有本事你就干脆一剑刺死我给我个痛快……”
刺客披头散发跪在地上,破碎的衣衫下线条分明的肌肉已经被鞭子劈得支离破碎。茱诺凭借布条上的花纹认出他的宗族,“奥列里乌斯家族就这么值得你为他们付出生命么?”
这个宗族在罗马算是臭名昭著。和日耳曼对待仆人不一样,罗马贵族把奴隶的性命都不当命。而这个宗族虽说与王族有关,却甚至连平民的命都不当命。经常有平民因为莫须有的欠条,或干脆就是让他们宗族的人看不顺眼了,就被抓来做人牲,还要倒过来敲诈一笔高额赎金。他们以为国王训练死士闻名,而这些死士在平时的归宿大部分都是那个该死的斗兽场。毕竟奴隶的性命到底比不过老虎值钱,后者至少还得去野外小心翼翼打猎,前者却是随处可见唾手可得。
刺客的眼神微动,他转过身,“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在救你。”
刺客一下子泄了气,“好,我说。”
刺客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的原委都吐得干干净净,包括他们如何派人混进了王子殿下和王子妃的婚礼,记下了国王的相貌,又如何偷偷回去连夜绘制了日耳曼王国的全图,以及安排作战计划。
“我只知道这么多,是在给国王值夜时听见的。国王一时兴起安排了这个刺杀计划,我恰好在身边。”
国王沉吟了片刻,“你想要什么?放了你,恐怕你也很难回到罗马。”
刺客像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我想……见一见王子妃。”
茱诺看向皮埃尔,皮埃尔示意卫兵让刺客转过身来。几乎是看到茱诺的第一眼,刺客就喊出了一个茱诺久违的熟悉的名字,“艾莉尼娅……?”
这是茱诺亲生母亲的名字。她竭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半垂着眼皮没说话。
皮埃尔心直口快,“这个人是谁?”
“是……罗马禁卫军首席大将军的夫人。”
10
茱诺的力气只够她维持体面到离开地牢,刚踏出地牢,她就险些跪倒在地上。晴朗夏夜的风并没有这样大的力量,皮埃尔干脆将她抱在怀里,走向他们的寝殿。
月光自天幕倾泻而下,将原本就灯火通明的城堡院落,连同皮埃尔棱角分明的脸庞照得透亮。茱诺下意识揽住皮埃尔的脖颈,“皮埃尔……”
俊朗的少年没有如往常那般低头吻她,“吾妻,回到屋里再说也不迟。”
茱诺看着自己丈夫的侧脸,她把头埋到他的脖颈里,“嗯。”
她静静地回忆着方才的场景。
皮埃尔在觉察到她的异常之后,追着刺客问了许多关于艾莉尼娅的事。刺客也的确说了很多,包括艾莉尼娅如何在宫宴上一舞引得将军倾心,如何成了将军的情妇,如何被将军带着出席各种活动和宴会,将军的妻子如何“病逝”、从而让这位艾莉尼娅成了将军的妻子,又如何给将军生了三个孩子。
“对了,这位将军和日耳曼的某位商人很熟悉,他们时常往来走动。这位商人也提过,他物色了一个和艾莉尼娅形貌相似的女子,可惜她未成年,暂时不能娶回家。”
皮埃尔并不知道这所谓的“形貌相似的女子”就是他的妻子茱诺,但茱诺越来越站不住这件事,皮埃尔是感觉到了的。
皮埃尔大概也猜到了一些,所以他赶忙扶着茱诺离开了地牢,让父王去继续审问那个刺客。
那面镜子则被朱诺直接扯断了项链,扔在了地上。
“我的亲生母亲,她怎么……就给别人做了情妇,还是那样不堪的情妇……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11
茱诺迷迷糊糊陷入睡眠,再醒过来时,皮埃尔已经不在身边。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亮床单上的褶皱,侍女端来一盆清水搁到了梳妆台旁的架子上,“王子妃殿下。”
茱诺没有应答,只是望着天花板上的藤蔓出神,那藤蔓的式样还是皮埃尔差人照着茱诺那枚精巧的小镜子刻的。茱诺突然瞪大眼睛,她支撑着起身,“镜子……那枚镜子呢?”
侍女赶忙把那枚断了项链的镜子找出来给她,她打开镜子。
“我的头上……是有了白发了吗?”
一缕阳光恰好落在茱诺的头顶,“许是窗外阳光太好,才让殿下看错了吧?”
侍女没有撒谎,她所看到的王子妃的确依旧年轻漂亮;可茱诺看得分明,镜子里的她自己,昨天还晶莹剔透的金色长发现在已经成了灰白色,连眼角都生出了几根皱纹来。茱诺原本想开口追问,但她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母亲的那句话,“这面镜子,能让你始终保持你的仪容和美貌。”
茱诺起身,坐到梳妆台前。梳妆台上那面大镜子里的自己的确是侍女口中那般年轻漂亮的模样,与手中小镜子里的模样对比鲜明,吓得茱诺赶忙把小镜子盖上,又打开,又盖上,镜子金属的外壳掉下微不可察的几粒碎屑。
眼下的茱诺实在太想找到母亲问一问怎么回事,从这面镜子,到母亲如何做了别人的情妇,可是她却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开始。她机械地应着侍女的话,机械地任由侍女替她梳洗打扮,直到侍女端着水盆出去了,她还呆愣着坐在梳妆镜前,连皮埃尔回来了也浑然不觉。
年轻的男人额头带着汗珠,“我们在河这边发现了罗马人的营寨。茱诺,我们需要立刻商量对策。”
12
茱诺和皮埃尔一同来到国王的营帐时,国王正在羊皮地图前负手而立。一旁茱诺的父亲眉头紧锁,“恐怕就是昨晚那个刺客没能按时回去逼急了罗马人。”
茱诺愣神,皮埃尔耐心给她解释,“刺客如果按时回去复命,代表没被发现。但刺客如果没回去,就等同于罗马和我们已经撕破了脸。”
“刺客呢?”
“在地牢里,卫兵巡视时发现他嘴唇青紫,像是中了什么毒。”
这只能解释为,那刺客应该是在隐秘的地方藏好了致命的毒药,计划失败时就直接吞服。昨天审问的时候刺客全身被捆绑,才多活了一个晚上。
“唯今之计是只能做好准备应战了。凯瑟琳,茱诺交给你,你们到桑德斯的城堡躲一躲。”
国王的命令坚定得不容置疑,但茱诺几乎就是立刻接话,“不,我要和皮埃尔在一起。”
随后她转向身旁的皮埃尔,认真地握着他的手,“夫妻是没有分开的道理的。皮埃尔,请让我留在你的身边。”
皮埃尔亲吻她的脸颊,他刚刚长出来的些微胡茬轻轻拂过茱诺光洁的脸颊,“你想要找你母亲的踪迹,我也可以替你办到。茱诺,我很希望你在我身边,但上战场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年轻的丈夫刚打算直起身体,但茱诺伸手抱紧自己丈夫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里,“可我爱你。皮埃尔,我不想和你分开。没有母亲这件事情我已经习惯,可是没有你,我再也无法习惯。亲爱的……还记得吗,你之前说,你不会允许我离开你身边半步。”
一旁许久没有说话的父亲开口,“战场很危险,茱诺。”
“爸爸,你看我长得那么像你的妻子,你怕不怕我重复和她一样的命运?”
茱诺自以为说出了一句诛心的话,但父亲甚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你并不会重复她的命运。茱诺,王子妃可以不听我的话,你也应该听从国王陛下和王子殿下的命令。”
“叔父,我想,我的王子妃,的确应该和我在一起。”皮埃尔看向正在低头摆弄沙盘的国王,“父亲,母亲也随着您纵横沙场了那么久,我想我的妻子,或许并不会输给您的妻子。请您允许茱诺跟随我们。”
“我没问题,但皮埃尔,你要保护好日耳曼的王子妃,未来的王后。凯瑟琳,我会派人送你去城堡。卢基乌斯,你若是愿意,可以和你的妻子在一起,这样也可以为我们收集到更多的情报。”
茱诺觉得这句话很奇怪,倒更像是一种拙劣的托辞——明明是去后方躲一躲,为什么反而可以收集到“更多的情报”?但国王随后开始安排下一步的战略,茱诺惊异于国王竟对罗马的局势了若指掌,以至于她都并不能完全听懂。
茱诺从他们的对话中大概理出一个头绪。在茱诺父亲还年轻的时候,罗马是一个显赫一时的王国,这样的王国甚至吸引了许多小城邦纷纷加入,这也是从前的老国王能够快速扩张的原因。主动加入的城邦的领主,就成了罗马的贵族,几大贵族尽心辅佐国王,直接拿下了一旁不愿臣服的亚述。偌大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成了罗马的领土,原先亚述的子民被逼着退到了亚述大河西面的丘陵,还有一些退到了河下游的山地。那时的罗马就几次想要进攻日耳曼了,幸好罗马人游不过北海。
这次派过来进攻的恰好就是罗马原先西面的贵族,原本也是一座独立城邦。实际上原本他们是不打算打的,毕竟他们和日耳曼做生意往来得很不错。但罗马王廷不满意他们的进展,所以派了那位臭名昭著的禁卫军首席大将军来。
“那位将军来之后,我们想过议和,但线人告诉我们,罗马不可能善罢甘休。国王和王后铺张浪费成性,日耳曼又有王后钟爱的各种首饰和织物。而这位将军……他是以从不打败仗著称的。”
日耳曼人是以商业而著名的。他们虽然没有丰富的矿产资源,不能够生产工艺品,更没有肥沃的土地和充足的日照;但他们善于航海和贸易,所以他们从各种地方搜罗来了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然后把这些珍宝卖到周边国家,这当中自然就包括罗马。
“虽然我们有很多可依靠的线人,但最大的问题是,我们的粮食也依赖和罗马的贸易。这一战说实话,真要打起来,我觉得很困难。”
国王的声音里透着疲倦,茱诺看向一旁的父亲。父亲仍旧微微皱着眉,身旁和他穿着同样的浅黄色亚麻长袍的继母为他们端来两杯茶,“办法总是需要慢慢想,喝点茶吧。这是南面汪达尔人新送来的,说是感谢我们的情报,也庆祝他们打赢了罗马人。”
“汪达尔人?”
皮埃尔看向茱诺,“是我们日耳曼的一个部落分支,他们穿过地中海发现了新大陆,那里日照充沛水源丰富,所以他们就定居在了那里。但罗马人想要所有日光充沛的土地——是线人的情报让我们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我们让汪达尔人提前准备了足够的粮草和兵马,也布下了陷阱,最终把罗马人打得退了回去。”
茱诺不解,“那我们不是也可以用一样的策略吗?”
“你看到的,日耳曼的马实在是太瘦弱了……不对。”皮埃尔的眼神突然亮起来,“茱诺,你当真是上天派来赐福日耳曼的神明。父王,我想汪达尔部落会是我们打赢罗马人的关键。”
13
不太平的日子仿佛是掐着点来的。就在汪达尔人的马匹和粮草被送来后不久,战争从罗马人“不慎误入”了日耳曼用来捕捉野兽用的陷阱开始。而写着他们何时打算“误入”陷阱的密信,也就刚刚好提前了那么一天送到国王的营帐里。但即便只是这样,已经足以让日耳曼人做好充分的应对,以至于罗马人根本没抵挡多久,就被打得丢盔弃甲,纷纷退居回了莱茵河对岸。
这些事情是皮埃尔当笑话讲给茱诺听的。茱诺提出自己还是想要去莱茵河畔走一走,但皮埃尔没有允许,“如果有一支流箭从对岸射来,那会令我们悔恨一生。”
皮埃尔的确让茱诺躲避了这样的一支流箭,但这支流箭在三日后命中了皮埃尔的母亲,彼时她刚刚作为大祭司准备为日耳曼军队举行祈福仪式。这件事让原本抱着防御心态的国王一下子变得愤怒,他下令军队向罗马城进发,随后让茱诺以天后化身的身份接替大祭司主持祈福仪式。
皮埃尔甚至来不及悲伤。母亲刚刚过世,妻子就要顶替母亲的位置。为了不让这样的悲剧重演,皮埃尔在各处都安排了暗哨,这样还不够,还要亲自守在妻子身边。毕竟典籍里天后的服饰总是繁复华丽,一身米白色长裙腰间又缀着珍珠镶边的绢花,穿着这样服饰的茱诺在一片红黑色的甲胄里实在太过显眼。
七月的太阳在莱茵河面上洒下一片晶莹,这晶莹或许是刺伤了罗马人的眼。又一支流箭从莱茵河对岸射过来,恰好落在了茱诺层层叠叠鼓起的裙摆上,而茱诺自己却未曾伤到分毫。这样的情景反而成了这场祈福仪式的点睛之笔,日耳曼的士兵们发出震天的齐吼,随后踏上木桥冲向莱茵河对岸。
罗马人很快被打得分崩离析,借助莱茵河畔层层叠叠的茂密森林才勉强抵挡了一阵。
国王的声音依旧沉稳冷静,“正是因为莱茵河西岸没有这样茂密的森林才让罗马人有了可乘之机。所以军队一定要守住莱茵河东岸,占据有利地形。”
皮埃尔干脆接话,“用火攻吧,反正我们背靠莱茵河并不缺水源灭火,不担心会烧到自己。”
两个人商议的时候茱诺换了一身轻便衣裳,就立在皮埃尔身边。她目睹着日耳曼的火矢隐没在一片绿色中,强行将这片森林染成火海,随后轻声对皮埃尔道,“你说那位臭名昭著的将领……他会不会带着他的妻子亲临战场?”
14
莱茵河畔的水汽很充足,所以这把火在当天晚上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灭,但也已经让罗马人往后退了将近一千步,给日耳曼人留出了足以安营扎寨的空间。甚至藏在罗马人工事里的,还有两座供将领使用的简单行宫,如今一间供国王使用,另一间则供皮埃尔和茱诺使用。
父亲的情报是趁着夜色送进来的,说那位将军气得差点要把手底下的将领斩杀,还是将军夫人在一旁劝着,才拦住了将军的戮意。
“这至少说明一件事,将军的妻子还活着。”皮埃尔顺手点亮油灯,“茱诺,你的指望还有指望。”
皮埃尔这话带着些微鼻音,这话里的意思也并不客气。茱诺赶忙抱住身旁的丈夫,“好了皮埃尔,你要是想哭……可以在我怀里哭,我抱着你。”
“倒是不必。”皮埃尔深吸一口气,“哭泣解决不了问题,茱诺,静静地陪着我就好。”
随后皮埃尔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拿出茱诺的那面银色小镜子,“早前我让母亲替我寻找工匠为你修补这面镜子,她今天早晨刚把它还给我。却不曾想,这成了她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
茱诺伸手打开镜子,小小的镜子里映着两张怪异的面容。茱诺一愣,她下意识抬眼看向皮埃尔,皮埃尔仍旧是年轻俊朗的模样,只是眉眼间带着难掩的憔悴;但是到了镜子里,皮埃尔的神色晦暗,眉眼间透着她从未见过的肃杀之气。而一旁的自己,则被一柄箭矢自眉心处贯穿头颅,惊得茱诺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认自己的相貌仍旧光洁如初之后,她想试试皮埃尔能否看见这异样,“皮埃尔……这镜子……”
皮埃尔没能听懂茱诺的欲言又止,他把镜子挂到茱诺颈中,“传说天后朱诺有一面魔镜,能照出人的恐惧,从而为拥有它的人挡去灾祸。只是代价是,若是失去了这面镜子,灾祸随即会重新降临。我想你听过这个传说。”
茱诺挑眉,“我刚刚才听说。”
“嗯,这个传说源于日耳曼。但我想让更多的罗马人知道这件事。茱诺,你真是个完美的女人。”
皮埃尔这句话让茱诺感到很不舒服。她想开口问,但皮埃尔没给她机会,“我要和父王议事,茱诺,待会儿我回来的时候,我要看到我的妻子最美丽的模样。”
行宫的门被打开又关上,带起一阵风把桌上的油灯吹灭。茱诺愣在原地没有动,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发呆。
其实她和皮埃尔的感情或许并不是建筑在什么“感情”的基础上——她第一眼见到皮埃尔的时候只觉得他气度不凡;而他的眼神倒更像是在回应她的注视。只是这样的眼神交汇被当时还不是国王的皮埃尔父亲发现,随后就为他们指了婚,甚至问的也不是她,是她父亲的意见。茱诺依稀记得,那时皮埃尔的父亲问的是,“卢基乌斯,你可愿意把你的茱诺嫁给我的皮埃尔?”
父亲是没有理由拒绝的。为什么要拒绝,重要的并不是孩子们的真心,重要的是他作为一个流亡的罗马贵族,他需要和日耳曼人有利益捆绑。他和凯瑟琳的婚姻的确不足够,但加上日耳曼首领的儿子和他的女儿,那就充分了——最好女儿能够快些诞育一个孩子,那就更充分了。
相比之下,那个肥头大耳的日耳曼商人对父亲来说并没有价值,所以他才会拒绝那个商人。换言之,如果是皮埃尔的父亲向父亲求娶年轻的茱诺为妻,恐怕父亲也会毫不犹豫答应。
茱诺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想起几天前她和父亲为了要不要去桑德斯的城堡吵架的时候。那时她问父亲怕不怕自己重复和母亲一样的命运,父亲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而是斩钉截铁地说她不会重复母亲的命运。
联想到父亲所有的情报都非常准确,尤其是那些和那位将领直接相关的。按说这些都应该是机密中的机密,可父亲的情报就是可以准确到仿佛就在将领身边一般。
就在将领身边……母亲如今是那位将领情妇上位的夫人……
茱诺骤然瞪大了眼睛,但面前的黑暗让她并不能看见任何东西。
侍女提着灯推门进来,“殿下,水备好了,请您沐浴更衣。”
15
茱诺沐浴完后换上了一身轻薄的纱裙,以防她受凉,侍女为她裹上了一件羊毛的披风。她就静静端坐在床榻上,继续想着刚才的事情。
茱诺刚才想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可能性,她现在觉得父亲应该做不出那样的事。谁能让自己的妻子去冒险呢!
所以或许是母亲被掳走,为了求生所以选择嫁给了将领,而后为了回到父亲身边,她暗中给父亲输送情报,好让日耳曼人打赢罗马人。
如今母亲也在等着被营救回来。
那么她自己呢?皮埃尔方才的心思算是昭然若揭了,他打算利用这个天后的传说笼络人心,鼓舞日耳曼的士气,同时打压罗马的士气。
茱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恐怕他迎娶她也是因为这个。可恶,她早该知道的。
“在想什么?”皮埃尔从背后环住她,“是我惹你不快了吗?我向你道歉,茱诺,我刚才的情绪很糟糕,对不起。”
茱诺闭了闭眼睛,“如果我不叫茱诺,也没有那个天后的传说,你还会娶我吗?”
皮埃尔没说话,他坐下来,下巴贴在她的肩上。没有预想中粗糙的触感,倒是有一股淡淡的玫瑰清香。
“我在问你话,皮埃尔。”
“茱诺,你只需要知道,我爱你,爱你的全部。少一分一毫,都不足以构成全部。若是我只爱你的一部分,那么世上有许多与你相似的人,难道我都会爱上她们吗?你不会喜欢那样的我。所以只有全部的你,才是独一无二的你。茱诺……不要让那些无谓的问题损伤我们的爱情,与其是绞尽脑汁去想怎么撒谎取悦你,还不如多说几句,我爱你。我爱你,茱诺,你想要听,我就一直一直说给你听。”
皮埃尔在她的耳畔重复迂回着说了好多遍“我爱你”,酥痒的触感和温柔的呢喃令茱诺无力再维持理智。
“茱诺……给我生个儿子好吗?他会是日耳曼未来的王子。”
16
柔情和激情过后,皮埃尔沉沉睡去,茱诺倒是越发清醒。她和皮埃尔到今天算是刚刚结婚满一个月,可这一个月着实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失踪近七年的母亲突然间有了消息,罗马和日耳曼突然就打了起来,她的丈夫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今晚的皮埃尔格外动情,恐怕也不仅仅只是因为有了行宫不必再睡营帐的缘故……不对,可罗马人为什么会想到在这里修建行宫?
联想到自己的母亲为那个将军生育了三个子女……茱诺突然感到一阵反胃,她硬忍着不让自己干呕出声。
茱诺觉得脑袋有些胀痛,她抚上颈中的镜子。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她抚着熟悉的藤蔓纹路,打开镜盖,望着镜子里老去的自己,反倒稍稍有了些踏实的感觉。
其实她到现在也不知道这面镜子为什么会这样,皮埃尔口中的那个日耳曼传说倒更像是他为了编而编的东西,是他用来操纵人心的工具,并不能真正解释她眼下的情状。不过,如果换个思路,不在“原因”上钻牛角尖的话,镜子里显示的她倒更像是她内心的情状。如果内心的忧愁和害怕可以反映到脸上,早些时候的她恐怕就是镜中的模样。现在她没有了那样的害怕,所以眉心的箭矢没有了,但内心的忧愁还在,镜子上也就依然是早前老去的模样。
顺着这个逻辑往下想……茱诺悄悄把镜子偏了偏,镜中的皮埃尔头上竟多了个王冠。那王冠的样式与国王头上佩戴的别无二致,但不同的是,王冠上被溅了点点猩红的血渍。
看样子她的身边睡着一个野心勃勃又英勇好战的未来帝王啊。
茱诺合上镜子,望着窗外的月亮出神。这一弯残缺不全的月亮在如今的茱诺眼中倒是像极了某种隐喻——她的母亲在敌军营帐,父亲又在城堡里陪着继母,而她在陪着她的丈夫。这是一个怎样支离破碎的家庭?而这个家庭这样支离破碎,究竟为的是什么?
茱诺甚至来不及叹气,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随后茱诺清晰地听到紧急集合的号角被吹响,皮埃尔几乎是立刻就从床上直起了身子。
17
罗马人趁夜发动的突袭着实打得日耳曼人措手不及。这次没有任何情报,但好在罗马人的人数也并不多,日耳曼这边预先留下值夜的守卫完全可以抵挡。他们抓获了一个百夫长,百夫长亲口承认这并不是大将军的意思,“是我们自己想要看看天后的神迹到底能不能护佑你们。”
百夫长说这话的时候茱诺就在边上,依旧是一袭白色亚麻长袍,佩着点缀着珍珠和鹅毛的羊毛面纱,在火把的照耀下显得华贵优雅。她开口,一口流利的罗马语,“你就不怕你们的将军发现你们擅自行动,将你们统统送去斗兽场么?”
“大将军晚上喝了很多酒和夫人折腾了一宿,我们觉得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茱诺和皮埃尔对视了一眼,国王摸了摸下巴,“对我们来说也是个不错的机会。皮埃尔,你觉得以牙还牙,胜算几何?”
这以牙还牙的意思倒是显而易见,皮埃尔当即下令让人脱去这些俘虏的衣服。罗马人听不懂日耳曼语,茱诺在一旁翻译,“你们乖乖脱下衣服,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活着回去的机会。”
“活着回去,然后被送去斗兽场么?”
茱诺俯下身,“会处罚你们的是那位出自奥列里乌斯宗族的将军。但如果那位将军死了呢?”
百夫长会意,“我可以带路。我的兄弟死在了奥列里乌斯宗族的人手里。比起效忠王廷,我更想报仇。如果可以,我还想请天后赐福予我,允许我干完这一趟就卸甲归田。”
见皮埃尔和国王都没有异议,茱诺将计就计,“可以。但我想你知道,对我撒谎的下场是什么。”
18
那位百夫长的确说到做到,茱诺兑现了诺言,她为这位百夫长赐了福,又让皮埃尔给了他许多钱物作为答谢,允许他去到远离战火的地方生活。
茱诺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不必听从谁的指令,这个“天后化身”的身份着实足够好用。她掏出镜子看了看自己,或许是因为现在她开心了一点,镜子里的自己也显得年轻了些。
罗马人是在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骚乱起来的,他们发现他们的将军死在了营帐里,而将军的夫人不知所踪。同样不知所踪的,还有近乎全部的粮草。
将军的夫人被皮埃尔带到了他和茱诺的行宫,茱诺依旧是那一身长袍,端坐在桌旁。她静静地看着那位夫人走进来,旋即自觉地跪在地上向她拜礼。绛黑色长袍沾上了泥土,“参见王子妃殿下。”
这声音熟悉至极,茱诺赶忙起身扶她,“母亲……”
“王子妃殿下认错人了。旁人都称臣妇为奥列里乌斯夫人。”
艾莉尼娅的声音里透着慌乱,皮埃尔伸手和茱诺一起将她扶起,“夫人倒是不必担心,此处也没有别人。如今您的女儿是我的妻子,按礼节我也该称您一声母亲。许久未见,茱诺的确很想念您。”
“母亲这些年过得还好吗……?又是何故做了奥列里乌斯夫人呢?”
茱诺的话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哭腔,皮埃尔给她递来一块手帕,又扶着艾莉尼娅到桌边坐下,随后给两个人倒了茶。
“罗马人曾数次对你们行刺……当年也就是这样,我被他们偷偷掳走。他们的本意,是想用我作质子,要挟你父亲回罗马的。”
茱诺这才知道,奥列里乌斯家族和王廷的关系很深,那位臭名昭著的、已经死在营帐里的将军正是奥列里乌斯家族如今的一家之主,可以说是这个家族撑起了如今王廷的威严。这个家族不算骁勇善战,原本就是以善于捕捉猛兽著称的,捕捉猛兽的重要策略就是偷和迂回。
皮埃尔发出了疑问,“您是说,他们用一个善于捕猎的家族来打仗么?他们是无人可用了吗?”
“是的,无人可用。茱诺七八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向罗马王后敬献过一颗斜长石,是从日耳曼商人手中买的。就是那颗斜长石害得我们家险些破产,但王后却仍然觉得不够。我们一家没办法,才迁居来的日耳曼。”
实际上茱诺家并不是第一个,却也不是最后一个。到最后罗马王廷没办法了,他们一是将城门全部戒严,二是从余下的贵族中“钦点”孩子留在王廷教育,“大部分都是钦点了长子,其实就是留质子让人不能跑。后来干脆要求所有的孩子都得在王廷教育。”
但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贵族们对王廷这样的剥削早已忍无可忍。从前税收得多,但好处也多,扩张之后贵族们都是实打实可以分到土地和奴隶的;可现在税收照旧,好处却什么也看不到。所以一说要打仗,几位著名的将军都推脱自己年事已高,不得已只有任用奥列里乌斯家族。
“只有活着才有回来的希望。好在那个人的确足够好色,而你父亲对我的呵护,也保持了我的美貌。茱诺,对不起……我想你大概不愿意承认有我这样一个母亲。”
“怎么会呢,母亲一直都在暗中给我们输送情报,我们都知道的。”茱诺抹了抹面上的泪,“母亲往后再也不用受那样的苦了。”
艾莉尼娅挤出一抹苍凉的笑,“是啊,你父亲如今也是日耳曼的亲王,他也是过上好日子了。而我的女儿……我很欣慰我的女儿能遇到王子殿下这样好的人。”
日光斜斜地穿过窗户落在圆木桌面上,照亮了皮埃尔的手。
“皮埃尔。”茱诺雪白的手背钻进日光,覆上皮埃尔的手背,“让我的母亲跟着我们可以吗?我不放心她去别的地方。”
皮埃尔似乎是准备了很久,他几乎没有思考就直接开口,“我们没有正式宣布过我母后的死讯,而她一年四季都戴着面纱。所以茱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母亲用母后的身份。至于说辞上,就说是天后赐福,神迹显现,母后苏醒了。这是眼下最妥帖的方案,毕竟不然没法解释我们多了一个女人。如果你没意见,我去和父王说。”
茱诺看向面前的艾莉尼娅,“母亲……”
艾莉尼娅笑了笑,“若是能有一个容身之所,顶着谁的名字,我并不在乎。”
19
日耳曼王后被箭矢刺穿心脏又苏醒的神迹很快传遍了整支日耳曼军队,又顺着日耳曼军队“不慎泄露”到了罗马人那里。
眼下的罗马人群龙无首,他们推举出了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做了新的将军。但这位新将军的行事风格实在太过谨慎,罗马王廷的新命令又迟迟没有到,只是送来了一些储备粮。这些粮草也并不足以支撑罗马士兵继续打下去,他们只能每天喝着堪比清汤般的稀粥,只求能果腹。
偏偏是这个时候日耳曼人那边传出了神迹,还是一个他们眼睁睁看着死掉了的人。没有人把这位王后和昔日的将军夫人联系起来。
国王和皮埃尔都知道罗马人撑不了多久,于是干脆下令就在罗马军营不远的地方安营扎寨,没有主动发起战争。
茱诺也得以过了几天太平日子。每天第一缕晨光划破天空的时候,她就起床,简单梳洗过后为王后赐福,皮埃尔就陪在她身边。这个时候恰逢两班值守的士兵交接,换言之能看见她赐福的人是最多的。而艾莉尼娅也非常配合,她从一开始的虚弱不堪,随着赐福的进行慢慢变得能够下地。按照皮埃尔的规划,她会在连续十日的赐福后完全康复。
“为什么是十日?”
皮埃尔勾起一抹笑,“罗马人的粮草差不多就能耗这么久。”
“你是说,到时候他们会因为饥饿做出一些事。”
皮埃尔点点头,他看向大约不到一千步之外踏着稀碎正步的罗马军队,“是。我希望他们会向我们投降。这样的一支军队,他们对罗马了如指掌,能提升我们的作战效率。”
茱诺悄悄打开镜子,透过镜子看着皮埃尔。尽管只有一个背影,镜子里他头顶上的王冠仍然熠熠生辉。茱诺看了看自己,或许是因为见到了母亲的缘故,自己面上衰老的痕迹显著变少了很多。
“茱诺,其实你可以不必这么拘泥于自己的仪容。”镜子里的皮埃尔转过身,他的神态成熟得不像十四岁的模样,“我初见你时,只觉得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子,这样的你的确很适合做我未来的王后。可是这些日子,我发现你的漂亮只是你的诸多优点中最不值一提的部分,你独立,睿智,大胆,又沉着冷静。你唯一失态的一次是因为你的母亲,但直到和你经历了几乎一样的事情之后,我觉得你的表现也仍然比我好了太多,我那时几乎已经疯魔,可你只是哭了一场而已。”
茱诺有点懵,她一下子没有听懂皮埃尔的意思。皮埃尔合上她手中的镜子,“茱诺,或许你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你要注重仪表,要讨男人的欢心,但我觉得,如果你是一位男子,你只会比我更出色,更适合做日耳曼的国王。我很感激这样出色的你愿意辅佐我,但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你可以多做做你自己。”
茱诺还没来得及继续追问,身后传来卫兵的声音,“王子殿下,王子妃殿下,王上有请。”
20
茱诺万万没想到,老国王把她和皮埃尔叫过去是为了宣布他要退位的事实。原因很简单,失去发妻之后他实在悲痛,也觉得自己年事已高;王子皮埃尔与王子妃茱诺也足够成熟,能够把一切事宜都料理得井井有条。
老国王的退位仪式按照他的意思定在了当天午饭后。他们并不打算大操大办,“军中的事早就是皮埃尔在料理,所以只需要让几位将领在场就可以。士兵们慢慢会知道,也不至于动摇了士气。”
至于老国王自己,他想去汪达尔颐养天年。皮埃尔派了支小分队护送老国王。
茱诺就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正式成了日耳曼的王后,而更令她猝不及防的是,皮埃尔随后就当着将领们的面宣布这一切都是天后的旨意,让茱诺以天后的身份接受了将领们的朝拜。
同时他自己也向她拜礼,“伟大的天后,我,皮埃尔,在此宣誓。我将臣服于您,信仰于您,忠诚于您。请您赐福于日耳曼,允许日耳曼拥有这片丰饶的土地。”
茱诺大概也知道皮埃尔的意思,于是顺着接了句,“日耳曼本应拥有罗马,所以才会所向披靡。”
这话说出口的时候茱诺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但她看得分明,皮埃尔的眼睛里闪着光。
这件事情随后也被传到了罗马,罗马人起初不屑,但随着粮草储备渐渐见了底、又始终不见王廷再派人来,原本就士气低落的军队顿时流言四起。
皮埃尔对茱诺毕恭毕敬,他俯身向她拜礼,“茱诺,真的,多亏了你。我们不知道要费多少兵力才能达到的效果,你一句话就可以搞定。即便不是天后的化身,你也是日耳曼当之无愧的英雄。”
他取下她脖颈里的镜子,打开,茱诺看着镜子里已然恢复如常的自己,“我终于明白这面镜子或许已经不知不觉成了我的枷锁。起初我依赖它,后来我甚至有些恐惧它,但这毕竟只是一面镜子。”
皮埃尔点点头,“不过若是能起到一些别的作用——比如说让我们更快打赢罗马,倒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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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如皮埃尔算好的那样,罗马人的粮草彻底耗尽就是在第十日,他们那位以谨慎著称的新将军派出使者向日耳曼递了降书,并嘱托使者转达,“请天后宽恕,我们从前与日耳曼为敌,实属不得已。若是日耳曼愿意接受我们,我们将誓死效忠日耳曼。”
有了这支罗马军队的助力,日耳曼人只花了五天的时间就来到了罗马城外的树林。对于茱诺而言这算是故地重游,但对于大部分日耳曼人而言,他们的确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肥沃的土地。
“日耳曼很难有这样参天茂密的果树,即便派了最好的园丁精心浇灌,也只能浇灌出干瘪枯瘦的果子,没什么水分,也不好吃。”皮埃尔伸手摘了个野果,递给一旁一身短衫短裤的茱诺,“对了,这是可以吃的吗?别是有毒的果子。”
茱诺一眼就认出那黄色的小果子是什么,“可以吃,但并不算好吃。这种果子不开花就结果,所以我们也叫它无花果。罗马城的南郊日照充足,你甚至可以吃到香甜的葡萄,就是那种一串一串的紫色薄皮的水果,可以直接吃,也可以酿酒。我小时候很爱吃,已经很久都没有吃过了。”
皮埃尔笑起来,俊朗的眉眼竟和身旁的茱诺还有几分相似,“那等我们拿下罗马城,你就可以天天吃了。”
“但我仍然有个问题,罗马王廷为什么半个月前就再也没有音讯,他们总不能是忘了前线还有支军队吧?”
“是忘了。”皮埃尔倒出些水简单冲洗了无花果,随后掰了一半递给茱诺,“桑德斯先生四处搜罗了七位美女,老皇帝醉心花丛中,早就不知天地为何物。”
无花果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嘴里晕散开来,茱诺挑眉,“桑德斯先生?是我从前的那位老师吗?”
“嗯。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你父亲和我姑姑,他们是表面婚姻。桑德斯先生原本是亚述后裔,他和罗马王廷算是有血仇;又和我姑姑情投意合很多年,碍于身份他们并不能结婚。所以桑德斯先生帮我们拿到了大量的情报,只求为亚述报仇后可以迎娶我的姑姑。至于你的父亲,他自然是想要解救我们的母亲。”
皮埃尔的嘴里塞满了无花果,说话还有些奶声奶气;但对于茱诺而言,这话信息量实在太大,让原本就不够香甜的无花果显得更加寡淡。
“你是说……”
“对,等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我还得给他们四位长辈赐婚。”
汪达尔人的信号弹在这时划破了天空,皮埃尔和茱诺对视了一眼,旋即下令,“时候到了。吹号角吧。”
22
桑德斯先生如今也是一位年过三十的中年人了——这还是在罗马人寿命长的语境下,在日耳曼四十岁就已经算是长寿,三十多岁就自然算是老人。
或许是因为罗马强烈的日晒,他的皮肤比茱诺记忆里的还要黝黑一些。按说文人是不必这么风吹日晒的,但架不住桑德斯需要四处收集情报,“所以我很早就断定罗马城已经分崩离析,无非是依赖从前的资源,但也只是在坐吃山空而已。”
这样的坐吃山空给日耳曼提供了绝佳的机会,所以他们甚至都不需要左右包夹——皮埃尔的队伍进来的时候,罗马城甚至没有人愿意抵挡一下。他们一路大摇大摆打进王宫时,老国王在寝殿里醉得不省人事。
桑德斯的那七位美女让罗马国王流连忘返,甚至为了能够将她们全都纳入麾下,从几个世纪前的史书里翻出一个皇帝的称号,安在了自己的头上,说是这样就可以有很多个妃妾。王后跟着成了皇后,排场仪仗也都跟着变得更加铺张,所以对于丈夫流连花丛的举动,她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整个罗马王国……确切说是帝国了,就这样忙碌于皇帝的加冕仪式,以及皇后和七位妃妾的册封仪式。没有人顾得上前线传回来的战报。所以甚至两支军队一西一东逼近罗马城,罗马王廷……确切说该叫皇廷了,都浑然不觉,还以为是来祝贺的。”
“真是成也女人,败也女人。”他抿了口葡萄酒,“那位王后当时也是说,金发碧眼是祥瑞之兆,所以才做了王后,还因为这一头金发让罗马人振奋了挺久。谁成想最后亡在了另外七个金发碧眼女人的手里。”
茱诺觉得这话多少有点扎耳,皮埃尔紧了紧她的手,“那我的皇后可不仅仅只是个金发碧眼的女人。”
桑德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那是自然。天后自幼聪颖,凡人必然无法与天后相提并论。”
一连好几个敬语让茱诺甚至觉得有些不大自在,她下意识摸了摸脖子,才意识到那里早已经没有了镜子。茱诺轻轻笑起来,“倒也不必这么拘谨,桑德斯老师。我们还是商量商量罗马城重建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