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根

石头不会说话,陈山也是。

采石场的喧嚣是属于别人的。风钻的嘶吼,铁锤与楔子碰撞的清脆,工人们插科打诨的乡音,这些声音到了陈山身边,都像溪水流过一块顽石,绕个弯,又走了。他只有一下一下沉闷的锤击,砸在青灰色的岩面上,碎屑飞溅,像他沉默日子里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的左手,那几根扭曲变形的手指,勉强能扶住钢钎,使不上大力气。主要的力气都在右臂上,臂膀上的肌肉虬结,随着动作一鼓一平,像是另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

休息的哨音响了,工人们三三两两聚到背阴处,抽烟,喝水,谈论着村里新来的女人。陈山没动,他走到崖边,眺望着对面那片山坡。那里如今绿意葱茏,草木疯长,早已看不出二十多年前的惨状。只有他知道,在那片绿色之下,埋着他家的老屋,和他的爹、娘、还有刚满十岁的妹妹。那场夜半突如其来的山体滑坡,把一切都吞没了。他因为去邻村跟老石匠学艺,躲过一劫。回来时,家已经没了。他疯了一样用手去刨,刨得十指鲜血淋漓,左手几根指骨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垮下的次生石块砸断,后来也没能长好。

从此,村里人看他的眼神就变了。他们说他是“瘟神”,命太硬,克死了全家。起初是孩子被大人勒令不许靠近他,后来是大人自己也远远避开。他的世界,从那个夜晚开始,就只剩下石头和这片沉默的山。

阿秀站在小卖部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下,觉得自己也像一件被摆出来的商品,而且是残次品。

太阳明晃晃的,照得她头晕。她嫂子尖利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响,像是在对围观的村民介绍,又像是在对她进行最后的宣判。

“……城里大夫都说了,这是心病,得静养!咱们这山清水秀的,最合适不过了……”

阿秀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双已经有些开胶的旧布鞋上。鞋尖沾了些泥。她试图把脚往后缩一缩,却挪不动步子。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好奇的,怜悯的,更多的是看热闹的,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

一个流着鼻涕的半大孩子忽然冲她扔过来一块小石子,没砸中,滚到她脚边。孩子嬉笑着喊:“哑巴!哑巴新媳妇!”

人群里发出一阵压抑的低笑。

阿秀猛地一颤,仿佛那石子真砸中了她。一股熟悉的、冰凉的恐惧从脚底板窜上来,瞬间攫住了她的喉咙。她想开口,想尖叫,但嘴巴张了张,只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车祸那个瞬间的巨响、刺眼的灯光、玻璃碎裂的声音、还有漫无边际的猩红……碎片一样冲击着她的大脑。她的身体开始发抖,手指死死绞着衣角,骨节泛白。

“没用的东西!”嫂子察觉到她的异样,狠狠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骂道,“就会给我丢人!”

老槐树的影子缩成了一团,正是一天里最晒的时候。阿秀觉得那影子像是要把她吸进去,吸进一个黑暗的、无声的深渊。

老村长找到陈山的时候,他正就着咸菜疙瘩啃一个冷馒头。石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张破桌,一张土炕,炕上的席子磨得油亮。

“山子。”老村长在门槛上磕了磕烟斗,没直接进来。

陈山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表情。他放下馒头,站起身。

村长走进来,叹了口气。屋里一股石粉和霉味混合的气息。“有个事……跟你商量。”他顿了顿,看着陈山那张石刻般的脸,“阿秀那姑娘,你……今天见到了吧?”

陈山没吭声。

“唉,也是个苦命人。”村长自顾自说下去,“原先当老师的,出了车祸,男人和孩子都没了,自己……这儿落了点毛病。”他指了指脑袋,“说不了话了。她哥嫂那边……容不下她,嫌累赘。送到咱这儿,也算是个娘家,可你看……”

陈山的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沉默的大山。

“你这儿,虽说清苦,但清净。”村长的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恳求,“你俩……搭个伙,互相也算有个照应。总好过一个人……冷锅冷灶的。”

屋里沉默了许久,只有墙角一只蛐蛐在叫。

陈山想起了白天在采石场崖边,远远瞥见的那个身影,单薄得像风一吹就倒。他也想起了那个孩子扔出的石子,和她那一刻骤然僵直的背影。那背影,有点像他很多年前,站在自家废墟前的样子。

他喉咙动了动,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嗯。”

阿秀被嫂子几乎是推搡着进了陈山的石屋。

“人给你送来了啊,陈山。”嫂子的语气快得像赶任务,“好好过日子,我们都放心。”

说完,她像是怕沾染上什么不洁的东西,迅速转身走了,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阿秀站在屋子中央,不敢动弹。屋里比想象中更暗,更空。只有一盏挂在墙上的老旧煤油灯,跳动着豆大的火苗,把陈山庞大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着,像一头沉默的怪兽。

陈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他走到土炕边,把上面堆着的几件旧衣服挪开,又从墙角抱来一捆干草,铺在离炕不远的地上。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动作有些笨拙,但很稳。

然后,他拿过屋里唯一的那张长条板凳,放在了土炕和地铺之间。

意思很明显。炕是她的,地是他的。这条板凳,就是界河。

阿秀明白了。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挪到炕沿坐下,身体紧绷着,仿佛随时准备跳起来。炕席是冰凉的。

陈山吹熄了煤油灯。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浓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山村的黑夜,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对方的呼吸声。

阿秀蜷缩在炕的一角,睁大了眼睛,徒劳地适应着黑暗。她能听到地上那个男人翻身时,干草发出的窸窣声。他的呼吸沉重而绵长,但她听得出,那呼吸里也没有睡着的意思。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这个沉默得像石头一样的男人,这个家徒四壁的石屋,就是她往后全部的人生了吗?

地上的陈山,同样睁着眼。他闻到了空气中一丝极淡的、不同于石粉和霉味的气息,是肥皂草的味道,来自炕上那个陌生的女人。这气息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不安。他习惯了独自一人面对这漫长的黑夜,如今,这黑暗里多了另一个人的恐惧和体温。

日子像石磨盘上的沟壑,一圈又一圈,缓慢而沉重地向前碾着。

石屋里多了一个人,并没有立刻增添多少生气,只是让沉默变得复杂了些。以前的沉默是空的,现在的沉默里,装着两个活人的呼吸,和一份小心翼翼的试探。

起初几天,他们像两只被迫关进同一个笼子的受伤的野兽,各自蜷缩在自己的领地。陈山依旧天不亮就起身,去采石场。阿秀则在他走后,才从炕上下来,对着空荡的屋子发一会儿呆。锅里总会留着一点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和一个煮熟的土豆。那是陈山留给她的。他不多做,她也不多吃。

阿秀开始找事做。她看见陈山扔在墙角那几件沾满石粉、汗渍板结的脏衣服,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抱起来,走到屋外那个半人高的大水缸旁。她没有力气从井里打水,就用瓢一点点从缸里舀。水很凉,浸得她手指发红。她搓洗得吃力,动作笨拙,肥皂也打得吝啬。洗好的衣服晾在屋檐下的绳子上,水滴答下来,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陈山傍晚回来,看到了那些随风轻轻晃动的衣服,脚步顿了一下,没说话,只是弯腰进了屋。

锅是刷过的,灶台是干净的。屋里似乎也整洁了些,虽然东西还是那些东西,但摆放的位置有了细微的不同。陈山依旧默默地生火,做饭。这一次,他往锅里多下了一把米。

沟通是从一件意外开始的。

陈山在凿一块质地坚硬的青石时,锤子落点偏了,砸在了他扶着钢钎的左手上。旧伤处立刻皮开肉绽,鲜血涌了出来,滴在灰白的石粉上,触目惊心。他皱了皱眉,习惯性地想用衣角去擦,却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细碎的脚步声。

阿秀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脸色比平时更白,眼睛里盛满了惊慌。她看着他流血的手,又看看他,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然后,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转身跑回屋里,翻找了一阵,拿着一条干净的、略显破旧的布条和一小罐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干结了的草药膏跑回来。

她伸出手,想要碰触他又不敢,指尖微微颤抖着。

陈山看着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他沉默地把受伤的手递了过去。

阿秀的动作起初是生涩而慌乱的,但当她真正开始清洗伤口、涂抹药膏时,变得异常轻柔而专注。她的手指冰凉,偶尔碰到他粗糙灼热的皮肤,像羽毛拂过。她低着头,颈子弯出一个脆弱的弧度,几缕碎发垂下来,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陈山看着她,看着鲜血在她白皙的手指间被抹去,看着褐色的药膏覆盖住伤口,看着那条布条被小心翼翼地缠绕、打结。整个过程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她细弱的鼻息。

包扎好了。阿秀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情,轻轻松了口气,额角竟有些细密的汗珠。

陈山抬起包扎好的手,看了看那个不算美观但很结实的结,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怯生生的、却在此刻流露出一种执拗力量的女人。他喉咙里滚动了几下,终于挤出了两个干巴巴的字:

“谢谢。”

阿秀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随即又迅速低下头,手指再次绞住了衣角。但她紧绷的肩背,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点点。

那晚,陈山没有立刻睡下。他在昏暗的油灯下坐了很久,就着那点光,用他粗糙的手指和简陋的刻刀,对付着一块巴掌大的、质地温润的白色石头。石屑簌簌落下,一个笨拙的、圆滚滚的形体渐渐显露出来。那是一只兔子,耳朵支棱着,形态稚拙,却带着一股子鲜活的生命气。

第二天阿秀在窗台上发现了这只石兔子。它被洗得干干净净,在晨曦里泛着温润的光。她伸出手,极轻地摸了摸兔子光滑的背脊,冰凉的触感。良久,她转身,从随身的那个小包袱里,拿出一小截用旧了的红色画笔。她在院子里湿润的泥地上,蹲下身,画了一朵同样笨拙的、五个花瓣的小花,就在石兔子投下的影子旁边。

从此,石雕和图画,成了他们之间无声的语言。

陈山陆续带回来小石狗,小石鸟,摆在窗台,排成一排。阿秀则每天在泥地上画下新的东西,有时是一片云,有时是一棵草,有时是门口走过的一只鸡。她偶尔也会用树枝,在泥地上写下简单的字,“山”,“水”,“石”。陈山收工回来,会站在那些字和画前,看上很久。他不认字,但他觉得那些笔画,有一种奇异的、安静的美。

他们一起发现屋檐下住进了一窝燕子。看着燕子衔泥筑巢,孵出雏鸟,听着雏鸟叽叽喳喳的叫声,两人会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活计,仰头看上一会儿。陈山会特意把屋檐下那块地方打扫干净,阿秀则会小心地不去惊扰它们。他们共同守护着这窝脆弱的生命,像是在守护某种心照不宣的希望。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夏夜。

暴雨毫无征兆地来了,电闪雷鸣,雨水像瓢泼一样倒下来。狂风卷着雨点,狠狠砸在石屋的窗棂和门板上。忽然,“哗啦”一声巨响,堆放杂物的那半间屋子的屋顶,被风掀开了一个角,雨水瞬间灌了进去。

陈山低骂一声,抓起一件破蓑衣就冲进了雨幕。那里面堆着过冬的干柴和一些舍不得丢的旧家什。阿秀在门口看着他在暴雨和黑暗中踉跄的身影,几乎没有犹豫,也紧跟着冲了出去。

雨水立刻浇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冰冷刺骨。雷声在头顶炸开,她吓得浑身一颤,但还是咬着牙,摸索着帮陈山扶起被风吹倒的杂物,把还能用的柴火往主屋里抱。闪电划过,她看到陈山脸上全是雨水,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焦急和一种狠劲。他也看到了她,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脸上,嘴唇冻得发紫,瘦弱的身体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眼神里却有一股拼命的劲儿。

那一刻,隔着厚重的雨帘,他们的目光第一次有了实质性的碰撞,不再是躲避和试探,而是共同面对灾难时的焦急与关切。

抢救完能抢救的东西,两人回到主屋,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陈山胡乱地用干布擦了把脸,回头看见阿秀抱着胳膊,缩在墙角,冷得瑟瑟发抖,嘴唇乌青。他愣了一下,转身从那个破旧的木箱底,翻出一件他多年前的、同样破旧但干燥的厚外套,递了过去。

阿秀迟疑了一下,接过来,裹住了自己。

后半夜,阿秀发起了高烧。她躺在炕上,浑身滚烫,意识模糊,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有时是惊恐的呓语,有时是模糊不清的名字,夹杂着压抑的哭泣。

陈山被她异常的动静惊醒。他爬起来,点亮油灯,走到炕边。借着昏黄的光,他看到阿秀脸上不正常的潮红,眉头紧锁,额头上全是冷汗。他站在那里,有些无措。他伸出手,想探探她的额头,那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落了下去。触手的滚烫让他心里一惊。

他想起小时候发烧,娘会用凉水浸湿毛巾敷在他额头上。他转身去打来一盆井水,将家里唯一一条还算干净的毛巾浸湿、拧干,笨拙地、轻轻地敷在阿秀的额头上。

阿秀在昏沉中,似乎感受到一丝凉意,不安的扭动稍稍平息。

他就这样守在炕边,一遍遍地换着毛巾,直到窗纸透出微弱的青光。雨不知何时停了,外面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嗒嗒声。

天快亮时,阿秀的烧终于退了一些,沉沉睡去。陈山累极了,趴在炕沿上也睡着了。

阿秀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趴在炕边、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的陈山。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还习惯性地蹙着。晨光透过窗纸,照亮了他半边脸和那只放在炕沿上、包扎着布条的手。

阿秀静静地看了他很久,目光从他粗糙的眉眼,落到他高挺的鼻梁,再到他那张总是紧抿着的、显得有些倔强的嘴唇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情绪在她心间涌动,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恍惚,同病相怜的酸楚,还有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极轻极轻地伸出手,用指尖,触碰了一下他放在炕沿的那只受伤的手的手背。

只是轻轻一下,像蝴蝶停留的瞬间,很快就缩了回来。

但陈山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眼皮动了动,但没有睁开。

夏天最热的时候,陈山做了一个决定。

他没有跟阿秀商量,只是在一个傍晚收工后,开始清理石屋旁那片长满荒草的空地。那是老屋原本的宅基地。他挥舞着锄头,沉默而有力,汗水沿着他黝黑的脊梁沟壑往下淌,在夕阳下闪着光。杂草被连根除去,碎砖烂瓦被捡拾到一边,地面渐渐变得平整。

阿秀起初只是看着,眼神里带着疑惑。但当陈山从采石场拉回第一车最好的、青灰色的规整石料时,她明白了。他不是在整理荒地,他是在打地基,他要盖房子。

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震颤击中了阿秀。她看着那个沉默的男人,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每天在采石场干完最累的活,回来又投入到这片空地上。和泥,担水,将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按照他心中的蓝图垒砌起来。他的手,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既是开山裂石的工具,也是构建家园的器具。

她没有上前帮忙,她的力气太小。但她开始做更多的事。她把饭菜做得更及时,把水烧得更足,在他累得直不起腰时,递上一碗晾温的茶水。她的目光,越来越多地停留在他身上,那目光里不再是恐惧和试探,而是某种柔软而明亮的东西。

陈山感觉到了。他依旧话少,但偶尔会指着垒起一截的墙,对阿秀比划一下,或者在她递水时,停顿片刻,接过碗,一饮而尽。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他们之间流淌,比言语更牢固。

新房子的墙壁一天天升高。陈山用了心,石料砌得平整密实,缝隙都用掺了麦秸的泥浆抹得光滑。他还留了窗户,比老石屋的敞亮。他甚至在朝南的窗台下,特意预留了一个石台,平整光滑,像是为了摆放什么。

阿秀的心,也像这新房子一样,被一点点填满,构筑起来。她翻出包袱里仅有的那点红纸,那是她过去教书时用来剪小红花的。她坐在门槛上,就着最后的天光,用一把小剪刀,极其认真地剪着。手指不像拿粉笔时那么灵活了,剪出来的喜字,边缘毛糙,笔画也有些歪扭。但她看着它,脸上露出了一个极淡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容。

新房落成的那天,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没有鞭炮,没有宾客,只有他们两人。陈山最后一次用泥刀抹平了门口台阶的缝隙,直起腰,回头看见阿秀站在身后。

她手里拿着那两个歪歪扭扭的红色喜字。

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丝羞涩,更多的是一种坚定的勇气。她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两个喜字并排贴在了新木门的中央。

鲜红的颜色,在青灰色的石墙上,像两团跳动的小火苗。

陈山看着那喜字,又看看阿秀。他脸上的肌肉牵动了一下,似乎想做出一个笑的表情,但最终没有成功。他只是伸出手,第一次,主动地、轻轻地握住了阿秀冰凉的手指。

没有仪式,没有誓言。这座沉默的石屋,和门上两个歪扭的喜字,就是他们的婚礼。那天晚上,他们睡在了新房唯一的那张、铺着干爽稻草和新席子的土炕上。那条曾经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长板凳,被陈山劈了,当柴火烧了,火光很旺,映得两人的脸都是暖的。

陈山开始雕刻最后一件,也是最大的一件石雕。他选了一块质地细腻、颜色微白的石头,就放在那个预留的窗台石台上。他雕得很慢,很用心,像是在进行一场漫长的告别,又像是在完成一个永恒的迎接。阿秀常常坐在他旁边,做着针线,或者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她不知道他在雕什么,但她喜欢看他专注的样子。

幸福像秋日的阳光,明亮而短暂。

刚入冬,那对几乎被遗忘的兄嫂,像嗅到腥味的秃鹫,再次出现了。村子要搞旅游开发的消息传开了,地基变得值钱起来。

他们闯进崭新的石屋,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带着挑剔和贪婪。

“哟,这新房盖得不错啊。”嫂子的声音尖利,打破了屋里的宁静,“阿秀,看来你在这儿过得挺滋润?”

阿秀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往陈山身后缩。

陈山放下刻刀,站起身,像一堵墙挡在阿秀前面,沉默地看着来人。

“我们这次来,是接阿秀回去的。”哥哥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傲慢,“以前是没办法,现在家里条件好了,总不能让她一直跟着你……这么一个……”他上下打量着陈山,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意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阿秀猛地摇头,手指死死攥住陈山的衣角。

“她不走。”陈山的声音低沉,却像石头一样硬。

“不走?”嫂子拔高了音调,“陈山,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一个穷石匠,命硬克亲,拿什么养活她?让她跟着你在这山沟里等死吗?你看看她,当初好好的一个人,现在变成什么哑巴样子了?是不是你克的?!”

“瘟神!”那哥哥啐了一口。

“不是……他不是!”一个嘶哑的、破碎的、却用尽了全身力气的聲音突然响起。

所有人都愣住了。

阿秀从陈山身后站了出来,浑身颤抖得像风中的叶子,脸白得吓人,但她直视着她的兄嫂,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嘶哑,却清晰无比:“他……不是!”

她竟然说话了。为了维护他,她冲破了那层禁锢她多年的冰壳。

兄嫂也惊呆了,但随即是更大的恼怒。嫂子一步上前,伸手就去拉扯阿秀:“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跟我们回去!”

陈山一把格开她的手。

推搡之间,混乱中,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阿秀被猛地一撞,脚下一个趔趄,惊叫一声,从新房门口那几级刚砌好不久的石阶上摔了下去。她的头,重重地磕在下面一块当做垫脚石的青石上。

声音闷得让人心慌。

世界仿佛静止了。

陈山像被雷击中一样,愣了一瞬,然后疯了一样冲下石阶。他抱起阿秀,她的身子轻得像一片羽毛,温热的血液正从她后脑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他粗糙的手掌,染红了她苍白的脸颊,也染红了身下冰冷的青石。

阿秀的眼睛看着他,眼神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深切的、不舍的眷恋。她的嘴唇艰难地动着,气流微弱地穿过声带,凝聚成她生命最后的、最清晰的音节:

“山……”

声音落下,她眼睛里的光,像燃尽的烛火,缓缓熄灭了。

兄嫂吓坏了,慌慌张张地跑了,连句交代都没有。

陈山没有哭,也没有喊。他只是抱着阿秀,坐在冰冷的石阶上,一动不动,像变成了另一块石头。山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吹不动他凝固的身影。

阿秀被葬在了可以望见石屋的山坡上,面朝着阳光。

开春的时候,推土机还是来了。旅游开发项目启动了,这片位于村尾的宅基地需要被征用,统一规划。

陈山没有阻拦。他默默地看着那辆巨大的、黄色的机器,轰鸣着,轻而易举地将他亲手垒砌的石墙推倒,将他和阿秀短暂的新家碾成一片废墟。灰尘漫天,真的就像一阵尘烟,散去后,什么都不剩了。

连同门上那点刺目的红,也彻底消失了。

村里人后来很少再见到陈山。有人说他离开了村子,去了更远的采石场。也有人说,他进了更深的山。

直到旅游区初步建成的那个秋天,有游客在一个人迹罕至的观景角落,发现了一尊真人大小的石雕。石雕是一个清秀的女子,安静地坐在一块青石上,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的微笑。她的脚下,环绕着几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小狗。雕像打磨得异常光滑,仿佛被抚摸过千万遍。

雕像的基座上,没有名字,只刻着一个字:

“秀”。

那石头是本地最常见的青石,坚硬,沉默,如同这片土地本身。风霜雨雪落在上面,改变不了它的形状,只能让它颜色更深沉,更厚重。

它就在那里,生根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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