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青灰着,楼下便已响起“唰唰”的细碎声。推开窗,晨雾里那老人正俯身握着笤帚,扫门前那点巴掌大的地方。帚毛已磨得薄了,木柄却油亮润泽,凹痕处深嵌着指纹般的岁月印迹。他动作利落如拂尘,每一挥动都凝着一种无声的郑重。扫罢,他眯眼端详地面良久,仿佛将军审视营盘,这才背起手,踱步朝公园而去。我每每路过那处,露水微凉的清气里,仿佛还回荡着笤帚拂过地面的低微声响——那声音竟奇异地沉入了人心深处,使人无端生出一种安稳,仿佛世界就此被悄悄擦拭一新。
他行事也自含规矩。小区里开会商议费用分摊,常如群鸟噪杂喧腾。而他则悄然立于人群外围,静观着众人争执。直到议论渐息,他才轻咳一声:“我先付吧,省却麻烦。”话音落处,喧闹的池塘霎时静寂;众人愣了片刻,便纷纷跟着交了钱。自然也有趣事一桩:某次他急急塞钱入信封,事后发觉多付了五十元,窘迫地笑着搔头:“老眼昏花啦。”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掏着旧皮夹,重新数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那双手竟微微抖着。皮夹深处滑落一张泛黄的小照片,他轻轻拾起,指尖在斑驳的影像上摩挲片刻,才将照片妥帖藏回夹层深处。
最令人寻味的,是他那份独行者的从容。小区凉亭里,闲话如藤蔓缠绕着人们聚集不休;而他经过时,只微微颔首一笑,便踏着自己方步坦然前行。有回骤雨突降,邻居们纷纷抱头四散奔逃,只他一人撑起褪色的黑布伞,依旧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伞沿垂珠成帘,布鞋踏水无声——仿佛雨打芭蕉的节奏,不过是为他散步添了支伴奏曲。
日子如流水淙淙而过,老人依旧默然扫着他的方寸之地。某日装修废料堆塞了窄道,众邻七嘴八舌吵嚷不休,他却默默蹲下身子,将散落的砖块一块块叠放整齐,硬是清出一条窄径来。还有一次,不知谁家的孩童在空地踢球,皮球滚进灌木丛深处,孩子急得直跳脚。老人恰巧经过,默默寻了根枯枝,俯身探进枝叶深处,轻轻一拨,那球便骨碌碌滚了出来。孩童破涕为笑,他却只拍拍孩子肩膀,背着手走开了。
冬至那日清寒砭骨,他扫完地竟在枯枝嶙峋的玉兰树下立定,缓缓打起太极来。几个顽童缩着脖子远远模仿,他也不点破,只自顾自推掌,凝神如对虚空——口鼻间呼出的白气,渐渐融入灰青色的晨霭里。
后来玉兰树生了虫害,枝叶萎黄零落。他默默从自家储物间翻出一把老旧的修枝剪,踩着颤巍巍的木梯攀上枝桠,将病枝一根根剪下。剪下的枯枝在他脚边堆成小小山丘,断口处渗出清冽的树脂气息。他下梯时,裤脚蹭了块青灰色树皮屑,像一枚无意别上的勋章。
他无一句高声,亦无半句多余的话。帚声日日拂过晨昏,这声音本身,渐渐成了这喧嚷街角一种无声的秩序。新搬来的住户初时总被这帚声惊醒,日子久了,竟也觉出某种奇异的安稳——仿佛帚声扫过之处,连时光的尘埃都被悄然拂净,只留下清亮如洗的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