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和二美

二嫂快生的时候,我打趣她,你这样的美人坯子,怕是会生出一双天仙吧?

——那时已经请吕先生诊了脉,知道这胎是双生的女儿。

可是二嫂蹙了眉头,说,娟儿,你这个傻孩子。生得美,可不是恩典。这世上稳稳当当过一辈子的女人啊,都不会过了中人之姿。

二嫂说话总是咬文嚼字的,听得我云山雾绕。已经新中国十几年了,用我妈的话说,她却还活在民国的“幻梦”里。幻梦是什么?就是个肥皂泡泡——风一吹,就“啪”地破了。

没过几天,大美和小美就被“送子娘娘”接到了我们家。太稀奇了,老辈人都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一胎的两个丫头,长得却不一样。大美长得跟二嫂一个模子,小美却酷似二哥——我二哥是个威风凛凛的军人,虽说也是剑眉星目,可这粗犷的五官长在女孩家脸上,就有了几分别扭。

当然,大美和小美只是家里的叫法,姐姐大名叫章炟美,妹妹叫章霄美。吕先生给起的名,他说大美生于人定,五行缺火;小美生于平旦,五行缺水。上了学以后,姐妹俩这名字里的生僻字没少为难老师。

同学们说,大美是真美,小美是假美。大美听了一笑而过,小美却哭红了眼睛——那时也不过小学三年级。小孩子其实哪里懂什么美不美的?

大美从小能歌善舞,小美却喜欢写写画画。我出差去上海,回来的时候给姐妹俩带了书包,一个红的一个蓝的。不要问我为什么不买一样的,谁还没个年轻缺心眼的时候呢?

我不知道两个姑娘都想要红的。让大美先选,大美说让妹妹选。推让半天,还是大美先选了红的。过了两天,我看见小美在往大美的红书包上面甩水笔印子。大美却不在意,照样背了去上学。我看不过去,在印子上给她绣了几朵梅花——没想到却成了时尚,一时间女孩子们都开始往书包上绣各种花。

小美性子里的别扭大概从那时就开始了。上初中以后,这别扭越来越严重了——两姐妹住在隔壁屋里,大美常有同学来找,小美却不许他们听歌、谈笑,说会影响自己思考、创作——小美在晚报上面发了几首诗,总是以诗人自居。慢慢地,学校里和左邻右舍就流传着小美得了神经病的闲话。

所幸不久后,姐妹俩就参军了——那时二哥早已是将军了。大美去了文工团唱歌,小美也想去,可是她并不会唱歌跳舞。小美哭闹了许久,二哥终于把她弄进去了——搬设备、写标语——好像一个二等杂役。

小美却很高兴,脸上慢慢见了笑模样了。

转眼就十八岁了,这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大美当上了电影演员,而且是女主角——印着“章炟美”名字的电影海报被镶了大框子,现在还挂在堂屋里——据说电影厂的人来文工团挑人,大美并没有报名。可是他们都挑好了人准备走了,却发现了在练功房角落一个人压腿的大美——从镜子里映出的脸,用那个导演的话说,那是一种“不属于少女的、刚毅与云淡风轻并存”的美。导演当场就决定,换人。大美当着导演的面请示二哥,二哥说,去玩玩吧,她才应了下来。

小美几年来第一次敲响了大美的门,她让大美把她介绍给导演,给她也安排个角色。大美应承了下来,导演也真给安排了——演一个有七八句台词的“农妇乙”。可到了开机,小美却没有去。一整个片场的人等着小美一个人。怎么也找不到她,只好临时换了个人。

演到一半,小美披头散发地疯跑进来,推倒了摄像机——她竭斯底里地控诉着在场的所有人,原来她钟意的角色是女二号。女二号那天正好也在场,就很尴尬。眼见局面难以收拾,一个人冲了进来,把小美扛在肩上,不管她的尖叫和拳打脚踢,径直走出了片场。要知道小美继承了二哥人高马大的体格,把她扛起来可不容易。

这人就是林树杨,文工团的一个青年编剧,也是小美秘密的男朋友。不过,这秘密如今已经曝光了。文工团不许谈恋爱,林编剧为了小美,退伍了,说等小美到年龄就结婚。

吕先生拄着拐棍儿来表示反对,他颤颤巍巍地说,林树杨这个名字不好,太吸水,会把小美本来不多的水吸干,让小美旱死。

我们都付之一笑。小美这辈子有着落了,大家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两个月后,大美的电影总算拍完了。她演生产标兵,有个镜头一直重拍,在冬天的渠水里泡了好久,就落下了腿疼的毛病。从此她发誓再也不演电影了——后来果然说到做到,她这辈子再也没有拍过电影。

第二件事就是——小美怀孕了。

林编剧见了我二哥,吓得差点尿裤子。他矢口否认是自己的过错,坚持跟小美只拉过一次手——骗谁呢,众目睽睽之下,他可是扛走过小美。他又改口说只“拉过手”和“扛过一次”。二哥拿手枪比着他的头,他还是坚持只碰过这两次。

二哥觉得不对,又拷问小美。终于问出来了——孩子是导演的。我们一下子理解了小美那次在片场的发作。

林树杨说,他愿意娶小美。二哥像看傻X一样看着他。看了半天,同意了。

结婚那天二哥没去。他出发去干另一件事了。他坐火车又坐汽车,终于找到了导演。子弹从眉心进去,后脑出来。据说导演到死脸上还保持着震惊的表情。

枪毙我二哥的时候,我们全家哭得死去活来。二嫂像老了二十岁,她说,她再也没有小美这个女儿。

小美生了个儿子,长得倒有些像大美。大家都长舒了口气——这孩子真会长,娘胎里就知道怎么避免尴尬。她也退了伍,街道把她分到了罐头厂洗瓶子。在街道上刷标语的林树杨总用东北老家寄来的獾油给她擦手,她的手还是不停地裂口子。二嫂把他们赶出了我们家的大宅,两人在街角租了半个院子过活。

大美评了歌唱家,一天到晚去全国各地演出。后来她也结了婚,跟一个作曲家。这个人我们就不要说他的名字吧,不是什么值得青史留名的人物。大美和作曲家都分了楼房,住不过来,就把一套给了小美夫妇,他们终于从四面漏水的破院子搬了出来。

事情还是我发现的。林树杨出差了——他终于把自己活动进了文联——托我把老家带来的山货从单位送到小美家,我就去找小美。敲了半天门反锁着,屋里有动静。我听着有异,就坐在门口等。等了几个小时,门开了,作曲家走了出来。四目相对,我和他都傻了。

他跪下来求我,说不会再犯。我心软了。

不料过了半年吧,竟被大美抓了个正着。

大美不声不响去医院打了孩子。

离婚。马上就离了。作曲家从此滚出了我们家的生活。

小美回了娘家。二嫂并不理她——当然,我们家大宅里还住着我妈、大哥大嫂和表姨,但是这些人在这个故事里连酱油都打不回家,就不再赘述——她也不在意,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高兴了就出来吃饭,不高兴就让表姨端进房间。

有一天,外面倾盆大雨,林树杨伞都没打,带着儿子来了。他拿着高音喇叭,站在院子外面控诉小美的罪行。从她跟导演的事一直说到作曲家,男主角换了十几个,都是我们没听过的。他边说边哭,儿子也在一旁嚎着。小美在房间里把收音机开得山响。

我终于下定决心冲进大雨, 我不能让这些话脏了孩子的耳朵。林树杨血红着眼睛,拿出一个水果刀,比着我让我走开。我伸手去拦,孩子也跟着拦。一片混乱中,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刀子就深深插进了孩子的眼睛,只剩刀柄在外面。我们抱着孩子一路狂奔,到了医院,孩子已经不会哭了。

抢救了足足七天,没救过来。小美一次也没来医院。孩子终于被宣布死亡了,一大堆管子针头都从他瘦弱的四肢上面撤了下来。我只顾了哭,没发现林树杨走了——他吊死在了医院的厕所里。

大美从云南演出回来,她跟小美长谈了一个晚上。

老宅里的其他人只听见小美最后的怒吼:如果我有你这副皮囊,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大美的声音也高了,唱美声一样抑扬顿挫的:章霄美!你信不信、我要是你,也绝不会过成你这幅德行!

姐妹俩的吵架声伴着窗外的电闪雷鸣,让我足足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第二天一早,姐妹俩的房间里都传出了骇人的惊叫声。我们冲进去,却看到两个人都完好无损,只是眼神惊惶得厉害。

大美走了。那是她最后一次去演出。不知道是不是跟妹妹吵架坏了嗓子,她塌了中,再也不能唱歌了——按说她的年纪,塌中这种事发生得实在是早了些。她被一阵嘘声赶下了台,没几天就转业了,分到了我们市里的文化局当科长。

小美却仿佛转了性,再没见她招惹什么人。罐头厂承包了,她包了做荔枝罐头的车间。没几年,她就成了我们家第一个“万元户”。在她一次次给家里买这买那、每个星期都回去几趟的攻势下,二嫂也终于原谅了她。

大宅里的人们都说,风水轮流转。

大美终于又结婚了,这次是跟自己的一个科员。他们的结婚照挂在墙上,我看了觉得很刺眼:细长条的大美,比并排坐着的丈夫,足足高了一个头。这科员还爱喝两盅,喝醉了居然还有打人的毛病!于是章科长经常鼻青脸肿地去上班。头儿们觉得不雅,商量了一下,就把她的科长撤了。大美逆来顺受地继续上班。我拉着她问,为什么还要跟科员过,她当年那股高傲劲儿哪里去了?大美挣脱我,扭着大屁股走了——结婚没几年,她那曾经保持得像少女一样的身材就变成了啤酒桶——据说有人看见她成堆地往家里买便宜猪肉。

那天是二嫂的七十大寿。我们一家人围坐在大宅的院子里,给她贺寿。大美的丈夫没来,不过也不差他一个。小美倒让我们大开眼界,居然带回一个金发蓝眼的外国人,据说他们已经登了记。二嫂多喝了几杯,有点儿头晕,突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小美在她旁边,着急地喊妈。我在另一边给她顺气。

良久,二嫂拍着小美的手,轻轻地说,大美,不要怕,妈要走了。

我在一边提醒,二嫂,这是小美。

二嫂不理我,继续说,大美,你妹妹傻,你不要跟她计较。能顾着点儿她,妈在“那边”也谢谢你了。

小美一边应着,一边哭得肝肠寸断。

大美坐在一边,呆呆地望着这一切。我把她也推到二嫂身边。

二嫂找到了大美的手,拍着说,小美,不要记恨妈,妈都是为你好。

大美抽回了自己的手,说,妈,我谁也不怪,我只怪我自己没用。

二嫂再没有说什么,头低了下来。我试了试,已经没有了鼻息。

过了几天,吕先生来吊唁我二嫂。他老泪纵横,不停地说,罪过啊罪过。又拉着大美和小美,嘀嘀咕咕什么换了命还得换名字,缺水和缺火不能加错,加错早晚出事。大家都觉得吕先生终于老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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