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莲

文||DM胡飞燕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十月征文“以盛世之名”。PK对象:华年小筑





·一·


1978年,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在新乡参加了高考。

我姓杨,单名一个“莲”字,是班里最不起眼的存在和家里最起眼的存在。

我说的班是高考复读班。中学的李老师在庆有村的村西公共牛棚办了一个复习班,他想着搞点外快顺便顺应时代,给一些孩子创造新的机会。他和家里人一合计,与庆有村的村长打个招呼后,这个班就顺利开办了。

班里大多是几年前高中毕业的学生回头复习要参加今年的高考,他们已经步入社会,或是参军复员,或是种了几年地重新捡起书本,或是割了几年牛草放了几年牛,还有的是才参加过上一年高考的新毕业生。

班里有个自以为很聪明、天天坐在桌子上吹嘘、高谈阔论的“大头”,他爸爸是镇长,他也就神气地上了天。顶着镇上理发师傅修的西瓜头,每次拍胸脯、保真的时候头上披着的“西瓜秧”都向上一震,露出白乎乎的、聪明的大脑门。

班里有两个蔫坏蔫坏的双胞胎,二人总是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很无辜的样子,可是班里的什么坏事时往这二人身上想总没有错。教室里的讲台上摆着一张长方形的讲桌,讲桌表面的洞被挖谁出了一个洞,这个洞越来越大,开始是一个粉笔会从洞中漏下去,后来一个手可以伸进去,再后来你可以把脸贴上,看看桌里有啥东西,你要是只扎头进去,保证能顺利进出。往下漏粉笔是常有的事,粉笔被掰断也是常有的事。李老师开始很生气,摔过书、劝过退;后来也生气,干脆有两天没进教室,就让同学们自学;后来他好像想通了,他穿的中山装有两个兜,左边兜装整根粉笔,右边兜装用过的粉笔和黑板擦。妙啊,同学们感慨,同学们感动,双胞胎感动,于是“瘦子”同学的细长脑袋被埋进讲桌洞里的频率从一天一次减成了三天一次。

班里也有想要学习的学生,我能看得出,班长王耀强就是那类学生。王耀强早几个月从部队复员回来,和他爹商量一通后决定先不种地,拿着150的复原费报个100元的复读班,搏一个前程看看。当时李老师任命他为班长的时候是因为他曾经在部队当过什么副班长的职位,虽然据他自己说自己之前是是饲养猪的副班长,但是李老师说大小都是官,可以迁移,问题不大。现在看来,他还是挺适合当班长的,班里除了那几个刺头外,大部分学生还是服管的,再说这个人是正儿八经地学习,我有好几次在割药草的时候都看到他拿着书站在小北坡上念,早上就不用说了,这个人总会最早进班,拿着书站到门口,每个后到的人看到这么一榜样也纷纷加快了原本散漫的步伐。

而我,杨莲,我不求出众,学习是为了考大学,但是太出头了会被针对的,我默默地复习,默默背书,默默地整理错题,默默地割药草,默默地游走在班里。割药草不能耽搁我的学习,我分得清楚主次,班里的学费是我通过割药草卖钱攒的,吃饭的生活费也需要我继续割药草去卖钱,我必须割药草,必须读下去。


牛棚






·二·


我爹病了。

他喜欢喝酒,这次生病还是因为喝酒导致的。哎。我走了一天路回到家中,我爹正躺在床上哎呦哎呦地捂着肚子,厨房里冒着熏眼泪的烟,我娘在厨房忙活,想要给爹煮些热粥喝。

很多年了,我爹平常脾气还好,干活也利索,就是喜欢喝酒,一喝酒就不认人,也不干活。我娘早些年会数落他不该喝酒之类的话,但是我爹会打人!我娘打不过他。渐渐地,我娘不敢再说我爹喝酒的事了,渐渐地,我爹的身体开始各种疼,有时候是脚疼、有时候是屁股疼、有时候是胃疼,有时候是肝疼……

我扶着我爹坐起来,把被子折着塞到他的背后,我爹有一搭没一搭地“哎呦,哎呦”。看来这次是一个坎儿。

“粥好了。”我娘把木门推得更开,顺腿勾一个小凳子抵住门。

“红枣白粥,这是要给我坐月子吗?”我爹接过粥,开玩笑地说着,“吃喽吃喽”边吹边喝,一会儿一碗就喝完了,我爹把碗递回给我娘,我娘转身往外走,要给我爹再去盛第二碗、第三碗。

家里大米和白面太少,基本上是过节、过生日或者家里办事有客人来的时候才会打开米面袋子,我爹说他喝白粥像坐月子其实也并不夸张。不过我并没有回这话。一来会显得我想喝粥,二来我爹身体不舒服嘴上也不饶人,我才不想凑上去讨骂。我离开屋子,看看院子里有什么地方需要收拾的,猪还没有喂,鸡屎也没有铲,正好,我找到了要做的活儿。

冬天的黑得早,我把家里收拾利落,又去割了猪草,撵鸡回圈基本上就天黑了。我进屋和爹和娘说说话,这会儿我爹的精神头还不错,也没有再说疼了,挺好的。不疼了证明这个坎过去了,我想。

第二天一大早,我先起来把饭做了。饭不麻烦,把窝窝头放篦子上,锅里添些凉水,把红薯切成块放进去。一切准备就绪,拿一根洋火在洋火盒子上蹭着,点着早就准备好的干软树叶和草秧子,小心地在锅底灶里放好,看着火变大,我再添些硬树枝进去,或者是我爹用斧子劈好的柴火,一顿早饭慢慢在灶台火光中变热变熟。



烧锅





·三·


班长来了。

邻居大爷领着他走进我家的大门时我正在大水盆里洗衣服,他看到我明显松了一口气,他把二八大杠自行车院子里,给邻居大爷道谢后,从蓝褂子里拎出一兜东西。

是枣糕,黄牛皮纸包成四四方方的形状,绳子一圈一圈缠绕最后打成巧妙的圈方便人用手拎着。此时,班长王耀强就用手拎着这个绳子圈,在我家院子里给我打招呼。

“杨莲,你有两天没上学了,同学们都很担心你,派我代表同学们来看看你……”

这班长,我不禁感叹。领着他去看我爹。

我爹正倚在床头上休息,看到王耀强的时候很吃惊,随即表示欢迎。看看他,再看看我,视线在我俩的身上移来移去。看得我不知道为什么别过了头去。

“叔,听说您病了,杨莲同学也几天没上课了,同学们很担心,就派我过来看看您。”

“爹,这是我们班班长王耀强。”

“好,好同学。我也快好了,就不耽误莲子了,莲子今天就和班长一起回去读书吧。”

“爹,我想再等等,看看你明天的状态再回去。”

“我说不用,今天就回。”我爹在堆笑,语气却严厉。

“好。那爹,你要多多休息。”

回去的路上我坐在王耀强的后车座上,没有敢问那么多。他说班里人很担心我是不是他自己很担心我?我在班里这么透明,还能有人注意到我,我还没见过,哪有这么负责任的班长?王耀强啊王耀强,你不说我也不问。你啊,最好是别起别的心思,我们啊,可都是要考大学的人。

“谢谢你,王耀强。”我大声对正在奋力蹬车的王耀强说。

“哪的话,不用客气。”王耀强的声音比我还大。他干脆站起来蹬了,二八大杠跑得越来越快。



二八大杠





·四·


三月份过后,班里的学习氛围越来越紧张了。

班里的双胞胎不再捣乱了,据说是李老师春节的时候去家访了,双胞胎的爹娘很是感动,狠狠教育了双胞胎一番,两个人如脱胎换骨一般,开始了别的方面的比斗——学习。他们的爹娘欣然接受,据说他爹为此还跑了几趟省城把题库试卷扛回来了一大麻包。双胞胎整天沉浸在题海里,于是班里终于清静了许多。

李老师很受启发。于是他骑上那个上次借给班长的那辆二八大杠去了省城,回来的时候带了两大麻包的题库和复习资料。

“同学们,你们有福咧(lie)!你们一个个地都得给我考上大学。”省城一趟,李老师独自一人。去两天,回来两天。反反复复的这两句话支撑李老师蹬脚蹬子、支撑李老师骑夜路,支撑李老师睡草垛盖麦秸,支撑李老师给我们一个一个地分发卷子。

同学们抓耳挠腮,交头接耳,和卷子大战了一场又一场,爽。

可是一个晚上,室友阿呦在被窝里偷偷地哭。

“没事,明天好好学,后面再好好做题。”我安慰她。我以为她是因为今天的卷子太多大红叉而伤心。她没理我,继续一抽一抽地哭着。我翻过身去,拍拍她的背,像哄小孩子睡觉一样轻轻拍着她。

“没事,没事,没事……”我边拍边说。

“莲子,呜呜,莲子,我犯错了,呜呜……”阿呦坐起来,轻轻地边哭边说。我和其他三个室友也纷纷坐起来。我们女生很坚强的,才不会无缘无故地哭。更何况阿呦平时性子明媚,不斤斤计较,更不哭哭啼啼。

“快别哭了。”室友们挤过来,围着阿呦劝,我们拍拍阿呦的背,顺顺阿呦的头发,不知谁起身把毛巾拿过来给阿呦擦眼泪。

“我月经有三个月没有来了,我害怕,我好害怕,呜呜……”阿呦说出来后再也绷不住地大声哭出来。

“啊!你这!”我的心一颤。

“你糊涂啊!是刘二石的吗?”班里面刘二石和阿呦走得比较近,上一年刚开学那几个月,刘二石一直在追阿呦。

“是他的,那个王八蛋,过年时候,呜呜,莲子,怎么办呐?老天啊,我该怎么办呐?”阿呦边哭边拍自己的肚子。

“等等,你的家里人知道这件事吗?”阿呦摇头。

“刘二石知道这事儿吗?”阿呦摇头。

“你想打掉这个孩子吗?”阿呦犹豫。

“你想留下这个孩子吗?”阿呦犹豫。

“你想参加高考吗?”“当然想!”阿呦哭着点头。

“先这样,你先和刘二石通气,再带他回家和你爹娘说清楚情况,你这样子慢慢肚子大了根本瞒不住……”

一个星期后阿呦回来了,她和刘二石再也没有说过话,和刘二石保持十米以上的距离。

“我娘带我去把孩子打掉了。”阿呦揉揉自己平坦的肚子。“我们双方爹娘见了面,刘二石他爹和娘极力劝我俩早点结婚,劝我回家养胎,我不愿意,他们甚至在我爹娘面前想要封门堵住我,而刘二石整个过程就像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站在墙角。”

“我看开了,以后谁也不能阻挡我学习。”阿呦眨巴眨巴大眼睛,好像恢复了一些明媚。







·五·


我爹又病了。

这次很严重,他咳嗽咳嗽吐痰吐痰,居然吐了血。我接到消息赶紧跑回家。

“去省城大医院吧。”我说。

“钱呢?哪来的钱看病?”我娘看着我大吼。

“王喜,王喜。”父亲边咳血边说一个人的名字。

“娘,我爹啥意思?”我不明白,他明明都那么难受了,还说一个不相干的人的名字。

“隔壁王村的王喜他爹有钱,他说愿意给拿出来五百块钱,条件是你得嫁给王喜……”我娘边揉着我的头发边哭。

我的天塌了。





·六·


村西头有一口井。

我想起了班长王耀强,上次我请假回家时他还来我家看我。我想起了李老师,他蹬着二八大杠蹬着几百里路给我们去买复习资料。我想起了室友阿呦,她现在重新回到教室里学习。我想起了阿呦的娘,她不顾闲话带着阿呦去做手术。我想起了我娘和我爹,她和他劝我嫁人来给我爹换医药费。

我从家里出来,边走边哭,边哭边想,越想越苦,越想越哭。

村西头有一口井,从我是两个木桶高的时候开始打水,提水洗衣服,喂猪割草,现在我已经是四个木桶高了……

对了,猪!为什么不能把猪卖了?而是想着把我?

我走得离井越来越近。我蹲坐在井边呆看不远处的土包坟头。

几个小时后,我摸黑走回去。

“娘,我们把猪卖了吧,给爹看病。”我说。

“猪还是我养大的嘞,呜呜……”我大声嚎哭着把左手伸出来,晃晃手掌,左手无名指缺了两节手指头。小的时候不懂事,喂猪的时候猪吃得快,我动作慢,不小心手指头被猪啃掉两节。

我娘也大声嚎哭,看着我爹。

我爹有些犹豫。

我去求村支书爷爷,村支书爷爷同意帮忙劝说我爹卖猪,并且同意我打欠条。“你爹这次去看病的钱只要你五年内还上就可以了。”

我有救了。


村西头有一口井





·七·


1978年,高考恢复的第二年,我在新乡参加了高考。

考得很好。很顺利地考进了一所文学类大学。我起早贪黑,用尽全力地学习。毕业后,顺利地分配到了报社的工作。半年后,把当时欠村里的医药费还清了。

“谢谢村支书爷爷。”我颤抖地拿着欠条,抚摸着我的救命欠条。

“要感谢国家!国家支持学习。孩子,好好活,好好干,向前看……”





(全文完)



  二零二四年十一月

  上海杨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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