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呼尔维克叶之塔(简书七大主题征文S1 短篇小说组冠军 主题:魔幻现实主义)
作者 谢明朗
主播 吾向右
钿生看着屋里的两人说,我不喜欢徐大白话,我不想让他当我爸。
我说,你说了不算。徐大白话老早就看上万小菊了,没有男人不喜欢万小菊这样的女人。更何况他还给你们买了肉饼。
钿生听到我说的话,把双手从窗户前移开,扭过头盯着我。他的眼神幽深、怨毒,让我不寒而栗。我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刚要道歉,钿生已经飞快地跑走了。
他的背影在雾中拉出一道稀薄的口子,就如一颗石子沉入了水面。
深秋的末尾,终于发生了一件难以描述和捕捉的事情,我们可以把它定义为整件事情将要爆发前的预兆和开端,令我处在极端混乱且惶惑的情绪当中,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归结于钿生的遭遇。
厚重的雨云依旧盘踞在妙应县上空,最大的暴雨迟迟不肯落下。那日钿生跑走之后,由于愧疚和尴尬,我不敢去找他,他也没有再出现。直到我拿着从裕隆茶馆一早儿排队买来的芝麻枣泥饼,走在去万家杂院的路上,嘴里一直练习见到钿生之后如何和他道歉,还没拐进胡同,就瞧见万小菊从胡同底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她撞见我,又看见我掂着点心,赶忙问,你看见钿生了吗?
钿生不见了?我反问她。余光中,院门口倚着一个人,吊儿郎当的样儿依稀是徐大白话。
钿生不见了,他不见了,他这几天晚上都没回来。万小菊的领子跑到了肩膀上,头发凌乱,眼神游离着。
我收住目光,把点心放到她手上说,我去找钿生,我知道他在那儿。
万小菊失神地点点头,抱着那包点心,又跌跌撞撞地走回万家杂院的那条胡同里。她的背影瘦削,走到门口的时候,下意识的向香炉拜了拜,她像一缕没有骨头的轻烟,在我的视线中飘忽着消失了。
空旷的马路上,只有我一个人站着,我对钿生的去向毫无头绪,但似乎就是有一种思绪在我的脑海里拱动着,马上将要破土而出。我在原地越是用力的顺着这一丁点头绪往下思考,越是感到毛骨悚然。尽管我再不愿意去相信,直觉还是在第一时间告诉我:钿生就在我的周围,他就在这附近唯一能散发阴魂般冰冷气息的地方,他就在那座漆黑、无人靠近的历史遗迹里,在远古之神呼尔维克叶栖身的塔中。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沿着之前我们摸索过的那条小径走去,破败的白色塔底闯入视线。当我逐渐走近塔底灰暗的珍珠梅树丛时,空气变得更加稀薄。那股令人厌恶的气味开始似有似无地钻进鼻子,我不得不想起脚下的土地中正深埋着何种东西,而这股腥冷的气息也许正是它口器里的味道。风吹着高空中的铜铃,我抬起头看不到白塔的顶端,低头也看不到白塔的影子。我能肯定的相信,它确实是建在一片人间和虚无环境的交界处,受神明的意志驱使,永远地倾听和统治着这片土地上——它曾豢养的子民。
我穿过珍珠梅树丛,穿过地上倒塌的雕像碎块。即便它已经碎裂的不成样子,还是能一眼看出来,这些拼凑之后就是万小菊从床底请出来的古神像原型。在一块石雕的侧面,一个像是钿生的身影缓慢移动着,我冲着人影的方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的身形一滞,背对着我跑上台阶,一下跑入塔基下的内廷。
我冲着幽暗的内廷再次喊了几遍钿生的名字,可想而知,声音传进去就石沉大海。内廷的门口分隔了黑与明,分隔了已知和未知,也分隔了阴与阳。
钿生此刻就在另一个世界里,那里没有日升月落,只有无尽的黑暗。
我走上台阶,近乎风声鹤唳。枯草随风的摩擦声,秋虫的鸣叫声,细微的脚步声,我的双耳捕捉着所有可以被捕捉的声音。门庭在我的上方掠过,塔身中的阴冷随即袭向我。
内廷正前方是无法想像的圆形空间,我回想着上一次在这里看到的内部结构,前伸双臂向记忆中的螺旋木梯走去。脆弱的想象力几乎将人逼上绝境,我不断幻想着,远古之神的样貌,钿生复述的在这里死去的人——百年间困于塔下的魂魄——多半都是祭祀选中的生殉者;同时我希望可以找到钿生,尽快离开这里。
我的手终于触摸到了木梯把手,在我准备步上台阶的时候,从半空的位置传来木板踩踏的吱压声。有人正在从高处的木梯上走下来。
我轻轻叫道,钿生,是你吗?
将近有一分钟的工夫,我仰着头在漆黑中听辨着对方个的回答,然而一无所得。别说钿生的声音,连他的呼吸都听不到。
我的心脏在拔凉中感到微微地麻痹。因为我意识到,也许半空中的阶梯上停留的并不是钿生,而是其他别的东西。它存在于寂静、无光、密闭的塔身里,在年久失修的破旧梯子上,隔空感知着我的位置,试图发出一些细小的踩踏声引诱我上去成为它的猎物。
想到这里我的后背瞬间炸出一层白毛汗。木梯的扶手变得绵软,从另一端的地方,一只手轻轻盖在我的手背上,同时钿生细弱游丝的声音和昆虫振翅的格格声同时响起,他问,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钿生!我惊呼。是你吗?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
你不该来这里。钿生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空气中虫翼的振鸣更响了。
你快和我回去!我向下拽钿生,企图将他拽离这里。
我要走,我要走的。钿生轻轻说,可我走不掉,它已经给我盖上了它的记号。每天晚上要入睡的时候,我都听见有隐约的声音在白塔里呼唤我,我没听过那种语言,但我就是知道它在叫我:钿生,钿生,快来,快来。
钿生的声音颤抖着,他像在忍着哭泣,又像在忍耐着寒冷。他说,我顺着那呼唤走到屋外,什么都没看见。我躺回床上,呼唤声就在耳边,屋顶上好像有东西在慢慢蠕动。后来我睡着了,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就躺在塔底的地上……我看见了它,我看见了。
钿生说完后,振翅声也停止了。我再次拽着钿生的手,将他向门口拽去,他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脚步虚浮地跟在我身后喃喃自语,你听,它在叫我,它不让我离开。
从塔里出来的时候,凛冽的冷气盈满了鼻腔。我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钿生。那一眼的惊骇到现在都时常出现在梦中:钿生的身体明显瘦小了一圈,他的两腮嘬着,皮肤没有一点血色,在面部和手背的部分垂挂着无数紫红色肌瘤状的长条水泡,最大的几个已经开始出现坏死和腐烂的迹象。
我终于确信,徐大白话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口中被我们带出来的“它”正是七百年前让妙应县生灵涂炭的古老病毒,它正借由钿生之手死灰复燃,白塔中的亡者发出低语,末日即将再次席卷这片土地。
钿生绝望的脸孔上,酱色的粘液和眼泪混合而下,他站在荒芜之中最后告诉我,他害怕这座塔,无论如何他都要离开这里。
对于钿生一家在1915年所发生的所有故事,我都故意地不再去想。而在后来全国各地的档案馆里关于妙应县1915年前后的事迹也根本没有明确的记录。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这里匪夷所思的历史都被刻意忽略和遮盖,只留下一句寓意不明的概述:
妙应县于1915年冬至消失。
关于妙应县消失的前因后果,除了从当年还幸存的一部分人那里得到答案以外,真相早已盖上了灰尘。而那场足以让县城从地图上“消失”的变故却深深留在我记忆深处。1950年左右,我曾经查找过关于那时的记录,妙应县确实没有在任何地方留下存在过的痕迹,如果不是经历过的知情者,这也许将是一个永久扑朔迷离的故事。
事实上,那天我找到钿生后,就将他带离了塔底,在他告诉我要离开这里的不久,万小菊便软禁了他。
在来找钿生之前,我思索考虑了良久。一方面,我在心中基本已经确认,钿生已经被感染,如果再与他接触,也许我也将有性命之忧;另一方面,钿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无法放他于不顾。由于并不清楚感染方式,我也许可以幸免于难。怀着忐忑的心情,我一路走着,不知不觉就拐进了杂院中。
万家杂院的门口又重新撒起了一道比上次还要厚的香灰,我沿着那条香灰道走到杂院里,低矮的屋顶下晾着几双袜子、腊肉、蒜辫子、辣椒,挨家挨户的窗根儿下面都是两堆冬储物:煤球和大白菜。在门口不起眼的位置,一坛坛香炉都摆了出来,虽然没有专业的涂绘技术,但仍然能能看出每个香炉都有着相似的做工。在轮廓弧度不甚清晰的炉身上,图案已经磨损,但我仍能一眼认出画中正是某种虫形的生物。因为画工非常深刻,甚至准确地突出它祥云状的纹路,仿若它正缠绕在炉身之上,有着强烈的迷幻风格。我推测,香炉上绘制的就是呼尔维克叶的原形,这些香炉正是从百年前妙应县的先人手中一代代传下来的。只不过由于之前从没过分注意过,因此现在猛地观察它的时候,反而有种隐隐的惊怖。空气中到处都是浓郁的焚香味,其中还混着土壤的腐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