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8年的夏天,就在举国为北京奥运会欢呼呐喊时,外公去世了。那一年,我初二。
外公去世前,家里豢养的蜜蜂莫名飞走了。
这窝蜂并非刻意养的,一个晴天,它们集体飞来落了屋,又是一个晴天,集体飞走,难觅踪迹。
当地人眼里,养的蜜蜂飞走,是不详的事情。
外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电话要求母亲,提前为他打一口棺材,准备好寿衣。母亲自然是拒绝了他,就当做是老小孩的瞎胡闹。
事后聊起,母亲告诉我,你外公这方面的预感一向很准。在她小时候,有一天外公早起感觉心里有东西乱跳,掐起手指算了算,就知道是五奶奶不行了,中午不到就真传来了五奶奶去世的消息。
那个夏天,身体一向康健的外公,果真就去世了。据小舅讲,外公早上还一如往常,去坡上放了羊,回到家后,坐在门口石凳上休息,突发脑溢血,一下栽倒在地。小舅听到外面的叫喊,从屋里跑出来,还没来得及叫救护车,外公就不行了。
“你外公身体很好,一辈子没吃过几次药,有个头疼脑热的,挺一挺,就过去了。他生前就坚强,没给谁添过麻烦,走也走得利落干净,没有痛苦。”母亲常以这样的话语,为我们关于外公的聊天作结。
我知道,这些话是逝去的人不需要的,需要的,是活着的人。
外公走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那天早上,我在屋顶写着作业,天还未亮就下地干活的父母亲竟然早早赶回了家。
母亲放下锄头,抬头看了看我,“你外公走了,我和你爹现在赶过去,下午让你爹回来接你和弟弟。”
母亲没哭,但她的声音无措地飘荡在半空中,茫然,不相信,急需眼见的事实来让它落地。
至于我,这句话的冲击太大,我在余波中久久的错愕。
二
从小,除了奶奶之外,外公就是和我最亲的人。
我常常喜欢和上了年纪的人待在一起,被他们慈爱的目光包裹着,没有年轻人的尖锐和戾气,感到舒服和安全。
每年暑假,我都会去外公家住一阵子,和堂哥堂姐一起在林子里乱窜,那个暑假也不例外。
外公为人极其节俭,但每每我去,他就变得“铺张浪费”。一有开着三轮车卖瓜的人来,听见那老远的“卖西瓜~卖西瓜~”的吆喝声,他就循着那声音快步找去,带上几个瓜回来。
外公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除了抽旱烟。旱烟是以前农村人的抽烟工具。外公的旱烟袋,是由铜制的烟锅、竹制的烟管、玉的烟嘴和一个黑色的荷包组成。
外公抽的是自家产的烟叶。烟叶成熟后采摘下来,放到专门的炕烟炉子里炕熟后,大部分拿去卖给收烟公司,留一小部分自己抽。先把烟叶或切或揉成碎末,没有烟袋的人就把烟末放在合适大小的纸上一卷,就着纸抽,有烟袋的就把烟末放在烟袋里,随抽随取。
如今,距离外公离世,已经过了十一个年头。每当想起外公,我仍然记得,他蹲在墙头,沐浴着阳光,抽着长长的旱烟,幸福满足的模样。那荷包悬在烟杆附近,摇摇晃晃的,晃得画面渐渐模糊。
那次临走前,外公照例带着我翻过一侧的山坡,去镇子上买了一条漂亮的黄裙子,裙子前面绣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大蝴蝶。回来的路上,一老一少的影子被温暖的夕阳拉得长长的。
“落落,你会打乒乓球吗?”
“会呀!”我带着小小的骄傲回答了外公。
“那你要努力,打过邓亚萍。”
那时,谁能想到,十几天后,我就要和外公彻底道别。
三
当天下午,父亲如约回来接了我和弟弟。
我们坐在“突突突”直响的拖拉机上,到了村口。我有点担心,担心这突兀的响声会打扰到外公的安宁。
下了车,我怯怯地站在门口,挪不动脚步。我在心里感觉到,这一步的意义重大。
堂屋里摆着灵柩,外公就躺在那里。母亲坐在旁边地上平铺的席子上,招呼我:“快进来,看看你外公。”她的声音沙哑地就像西北风的呜咽,又像嗓子里堵了一层棉花。
我犹豫着踏出了那一步,牵着弟弟穿过院子里来往忙碌穿着孝服的人们,来到她面前。她的眼睛肿得厉害,眼睛下面鼓得像两个小袋子。
外公就在我咫尺之外,但我不敢看他。
过了许久,母亲出去招呼帮忙的人了,我才偷偷地瞄了一眼。那人穿着中山装,脸上遮着一方黑帕,静静地躺着。
不,这不是外公,外公去哪儿了?我的心也和母亲的话一样,浮在了半空中。我发觉自己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按照惯例,逝者要在家中放上三天,以供生者悼念。
那三天里,我的眼泪始终没有落下来。
到了第三天,那人该浴火重生了。他们小心拿起了那人脸上的黑布,赫然就是外公的脸。他依然是那样慈祥安然,只额头和脸颊上多了两小片青紫。
母亲的哭声如惊雷,突然爆发出来,而我也在那一瞬间,确认了所经历的并非虚幻,内心的防线顷刻崩塌,巨大的悲伤涌上来,大颗的眼泪扑簌簌地掉落,再也止不住。
这是我和最爱的外公,最后一次会面。
在出殡的路上,三停棺,三跪送。母亲、舅舅和堂姐妹们,早已经流干了眼泪。而我的眼泪却越哭越多,越哭越伤心,直到最后,外公躺进了土壤里,依然不能遏制。
外公和外婆葬在了一处,我们的离别是他们的团聚。
等我经历了很多之后,我明白,这世界上没有纯粹的快乐,也没有纯粹的哀伤,两者总是相伴相生。我们只需要找到一个让自己释然的角度去看待,那样才能活得轻盈。
四
后来,每年的清明和年关,只要我在家,都会陪同母亲来给外公外婆扫墓。我们也总会谈起外婆。
外婆去世的时候,我尚未出生。母亲说,外婆是她见过最好的老人。她待人和善,从不与人争抢,有好吃的不舍得吃,都留给她的孩子们了。
我相信母亲说的没错,因为外公也是个很好的人。
外婆是生了肺病走的。那时候,外婆整日咳个不停,后来开始咳血。找医生治疗了一段时间后有些好转。母亲当时刚嫁人,想着外婆还从来没有来过家里,就在春节找人接了外婆来。
外婆回去的那天,风很大,母亲担心外婆的身体劝她再多住两天,外婆却执意要走。这下吹了风,回去后病情加重,正月十六就走了。
母亲说,外婆临走前,还起来去了厕所,看着围在身边忙碌的一家子人,还勉强说:“都回去睡吧,我能熬过今天晚上。”
但外公悄悄地告诉母亲:“给你哥说,回去别睡,你妈熬不过今晚了。”外婆果然一睡,就再没醒。
外婆去世后,外公就在她的墓周种了松柏,还从别处引来了迎春花,一年一年地已经铺满了整个坟头。每逢春天,鹅黄的花朵迎着春天盛放,仿佛这里不是终点,而是新生,是希望。
是呀。有人逝去,有人新生。往事不可追,最重要的是,活着的人,要努力地活着。
新年将近,又到了给外公扫墓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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