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刺穿森林,松针上的覆雪颤抖着坠落,然后,群山又回归于寂静。日光如常,寒冷如常,一条纯白的小蛇轻轻滑入雪中低矮的植被。
护林员静静坐在那儿,仿佛对发生的一切都熟视无睹,锅中的白菜已经煮开,沸腾着,雾气绕在他手边。他透过破旧的窗凝视森林,雪被风吹乱、吹散,他感到林中应当有脚步声,应当有人的低语声和叫喊声——但世界仍安静着。
又是一声枪响,遍布着淡硝烟味的空气炸开、又聚合。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墙上那把已经锈蚀了的猎枪,好像森林中的那颗子弹将要飞到他的枪中,顺着布满尘土的枪管再度上膛。他甚至感到扳机在克服铁锈的阻力,一点一点地被慢慢扣下。
如果这片森林中只有一颗子弹,它从一个人的枪口中射出,穿透另一个人的身体,再进入其他枪中,如此循环往复——最终再回到他自己的枪中,之后他再用这颗子弹,射杀这片森林中的最后一个敌人。
他平静的眼中已似乎看到了鲜血,顺着雪地的沟壑流到江中,结冰,来年春天化开,血沁入黑色的大地,然后细嫩的血管遍布地下,蛇会吸着敌人的血破土而出——森林会被滋养,从大梦中醒来,他猎枪上的铁锈会褪去,春风拂过,枪管就会亮闪闪地发光,最后一颗子弹埋在土里,将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回到弹匣中。
护林员终于决定站起身,身上的棉衣抖落着灰尘,他轻轻熄灭火焰,将白菜汤一勺一勺盛在破碗中。喝了几口,就又放下。
他再次凝视着森林,如同等待。
枪再次响了。于是他坐下来,静静地喝完自己的白菜汤。
风呼啸着,日头已过正午。他想到,距离过年只剩差不多一个月了,从山中的第一声枪响,已经过去了大概八个新年——他已经快要忘记这些年年岁岁,漫长的太阳,漫长的风和雪,漫长的新年。然而,他始终相信,森林总会将又一个新年完好地送给他。
一只小老鼠从角落钻出,护林员如往常一样,将一片菜叶放在它面前,老鼠也如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啃了起来。
应当为过年准备些什么,他思考着,但枪已经锈了。
老鼠慢慢吃光了菜叶,而他就一直坐在那里,看着森林,看着雪地。老鼠在他脚边转了一圈,又从另一个角落离开了。
他不知道最后一颗子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他有时也感到这件事和他无关——他是护林员,但森林不需要保护,就算他想,他也已经没能保护这里。森林会自己解决问题。
枪声已经有一会儿没响了,他终于决定出门碰碰运气。他空着手,什么都不带,只是裹紧了棉衣和棉鞋,又戴上一顶棉帽,迎着风走出了小屋。
空旷的林地已沉沉睡去,什么都没有,他感到远方的树,树皮已所剩无几。他扭头看着森林深处,但却什么都没出现。他继续走,踏着没有脚印的雪,一路走。
但森林终究没赠予他什么,林中已没剩下什么植物。他回头望,来时的脚印已被雪掩盖。
没有鹿了,也没有松鼠和兔子,草也快不见了,一路上连一个死人都没见到。
活人也没见到,活人留下的东西也没见到。
他沿路返回,随着太阳渐渐下沉。这里越来越冷,空气中仿佛充满了冰晶,割他的脸。
见到活人了,几个军人打扮的人站在他的小屋门前,吵闹着,有人流血,他感到血冻成了冰。
他听不懂他们的话,翻译给他讲了一遍,但他却心不在焉。他们明显已不耐烦,直接推开门进了小屋。
“你离开这儿,否则杀了你”。
翻译留下最后一句话,重重地关上门。
于是他转头,沿着同样的路再度走入森林。夜晚已经足够寒冷,他的脚步也越来越重。他走到了森林深处,这里漆黑一片,如来世般寂静。于是他靠着一棵树,慢慢坐在雪地中,风和雪包裹着他,他便陷入沉睡。
他感到自己被冻死了。很热,但血凝固了,冰在膨胀,血管将要裂开。得动起来,得甩掉那些冰。
于是他颤抖着站起身,晦暗不明,一只刺猬停留在林木间。
“你的鼓呢?”
刺猬平静地问他。
“丢了”,他仿佛目盲,在幽暗中试图捕捉到刺猬的身影,“不在家里”。
刺猬没有动,但他看不清。
“你的枪呢?”
“锈了”,他抬头看着黑夜,“打不响了”。
刺猬转身离开,在它的身影消失时,护林员才看到——白色的刺猬,隐没在昏沉的白色雪地中。
“快过年了”,他僵硬地迈开步伐,或者说,他只是挪动了一下右脚,“又要过年了”。
“帮我看看吧”。
他又迈了一步。
他一头栽倒在雪地中,在他的眼前,另一座山浮现了出来——庞大的群峰,更加昏暗,难以辨认,但又布满血色,逝去的生命从每棵树的树顶流淌下来,连哀嚎都消失了,连枪声都消失了。有人在那儿走路,有人费力地奔跑,有人倒下,也有人隐入黑暗。
有人高大瘦削,虚弱无比,坐在那儿,似乎活着。
“没办法了”。
护林员想要爬起来,尽管那些幻影还在他的眼前。
死亡,在他眼前不断闪过,无数张面孔,他全都不认识。
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眼睛,或者是空洞的眼窝——一张张脸,在他眼前涌现、停留、又消失。
所有声音都暗哑下去,昏暗,树影在漆黑中摇晃。刺猬的步伐踏着雪,无声,来到他身边。
他的双眼空洞地凝望远方,仿佛从溃败的、昏黑的天幕上看到了死的风景——有腐尸,有枯骨,有皮肉,静静陈列在天涯。昏暗的群峰包围着他,他感到自己是一个巨人,披挂着鹿角和羽毛——山峰如同尸体,在黑暗中溃烂,化成黑色的水,流走。
有人饱受折磨,痛苦地叫喊,但仍然什么声音都没有。沉默是那颗子弹,在空中爆炸。他又看到血肉开成了花瓣,骨骼成长为巨木。他看到南方的尸骨如暴雨般坠落,树枝间挂满灵魂。
刺猬转身离开。
“我看过”。
护林员扶着树站稳
“以前看过”。
黑夜降落,寒气披在身上,他摸索着捡起了一根不算细的树枝。
小屋中的军人已经离开了,然而这里已被洗劫一空。护林员站在门口仔细看着,白菜没了,锅和碗碎了一地,椅子成了烧过的柴,小木柜倒在一旁,生锈的猎枪被扔在角落。屋子的一边遍地都是干涸的血迹。阳光洒到屋里,废墟上恍若长出青苔。
他把满地的碎片堆在一起,又把柜子搬到屋子中央,小心翼翼地把猎枪挂回到墙上,之后坐在柜子上,凝视着面前的森林。
他看到昨天那只老鼠死在了门外,被雪掩盖,只露出一点灰色的皮毛。
快过年了。
他生火,之后解开衣袖和裤脚上的绑带,用破碎的瓷片切割成一个个小块,用火燎了燎,吃下了几块。
就快过年了,他暗自算着时间,之后又吃了一块。
那些人还会再来,他想到,他大概已经明白他们在找什么——在找谁。
他闭上眼回想,晦暗的山中,那个身影,高大、瘦削,手里握着枪,但却已经奄奄一息。
枪锈了,他开始思考,想要再重新做一面鼓。
他就这样想着,黑夜又快到来。
枪响了,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血流了出来。
门被推开,昨天那队军人站在外面,人数少了一些。在他们身后的地上,躺着一头小鹿,遍地鲜血,弹壳落地,为首的军官握着尚未冷却的枪。
“长官,那是我的鹿”。
护林员慢慢抬起手,指向那头小鹿,平静地说话。
翻译对着军官耳语,他们直接走入屋中,翻译一脚踢开护林员,把他踩在地上。
“我跟你说过”,他掏出枪对准护林员的太阳穴,“一枪打死你吧”。
护林员闭着眼睛,他看到那棵尸骨组成的参天大树,在微风中发出响声。
枪没响,他睁开眼,看到军人们都站在门口,回头静静地望向门外。于是他也爬起来,偷眼向外看——小鹿的身旁,一只黄鼠狼舔了舔鹿血,转身离开。
军官掏出枪开了一枪,枪声爆裂在冷空气中,黄鼠狼倒在地上,血液和鹿血混合在了一起。
之后他们才转头,盯着护林员。
“长官,它不是我的“。
翻译耳语过后,军官用疑惑的神情看着他。
“长官,你们杀了我的鹿”,他慢慢向门边走,“屋子留给你们用吧,我得走了”。
军人们向两边分开,他走出门。
他走到一半,转头看向那个军官和他的翻译。
“长官,你们得用别的什么东西来换我的鹿”。
他转头继续走,军官掏出枪,瞄准他心脏的位置。
枪响了,似乎听不到枪声,他和鹿一样倒在雪地中。
过年了,那队军人已所剩无几,在小屋门口,刚刚归来的军官惊恐地盯着门外已经干涸的血迹。护林员已经消失。
血干了,他的鼓也做好了,用血色的皮蒙成鼓面,用被大雪深埋的枝条绷紧,以筋为线,穿起锈蚀的铜钱。他在森林深处游荡,鼓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沙沙响声。
他找到一座荒坟,坟前卧着的狐狸看到他时,起身缓步蹲在一旁。
他用手一点一点地刨开土地,手被割伤,血被冰冻,又破碎,掉在雪地里。
狐狸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挖出一具白骨,一具女人的骨架——和雪一样白,没有一丝污秽。
他将骨头一根一根从坟中拣出,慢慢在面前的雪中摆放成人形,最后他轻轻捧起无瑕的颅骨,拼出了一副完整的尸骨。
他跪在尸骨面前——这幅骨骼快要隐入雪地,沉下去。于是他左手举起鼓,右手从怀中抽出树枝,凝视着面前的森林。
狐狸安然地趴在坟旁,闭上眼睛,随北风死去。
护林员摇晃他的鼓,铜钱碰撞的声音让整个冰天雪地的森林都为之震动。
树枝敲响他的鼓,巨大的、空洞的声响渗入群山的每个角落,自人类降生之初就如影随形的的恐惧与颤抖,弥散在寒冷的天际。
雪覆盖了狐狸的尸体。
他缓缓地、用诡异的、非人的声音吟唱起远古的曲调——如同婴孩的第一声啼哭,如同死人的最后一口呼吸。
覆雪的大地在摇晃,山越来越沉重,枯败的巨木微微颤抖,生灵们低下头,三重声音混合在一起,低沉的咆哮贯通天与地。
过年了,万物都在朝他靠拢,时间在朝他靠拢,生与死在他的声音里融为一体。
女人的尸骨抖动一下,一条漆黑的蟒蛇从头颅的眼窝中缓缓离去,朝着远方的山蠕行。
群山在寒风中哭泣,黑色的土地浸透了献血,他听到一声号角,一首歌。
新年过去,该吃元宵了,那个军官一瘸一拐地推开了小屋的门。
猎枪断成两截,掉在角落。屋中空空荡荡,只有刺眼的日光照在地上,让灰尘在空中蒸腾。护林员躺在光中,已瘦得不成人形。他的身旁散落着人骨,人骨中飘荡着几缕青烟。
军官愣在原地,他不敢上前,也不敢离开。
护林员用尽力气转过头,与军官四目相对,仍是冷静地抬起手,指着对方。
“长官,那是我的鹿”。
军官一把推开屋门,发疯般地逃跑,他感到一阵与环境不符的清风刮过,风为他留下最后的话语。
“长官,山就是我的咒”。
军官倒在雪地中,烈日刺穿他的军装,他看到太阳落下又升起,他感到自己的肉在溃烂,他看到白骨——自己的白骨。
护林员也闭上了眼睛,他随风飞到山间,再次看到了那个高大、瘦削的身影,拖着冻伤的双腿,在茂密的森林中穿行。
风围在那个身影身旁,沉默渐渐地现出声音。
“无需多说,开枪吧”。
枪声猛烈地响起,那个身影倒在了地上,和风一起离开了。
而这片黑色的大地上,子弹随诅咒藏匿在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