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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您好,请问是周延先生吗?”
“我是,您哪位?”
“我是年下大学资产管理处的,请问周深教授是您的祖父吗?”
“是的。”
“太好了,我们终于找到您了,周深教授在临终委托我们,将他位于年下市学院路西王道庄小区3号楼2单元302室的房子作为遗产赠予您,您看您什么时候回来办一下手续?”
1 回
路,还是那条向东西方向延伸的马路,并没有变得更宽、更大,反而因为它中间加装的隔离护栏,再加上川流的车流和人流,显得更窄了。
出租车上,珍妮一边好奇地望着车窗外的景物一边问道:“延,如果当初HANS的论文没有造假,而你也没有检举揭发他,那我就不会成为顺位顶替他参加比赛的人,如果是这样,我们还会认识吗?”
周延的思绪一直放在爷爷的老房子上,眼下他没什么心情来回答妻子这个听起来毫不相关的问题。
“我的意思是说,我很感谢你爷爷,是他让你成为一个正直的人。”
珍妮说这句话的时候,认真且深情地望着周延,而周延此时也知道,珍妮是在开解他,因为她知道,爷爷奶奶的过世对他来说是个过不去的坎。
她一直是这么地善解人意。
周延回望着她并没有说话,大手包住了覆在他手上的一双小手。
到了学院路,二人下了车,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和它们时不时发出的尖锐的鸣笛声,还有那些在人行横道外略显焦急地等待着过马路的行人,都让周延感到有些不适,他的太阳穴传来的不适感开始传导到了整个头皮。
他知道这是因为他整整26个小时没有合眼的缘故。
他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高架桥——这是他离开这里之后才建的,高架桥隔开了老房子与锅炉房,这让他看着更觉得堵得慌。
他还记得以前每年刚入冬的时候,他总会怀着期盼的心情趴在老屋朝南但日渐冰凉的窗沿望出去,因为那个位置能看到不远处锅炉房高高的烟囱。
“什么时候那个烟囱里接连几天都冒出白烟,就说明开始集体供暖了。”
爷爷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一入冬,这个城市的节奏仿佛就会自动放缓,烟尘缓缓地上升,路上,行人和自行车也是缓缓地前行,课堂上,老师的话语也是缓慢而舒展……
他多希望,时间就停留在那个冬天,不要走,一切都不要变。
他在那年初冬的某天离开了这里,未曾想竟是与爷爷和奶奶的永别。光阴如浪潮无情的卷走岁月中很多珍贵的东西,包括他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包括他特意没带走的那套《西游记》。
那里面有他做的笔记和读书心得,他知道爸爸之前每次来信都要间隔好几个月,而且爷爷奶奶也总会把这些信件看了又看,才会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到抽屉里。
他只是想让爷爷在想他的时候,能看到他的笔记,知道他也在用心地读他送给他的书。只是,这一切都找不回来了。
现在,他从驻足的这个位置往南看去,那个高耸的烟囱居然还在,只是不知道现在那个锅炉房是否还能正常供暖。
穿过马路,进入曾经熟悉的小区大门,往日的铁门换成了可以自动读取汽车号牌的升降杆。
放眼望去,当年的树都已经长粗了很多,这几栋老楼里的住户也不知道有多少已经搬走,又有多少还保持着他熟悉的模样,但单看这从窗户外凸出的每家每户都装着的防盗窗,一股让人厌恶的陌生和疏离感袭上心头。
他明确地知道自己很排斥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承载着他童年快乐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剩下的他不愿也不想再提及。
如果不是打电话的那个人跟他说这屋子里的东西在爷爷奶奶走后都没怎么动过,如果不是珍妮跟他说,至少要他们的儿子看看曾祖父会给他们的父亲留下些什么,他想他应该是不会回来的。
踏上楼道里的楼梯时,并不洁白的墙面贴满了各种“空调移机”和“疏通下水道”小广告让周延心里的不适又增加了几分。
“这些——”珍妮指了指墙上的那些小广告问道:“能撕掉吗?”
“撕不掉吧。”周延的口气有些不确定,有些无奈,好像还带着一丝恨意。
那些撕不掉的小广告,一如那年三天两头到爷爷家里打砸的红袖章们让人厌恶,甚至憎恨,更可恨的是,里面甚至还有几个周延熟悉的身影,他们是爷爷的学生!
要是没有那几个学生带着,他们怎么会知道爷爷把书藏在阳台的天花板上!
他们骂他是“臭老九”,把他辛苦收藏多年的书和著作都搜了出来,还有一些计算亩产粮食的草稿,并把它们付之一炬。
这些草稿更是“坐实”了爷爷的“罪名”。周延怎么也想不明白,提出疑问就是罪大恶极吗?不能证明的数字,不是欺骗又是什么?
那天放学回家,如果不是人群里邻居赵伯伯捂着他的嘴拉着他不让他上前,他真不敢想象今天的他会是怎样。
“不是……他不是……,他只是个教书的……”爷爷的手被打断了,他没哭,奶奶在医院含混不清的呓语却让他哭得撕心裂肺。
上到三楼,周延又看到了那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铁门,门边上的红色塑料小报箱早已褪色,上面那两个白色又工整的“日报”二字还清晰可见,只是上面蒙了尘。
周延伸手拭了拭上面的灰。
“你小时候就住在这吗?”妻子珍妮的汉语说得还不是很好,她的声音也很轻,像怕打扰到他。
“嗯,我在这里出生,一直到我快小学毕业,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听爷爷给我讲报纸上的新闻。后来就被我父亲接到了m国,但是爷爷奶奶一直——留在这里。”
说到“一直”时,周延的声音一滞,珍妮知道那代表着有些不好的回忆。
周延摸了摸那扇老式防铁式的框架上因年深日久而皲裂和剥落了大半的黄漆,那些裂开了还没来得及掉落的干皮让他想起了照片上奶奶临死前干枯得毫无水分的手,他的眼眶微润,但同时又在压抑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他一直都记得爷爷对他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
当大拇指和食指轻轻划过那把老式的钥匙时,周延眉头轻皱,随后把它插进了那把同样生了锈的锁里,熟悉的肌肉记忆引发了周延开锁的动作,手上传来的有些发涩的阻滞感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啪”声,钥匙毫无预兆地断在了锁眼里。
周延攥紧了那把断掉的钥匙深出了一口气。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明明已经让他疲惫不堪,珍妮让他先到酒店休息他也不肯,此刻他的神经始终紧绷着,头顶一片发麻。
明明已经这么近了,明明就快要触摸到了……原来在内心深处,他一直想着要回来。
“延,这锁已经快二十年了,打不开也是正常的事。”珍妮连忙出声安慰道。
周延心底里没由来地升起一股烦燥:“附近应该有开锁的,我们去找找吧。”说完就径直下了楼。
开锁铺里。
“我跟您说得很清楚了,没有身份证、没有户口本,就没法证明您是户主,我怎么给您开啊,这是犯法的!”开锁铺里师傅的声音也开始大了起来。
珍妮站在外面,有些担忧地朝里张望,里面丈夫在和那人说着她听不太懂的话,但从语气上她可以判断,过程并不太顺利。
过了好一会儿,周延才颓丧着从里面出来。
“怎么样?”
“他说,开锁得需要身份证或户口本,哦,就是一些需要证明我是房主的证件。”周延转述着开锁师傅的话。
“那——”
“我离开这里很久了,这些东西要办起来可能会费些时间,今天估计是进不去了,我们——随便逛逛吧。”周延掩去眼底的失落,强打起精神对妻子说道。他不想那么快就回酒店。
“我刚才在车上的时候看到附近有间小书店,我们去看看吧。”
珍妮知道周延的脾气,一旦有什么不高兴的,只要有书,情绪就会立刻被安抚。
今天的事情进展得不太顺利,她知道有关这间老房的一切都是他不愿意提及的回忆,但既然他愿意回来了,那说明他想打开心结,面对这一切。
好在周延的爷爷帮他养成了这个好习惯,她打心眼里佩服这位从未见过面的老人,周延人生中第一个读和写的字,他正直而不畏困难的品质,都是这位她素未谋面的老人教给他的,只是很可惜,她已经没机会与他见面了。
“就是这——”珍妮领着周延顺着马路往东走了不到五分钟,她指了指路边一间很不起眼的小店,门脸也就2米来宽,老榆木的招牌上手写着“二手书店”,周延看了一眼妻子,知道她想安慰他,心里一阵暖意流过。
进了店,珍妮喊了几声,没人回应,老板此刻似乎不在店里,店面不大,但却挺深,两面墙分别被8个旧旧的木质书架占满了,一面4个。架子上泛黄的纸张无一不在说明时间在它们身上游走过,它们就这么静静地立在架子上,等待有缘人来翻看。
那些书大小不一,有的甚至还脱了页,参差不齐,但这些都丝毫没有影响到周延看向它们的目光。
他手指轻划过那些书脊,那些文字随着手指一个一个地蹦进他的脑袋里,他仿佛又回到了爷爷还在教他读书写字的幸福时光,突然,珍妮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
“延,这里居然有这么多本《说文解字》!”
周延不由自主地转过头顺着妻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在紧里边书架的最上层确实摆着好几本不同版本的《说文解字》,只是更扎眼的,是一套四册装的蓝皮线装的竖版书,古韵十足的书套上写着《西游记》三个大字。
2 忆
“爷爷,今天报纸上又有什么新消息了?”刚放学的周延一把把书包甩到沙发上,每次他都顾不上回头关一下大门,任凭奶奶每次都笑骂他是个小兔崽子,他仍会径直跑到在阳台晒太阳的周深前面,拿起了放在小圆桌上的报纸边问边快速地翻看着。
只是这次,奶奶没有再骂他,奶奶住院了,爷爷说她生了很严重的病,她不认识爷爷了,也不认识他,这让他很伤心。
“今天没什么特别的消息,跟昨天差不多。”周深摘下了眼镜,然后用手给鼻梁上的印痕做了个简单的按摩。
爷爷没有再像从前那样,在报纸上把一些关于粮食生产的数字圈起来,周延知道爷爷的右手受了伤,没有办法再拿笔写字了。
“我找到了,爷爷,这次是‘麻城县’,他们县也亩产万斤粮食了,这么多地方的粮食都产出了这么多的粮食,是不是很多人就不会挨饿了!”周延抬起头,像是期盼着自己的眼尖能从老人那里得到一个肯定和赞赏。
“延儿,周深并没有回答孙子的问题,“你过来。”他又戴上了老花镜,然后从藤编的圈椅边拎起一个军绿色的布袋。
“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
周延迫不及待地接过来,然后从里面掏出了一套蓝皮的线装书。
“《西游记》!”周延高兴得大喊出来。
“这是线装竖版,且是带有李卓吾批评的版本,可比你之前看的市面上那些常见的版本好多了。”
“谢谢爷爷,可是我的生日还差好几个月呢!”
“爷爷——过段时间可能——就不在大学里教书了,可能会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可能没有办法准时送你生日礼物。”可惜那时的周延没有看到他眼里的泪光。
“哦,那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孩子的心思总是很单纯,他没有听出来爷爷话里的情绪,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老人的表情,他只顾着在书口处写上自己的大名:周延。
他还特地在“延”字的收笔处加大了力道,好让那一捺看起来更显眼。
“再过几天,你爸爸会把你接到m国,到时候……我和奶奶……会去看你的。”情绪被老人掩盖得很好。
接下来他又转移了话题:“知道爷爷为什么送你这套《西游记》吗?”
小周延摇了摇头。
周深没有说话,只是拿过第一册翻到扉页,上面有一首用苍劲的小楷写着一行字:“送给我的延儿”,下面则是一首七言诗:
“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落款是:周深庚戌年 十月
“因为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能分辨神妖,也因为他的不屈不挠,他们师徒四人才能到得西天取得真经,爷爷希望你身上能有着像他一样的精神。”
周延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一改往日的风趣幽默,这么郑重其事地给他讲书上的道理。他只清清楚楚地记得,这是爷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3 重逢
周延用颤抖的手从架子上取下那套被保存得尚好的《西游记》,打开书套,再侧翻过来,他看到每一本的书口处都写着2个已经不甚清晰却写得挺大的字,其中有个字的最后一笔是个显眼的捺。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周延失声道。
“怎么了?”珍妮有些不明所以。
周延顾不上回答,又快速地翻了翻内里的几页,里面稚嫩但工整的字迹跳入了眼帘,那是他的笔记,那是他的《西游记》!
周延紧绷了几十个小时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每一个毛孔里都通了气,一股憋了很多年的气。
“延——你怎么哭了?”珍妮正过身,看到周延滚烫的眼泪正一颗颗地滴落在他翻开的扉页上。
那被泪水晕开的字迹,写的正是于谦的那首《石灰吟》,那苍劲有力的楷书和落款,无数次出现在爷爷初教他读书写字的梦里。
“延——”
“珍妮,我找到了爷爷留给我最宝贵的东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