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民点东西走向,分南北两排,门对开。甫爷是北排第一家,门向南开,他对面住着白丰俊白丰桃两兄弟和年迈的母亲。其实当时白丰俊家还住着和他岁数相差不大的侄子白成年,后来远走新疆一直没有回来。
白氏一族是地主出身,白丰俊父亲排行老二。大伯土改时因罪大恶极被枪决,他父亲抛下他们母子三人出走新疆从此杳无音讯。他三叔是省师范学校的高材生,本以为能从大哥手里接管诺大的家业,怎料突然就变了天,解放后被定为地主成分一直在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可能是家产被分给了贫下中农的缘故,印象中白丰俊家的日子过得比那些贫下中农还要清苦的更多。我记得他母亲叫赵生萍了,在当时看来就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其实现在想来作为地主小老婆的她那时不过才五十出头。她定格在我记忆中的就是头发花白,佝偻着腰,衣服上补丁摞补丁的穷苦人形象。据说是眼神还不太好,两眼红肿,眼角里堆着眼屎,任谁也看不出她曾经是个高高在上的地主婆。
听说赵生萍同样出生于地主家庭,但是说她断文识字可能有点玄乎,唯一作为证据的也许是她在批判会上的那句顺口溜。由于老太太头带着“四类分子”的帽子,又因为年老干不动重体力活,一年四季赶着毛驴车为生产队拾粪,还动不动被揪到会场中央接受批判。有一次她站累了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嘴里念念有词地说道:赵生萍、眼睛瞎(ha),拾一担羊粪把帽子抹(ma)。估计这就是她会断文识字的由来吧。
跟唯唯诺诺的老妈和大哥相比,老二白丰桃就显得有点硬气,在别人看来他就是那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他长得尖嘴猴腮,薄薄的嘴唇再努力也包不住那两颗向外突出的暴牙。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却能说会道,如果有人说他是地主娃子,他会毫不犹豫地怼回去:谁说我地主娃子,我啥时候剥削过你?我也是生在新社会的人,我也在用自己的双手挣工分……直说得对方哑口无言。
有一次,生产队开大会批判白丰桃他妈,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一个个在争先恐后地发言,而白丰桃穿着老羊皮大衣曲蜷在一个角落里打呼噜,他这样做让贫协组长非常愤怒。贫协组长看着白丰桃大喝一声说,白丰桃,你这个地主娃子给老子站起来!X你妈,不看看这是啥地方?别以为还是你们地主的天下。哪知白丰桃一点儿也不生气,他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说道:你想得美!别看我三十好几了,可我还是个处男,你妈送给我我也不要……他这样一说引起了一阵哄笑,贫协组长气得说不出话了。
正因性格使然,村里人都愿意与白丰桃相处,在劳动之余,在那些毫无趣味的日子里,他给大家带来很多欢乐。他虽然浑话连篇,倒是一点儿也不让人反感,就连驻队工作组的同志也喜欢和他开玩笑。因此哪怕是他平时劳动中偷奸耍滑也没人计较,更别说作为地主娃子被区别对待了。
不论怎么说,白丰桃地主后代的身份对他影响很大,尤其是表现在婚姻问题上。
白丰俊在三十八岁那年娶了媳妇,是他舅舅给介绍的。据说他舅舅早就脱离了地主家庭,作为一个进步青年积极投身于土改运动,当时已经是县革委会成员。他给外甥介绍的不是黄花大闺女,而是个带着四岁男孩的智力低下的傻女人。女人叫乔桂花。白丰俊舅舅在一次检查工作过程中发现了她,见她带着个孩子倍受人们嫌弃,很可怜的样子,就把她介绍给了自己的外甥。
白丰俊结婚的情景我依然历历在目。那是一个冬天,还下着雪,他家门上简单地贴了两幅对联,没有放鞭炮,没有举行婚礼,前去贺喜的宾客每人能吃到一碗油泼葱花的面条,我们小孩子能得到一颗糖和一把葵花籽。
白丰俊婚后第三年他妈就去世了。那年他那傻老婆带来的孩子七岁,亲生女儿好刚刚一岁。两年后白丰俊两兄弟家搬家了,搬到了离县城不远的地方。听大人们说,他们之所以要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是怕渐渐长大的孩子知道自己的身世。也许正因如此,搬家后那孩子再没有回来过,倒是白丰桃过个一两年会回来看看。从他口里人们了解到,那个孩子的智力正常,只是学习跟不上趟,乔桂花生了一个女孩之后没有再怀孕……
白丰桃死于四十九岁那年,据说是晚上睡下第二天就没有醒来,死因不详。他的死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居民点,在为他的早亡惊叹之余,人们谈论更多的是有关他的趣事,都说他是个“人才”。
后来这些年白丰俊没有再回过村里,但是有关他的一切却时有耳闻。最初听说他儿子辍学在建筑队打工,后来他家丫头也不上学了,再后来听说乔桂花死了。前些年听说他儿子跟着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学坏了,时常和狐朋狗友纠缠在一起,经常十天半月不回家,偶尔回家也是为了找老爹要钱。
听说白丰俊女儿嫁了个好男人,因为学过厨师,夫妻俩在县城开了个小饭馆,虽然挣不了大钱,小日子倒也过得宽裕。哥哥见妹妹妹夫生意做得不错,经常会找他们要钱,动不动就赖在家里不走了。日子长,见哥哥无可救药的样子,妹妹妹夫也非常反感,但是好言相劝又无济于事,无奈之下妹夫只好对大舅哥拳脚相加,如此一来也就断绝了来往。
白丰俊一直没有放弃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期望着他能有转变过来的一天,于是在务习庄稼之余还打着一份短工,他的目标就是努力存钱给儿子娶媳妇。
大概是六七年前的一天,二十多年没见过面的白丰俊来到了我店里。他说听人说我开店做生意,想来应该认识很多人,想托我找份工作,工资多少都行,只要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就行。我说在家呆着不是挺好吗,为啥要出来找工作?他摇头叹息说,被儿子欺负的呆不下去了,儿子总是找他要钱,不给钱就卖家里的东西,家具和粮食都被儿子给卖了。呆在女儿家也不得安生,儿子喝醉酒就砸妹妹家的店门,他只好出来找个工作,找一个让儿子找不到的地方。临走前留下了电话号码,让我一有消息就立马联系他。
我托人打听了好几个地方,一听白丰俊已年过七旬,都说年纪太大了,怕有个万一承担不起责任。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也一直没有联系他,他也没有再来找我。六七年后的今天,我再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按说今年应该快八十岁了,是否还活着都是个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