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四个人都起得早,抬头是个阴天,一小会功夫又相沿小雨,昨晚还是月朗星稀,天空空阔明白的不容玷污,乌云也是这般胆小,只敢在黑夜里来冒犯天空。这样的小雨既清爽又缠绵,像在醒着的梦里,真是个初恋般的清晨,两个男孩慨叹:美女空怀,良辰虚设。第一天上课就碰到如此的好天气,四个人谈笑着徜徉在雨中,两个男孩走在前头,女孩跟在他们后面,互相手挽着手,悄声耳语着趣事,还伴有格格的笑声,男孩奇怪地回头,见女孩煞有介事地看着他俩,吓得忙转身,认为女孩在谈论他俩的走姿,欲要潇洒些欲不能随心,感觉腿脚不灵便,走路一瘸一拐的,女孩捉弄了他们一路,到了教育室,王克明因为在欢迎会上没记清张主任的长相,错认一位老职员为主任,害得那人又羞臊又高兴。杜立明也心不在焉地把香烟的过滤嘴一头的海绵点得冒烟,给张主任递烟时却塞给他一包烟,乐得张主任呵呵说:今年来的大学生都谦让忠厚,不像往届的毕业生倨傲礼慢。
上午的课程结束后,王克明向三人建议借教室的钥匙,说可以利用晚上的时间去教室看书,还说:“宿舍这两个字让人听了就打瞌睡。”杜立明冷笑道:“现在还看书,你真是——书呆子!现在该学社会知识了,这些知识你在书本上可是学不来的,况且书本上的东西在工作中用不了多少。”王克明红着脸,不好当女孩的面和他争论。刘动虽有心维护他,可要把晚上的时间花在看书学习上她做不到,王克明见无人响应自己,倔强脾气上来,到下午没和三人打招呼便找张主任借来了钥匙。第二天,杜立明碰到机关一位爱多嘴的小干事,听他说今年分来的大学生爱学习,利用晚上时间去教育室的教室里看书。杜立明听了又鄙又妒,难怪昨晚找王克明不见人,他很快将听来的消息加工后告诉了王克明,装作敬佩地说:“你不知道,现在机关都说咱们新来的学生不丢学风,晚上还在教育室学习。”他又摇着头,面目茫然说:“可听说车站几位领导不这样看,他们说咱们想出风头,刚来就好表现,想谋取领导的赏识——咱们又没人去,也不知道谁编造的谣言。”王克明起初不以为然,可越听越怕,心紧张得要跳出身外,午饭前就将钥匙还给了张主任,心里忐忑不安地午睡也没有睡,下午听课时身心疲乏地打了几次盹,张主任是车站出了名的“猫头鹰”,就是睡觉也睁一只眼睛,不过好事都在他睁着的眼里,违法乱纪的事在他闭着的眼里,所以他的主任当的招人喜欢,甚至领导也夸他“群众基础好”,领导自然说的是反话。张主任快到了退休的年龄,思想跟着退步,他曾是车站握有实权的行办室主任,就是因为他的大善人作风,让时任站长的叶齐民将他调至教育室这一闲差,仕而不优则学,“官当不好,教官应该当得好吧!”况且只有老师是最需要善心、善言和善行的,百善教为先,“让他在教育室善终吧”叶齐民认为自己最善解人意。以前车站每次业务考试张主任从来都是让工人轻松过关,成绩单上工人的业务技能日渐提高,教育的成果有目共睹,幸好没出什么大事,他的主任也当得怡然自得, 所以王克明的偷懒倒也相安无事。
转几天的早上,杜立明察觉到今天机关几个女干部打扮得很时髦,还画了口红和眉毛,预感今天机关有重要活动,正欲去打听,四个人就收到通知:今天教育室放假一天。 往回走到机关楼下的时候,杜立明严肃着对王刘李三人说去机关办点事情,见他神情森森,容不得三人盘问,盘问仿佛会揭穿天大的秘密。干脆不问,天塌下来有他杜立明一人顶着。回到宿舍,刘动闲不住,想着该去市里买几本书,最近的几次交谈,都快把她之前看的书的精华说完了,为以后的聊天得去找找素材。又想着如果说买书的话李美静未必肯去,她想出了一条既花时间又花钱的主意:去市里买衣服。李美静不失孩子的顽皮,拍手叫好,王克明还从未和女孩单独上过街,吓得死活不去,毅然说要等杜立明回来了再去。他不知道女人一旦作出决定是不容更改的,今天他也是摆出了一副打死也不去的架势。刘动气愤地扭身要走,就是这决然的一转身,斩断了系在他那副架势背后的神经线段,顽固的思想散了架。他忽生怜悯,心肠一软便答应了,刚答应就懊悔,刘动反倒固执的不肯再去,他央求了半天刘动才笑着勉强应允,还强词夺理说:“这可是你的主意,我和李美静好说话,让你一说就动了心,所以让你陪着上街不是让你受罚,而是让你感恩。”王克明羞红了脸,怯怯地看了刘动一眼,又转脸看了李美静。李美静只用余光回应了他,然后木木地看着远处,第一眼既然看了刘动,第二眼再看她,那眼光已失去了贞操,好比改了嫁的女人,择夫的标准也降低了,证明她在王克明的心里是不如刘动重要的,王克明没有意识到李美静的表情,他机械地点着头说:“是要感谢你们。”情形如同旧钟表里鸡吃米的动作。刘动挽起李美静的胳膊,好像是商量好的或是根本不用商量就和李美静达成了同盟,她倔强着脸,冲着空气说:“谁要他来感谢”。王克明心想,如果自己真要是空气,却只能是惰性气体,可为什么聂努达在诗歌里偏偏要说一个深爱的人如“空气的活泼”呢?看来自己还没有爱上一个人,自己完全可以放心。
一路上王克明和女孩保持着陌生人的距离,他走在稍前一点,女孩喜欢躲在背后放暗箭,王克明只觉得脖子痒背痒心里痒,这痒好像长了腿,从上至下贯穿全身,一摸才知道是出的汗从脖子往下淌。到市里女孩不错过每家衣服店,有时走了好远又要倒回去重新试试刚试过的衣服,王克明只能像个机器人一样跟着她俩,因为有了他陪着,两个女孩更不知疲倦地来回折腾,最后没买一件衣服,两个人只买了双袜子。王克明去书店买了本泰戈尔的散文诗集,因为以前很少阅读文学书籍,总是把他们的名字搞混,他以为泰戈尔是那位内蒙古的歌唱家,回来的时候让刘动笑话了他一路。
杜立明去机关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建立他的社交网络,只是不想让王克明也跟了去,他才表现出言过其实的神秘。他先到团委和高福祥谈天谈地,谈了些流言和政治,两人谈得很投机,忽然想到那几个打扮入时的女干部,疑惑地问:“教育室今天给我们放假一天,是不是车站今天有重要的活动?”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上次给捐款的那位重病职工去世了,今天上午去他家吃酒席呢,对他家来说是丧事,这次他家属没闹事,对车站来说是喜事。中午肯定喝酒,下午也没法办公,现在都在等吃呢,你看各个办公室,都在商量下午的自由活动呢,等吃比吃更有意思。——小杜,你是党员,我介绍你给叶书记才对路数。”
杜立明听了激动,可想到立即要面对叶齐民不由得腿软。“会不会打扰——”
“不会——不要怕,时间一长就好了,我现在的胆子还不是让领导吓出来的。”
杜立明强笑着说:“不要紧,总得有个心理准备。”
“我以前看见了老鼠都吓得不行,现在好多了,昨天还在办公室打死了一只老鼠,你看我写好的材料全咬烂了。”其实他打老鼠的胆量是他老婆训练出来的。
杜立明为缓解自己的紧张,开着玩笑说:“机关的老鼠都懂政治了,开始看你的材料了,真成了读书破万卷了。”同时心中暗想,叶齐民可不是老鼠,他是只猫,自己才胆小如鼠,叶齐民自当了党委书记后大小事情不太管,猜想这只猫是不吃老鼠的,又听说叶齐民还和一些鼠辈们关系要好,不由壮了壮胆。
叶齐民见高福祥带杜立明进来,挂断了约一位女士晚上跳舞的电话,他笑盈盈地起身相迎。杜立明以为叶齐民会摆出领导的派头,早已结了冰的身体开始融化地冒汗。高福祥介绍完就出去了,杜立明进来时还有高福祥这套精神外衣,高福祥一走,他感到没有东西遮掩所有的心灵机巧,他告诫自己要保全受过高等教育的体面,他提防着说:“早就想来见叶书记,我是党员,有必要向您汇报我的思想。”叶齐民握住杜立明伸过来的手,又拉他坐在沙发上,还走到桌旁亲自为杜立明倒了杯茶水。杜立明受宠不及地慌忙接过茶水,没勇气直观叶齐民,只顾低头喝水。
叶齐民说:“你还来向我汇报什么思想,我这人现在都没思想了,当领导也不需要思想,有秘书就简单多了,秘书就像你们学生在考场上作弊时暗藏的夹带。”他自嘲的大笑。也许是政治家们矫枉过极,骂几句时弊也成了时髦,仿佛大富翁会炫富地穿着补丁衣服招摇于市,寓阔于穷;又仿佛大官僚显示显赫地位行走在民间,寓官于民。
杜立明不敢插言,自顾喝水证明他并不是空闲地坐着,又可以用喝水掩饰无话可说的尴尬,见推门进来了党办主任梁浩生,他的话也像是用水浇出来,湿漉漉的问候。刚来车站的欢迎会上见过梁浩生,不得不说杜立明是个有心人,最近他打听出了机关所有主任以上级别人员的姓名和部门。梁浩生拿着一厚叠稿件,是为叶齐民准备的讲话稿,并说时间太紧,改动的地方需要重新抄写一遍。叶齐民随手翻了翻,满意道:“有——二十多页,好!找个人抄就完事了,车站不缺闲人。”杜立明自告奋勇,迫不及待地抢过讲话稿说他马上就去抄写。叶齐民笑着送他出门,又继续他未完待续的电话之约,结果没找到那女人,他心生闷气,喊来高福祥责怪道:“以后不要把乱七八糟的人往我这领,我忙得很。”他闭着眼睛甩了一下头,高福祥会意,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