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吃酒席的赵万里魂不守舍,他一直操心着王克明是否带两个女孩回到车站,所以吃得极少,只喝了几口汤,同事见他闷闷不乐,以为替死者悲痛,都敬佩他是真朋友,他更不敢多吃,暗暗叫屈,今天不仅吃不饱了,还要吃亏,随的礼钱是吃不回来了。好容易捱到同吃席的要同撤席,他急匆匆赶回单身宿舍。见王克明已然回来,杜立明也很认真地在抄写讲话稿,宿舍内的东西都井然有序,没有打斗的痕迹,有点意外,不过也放了心。他淡漠地和王克明打了招呼,便和杜立明亲热地交谈起来,内容无关紧要,夹杂的笑声也不显得话题的有趣,王克明听得厌烦,背过身睡去了。
下午和晚上他都在研读泰戈尔的散文诗集,越读越起劲,很快忘记了今天所有的不快,他感觉文字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带给人非常玄妙的快乐,那些自己想说却没说出口,自己想说却说不好的话都让作家准确而透彻地表达出来,在文字中发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并认识了自己,高兴得连女孩叫他一起吃晚饭也忘了跟去,书中不仅产“颜如玉”,还产面包牛奶,精神食粮果真能填饱肚子。如果说上帝用泥巴创造了人类的肉体,作家便是用文字创造了人的灵魂,也许在作家出现之前人类应该是没有灵魂的,政治家收买灵魂,又出卖给上帝,这个世界看来是上帝、作家和政治家一起来统治的。看书让他可以这样胡思乱想,而且想的似乎有理有据,越觉得看书有无穷的乐趣。杜立明一直抄着抄稿,两人极少言语,直到第二天早上,王克明见杜立明红肿着眼睛,知道他熬了夜,心生同情,关切地问:“抄完了吧?你昨晚没睡觉?”
杜立明忽然不好意思起来,羞赧地笑着。过了一会才说有事请教。王克明知道他的好强,难得杜立明在自己面前低头,他心生感动,着急问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这份抄稿有一些错别字,你说我改不改?赵师傅说最好别改,担心——”
“当然要改了!”
“可——改了的话,会不会让党办梁浩生主任难堪?”
经他这么一说,王克明也拿不定主意,考虑再三,他还是坚持让杜立明改了好。杜立明疑心王克明有意让他得罪梁浩生,他没有改,把空缺的地方补上了原来的错字。
叶齐民依然是那张笑容可掬的脸,他翻看着抄好的讲话稿,一眼就看见了那些错别字,因为这些字是后来添进去的,很容易被发现,他客观地批评说:“字写得不错,抄得也很快,就是错别字太多,像你脸上长的青春痘。”梁浩生就在跟前,杜立明不敢伸冤,窝着一肚子委屈,这便是他政治资本的最终结局。当他疲惫不堪地走出机关楼,心灵空荡荡地无处牵挂,政治上的资本还给了政治,没落下一点回报。不!如果要清点记忆的话,应该还有政治资本的利息,其实这些利息也不过是一次握手,一杯热茶,一张伪装的笑脸。
夏天该叫“裸夏”,光线几乎暴露出了人的天然形骸,温度一天比一天热,好像昨天的热量储蓄了一夜之后,连本带息地滚到今天来。高利贷般得天气逼得人像躲债似地不敢出门,按理立秋已过,早晚和中午气温的界限还不明朗,胶着得含糊不清,就仿佛和女孩子的关系,也理不出个清朗明白的轮廓。这样的天气丝毫没有减退杜立明的政治野心,他隔三差五就要去机关,还想捞点抄稿之类的业余工作,可一无所获,去的时间长了,和机关的工作人员也日渐熟悉,他们一提到今年分配来的大学生,总是谈到“杜立明等四人”,他的名字是首当其冲的,想到王克明属于“等”外品,他的骄傲如同伸长了脖子的天鹅。趁现在有的是时间,多建立些社交才是,蜘蛛织网绝非是为了娱乐消遣,而是生存。女孩子让人头疼,必须腾出时间想她们,只有忙里偷闲了。
见习期的学习渐渐稳定,初来的忙碌和新奇随着每天重复的日程安排、重复的见面、重复的交谈变得无聊,人无外忧外患时容易内窥内省,愈发显得生命的渺小和生存的卑微,王克明望着窗外烈日下躲躲闪闪的行路人这样想着。他不愿去机关,好像去了真有圈套或陷阱,机关重重地让人望而生畏,他的交往少得可怜,自觉大脑里的想法太多,所以每次学习结束以后他更倾向于接触简单的事物,好像历经沧桑老年人行为上却如同孩子。除看书外,平日里和几个嘻嘻哈哈的工人开个简短的玩笑成了他业余生活里最大的娱乐,不过女孩总是若隐若现的出现在眼前,像个顽皮的宠物纠缠在他周围,挥之不去,在开水房打开水时或在楼道里偶遇,彼此的目光接触够让人向往和遐想的了,这种感觉谈不上恋爱的魂牵梦萦,仿佛温热的水面飘袅的水汽,低徊潜移地浮升,欲留带去的彷徨,在彼此转身之后,又剩个怅然若失的背影。
女孩子紧闭的房间让人不得不想象,有时门没有关严,留下一条细细的缝隙,里面的灯光投射出来,像是打招呼留下的响指,更像是一句温存柔腻的问候,让人几乎要冲破想象地推门而入。几次王克明经过女孩宿舍时都情不自禁地想进去坐坐,可找出来的理由自己都不信服,太牵强,难免给女孩看出是专门来接近的,既是无私弊,也落有嫌猜。可每天难以见面的思念在不断地叠加,难道非要累积出个爱情来吗?一想到女孩果真有一天成了自己的女朋友,心里又有点颤栗地后怕,想拥有爱,却又怕爱情真正来临时的恐怖和与之俱来的失落,如同成语故事里的那个叶公,时时刻刻想着龙的出现,衣服上墙上柱子上都画上龙的图案,可当龙感化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吓得逃之夭夭。王克明认为自己对爱情的渴望大概属于“叶公好龙”式的,可他自认为是胆小的叶公,却在女孩那里成了龙,不是“叶公好龙”里的龙,是“画龙点睛”里的龙,女孩怕给龙画上眼睛后,龙会张牙舞爪地飞走,大概女孩情愿爱情在男孩的眼里是盲目的,这样她们就很容易掌控。
杜立明上午飞快地跑回宿舍,向王克明报告了一件好消息:国庆节单位要组织文艺活动,团委书记高福祥交代他让他们今年分配来的大学生也要积极参加,最好每个人都要表演节目。王克明听到后的第一反应就是马上将这件事转告给刘动和李美静,杜立明迫不及待地赞同,已经好多天没有找到像今天这样体面的理由可以进入女孩的宿舍了,两个人收敛了过于兴奋的情绪,正要出门,却看见了让他们更意外的惊喜:李维来了。
苏立军和马文成最近因为单位领导赏识,还在见习期就很快分别借调到车站技术室和安全室上班了,整天忙得抽不开身,苏立军最近又请假回家相亲去了,李维也不能闲着,坐车来看望这几位故知,“一个忙婚事,一个忙公事,我呢,忙故事——忙着见故交的事,我们三个人各自圆满着人生的幸事。”
李维听说二人要去女孩宿舍,赶紧从包里掏出两件换洗的衣服换上,王克明开玩笑说他怎么也虚伪起来了,李维笑着说是为自尊也是对女孩的尊重。李维的到来让四人找到了久违的快乐,他们彼此谈论着车站分别后的种种经历和变化,虽然分手后中间互相通过几次电话,尽管电话里曾经谈论过的新鲜事现在温习起来还是让人温馨,只是每次接听电话要去车站办公室,几个人不愿造成不好的影响,电话联系也渐渐中断了,抑郁了很久的话语要趁着此刻情绪的放松统统宣泄出来,好像低气压下的冷水加热很快就成了滚水。
女孩的房间每天都在精心布置,希望男孩们能不期而至,两个女孩个子的艺术照在干净朴实的房间风格里格外显眼,李维对着照片打趣说:“ 看见没有,其实每个人都在自我崇拜,相框也算一种图腾,墙上挂再多的明星照,心里最爱的还是自己——坏了坏了,你们的像片在我眼里出不来了,我左眼是刘动,右眼是李美静。”他假装用手在眼前往外拉,女孩嗔怪他还是爱耍贫嘴。
女孩的床铺得极为平展,仿佛认真负责的账房先生记的流水账,一目了然的毫不作假,让人坐上去有种亵渎感。杜立明一直就没敢坐实在,几乎用腿支撑着一半体重,没坐一会就一身汗,李美静怕他的汗弄湿了自己的床铺,找了个小凳子让他坐,杜立明讨好地整个五官在向脸部集中,很感激地点点头。铁路招待所一别快两个月了,五个人抢着把分别后各自见习期的见闻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生怕遗漏了哪件有趣的事情,在一个人说的同时,其他人还在记忆里不断搜集者某件最值得炫耀或者值得博得大家一乐的事情,几个人忘了开头忘了结束忘了时间,直到听见楼道里各种通俗、民族、美声、摇滚的唱腔回响起来,才恍悟到该吃晚饭了。杜立明让李维晚上和王克明住,他去住张安贵的房间,张安贵晚上上夜班,刚好晚上还有事和赵万里说。
李维插话说:“赵万里是谁?在哪听说过。”
“他是咱们局有名的文学批评家兼作家。”
李维略有所思,而后长长地“噢”了一声道:“在局里的文学刊物上见过他写的东西,不过可真难为他了,作家就像病人,批评家就是医生,这赵万里好端端的要带病行医,有机会见识见识这位怪——人物。”他又问几个人晚上有什么好的业余活动,刘动和李美静同时埋怨着说:“哪有什么业余活动,感觉活着都快成业余的了——”说着轻薄地瞟了一眼男孩,王克明只觉得她们的眼光像是耳光,脸在发烫。
“——也就是说他们,人倒是活的,到晚上就不动了,你们还不如个鬼,鬼还知道晚上出来吓吓人。”李维愤愤地责怪王杜二人不懂“怜香惜玉”,他沉思片刻,调皮着说:“晚上去——跳舞!”两个女孩跳起来赞同。
杜立明趁热附和道:“听张安贵说天堂村最近开了一家新舞厅,人很多,咱们单位也有人常去。”女孩激动地说等她们化个妆,几个人没吃饭,动身前往天堂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