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冒着烟的草绳,“訇”地燃烧着,一直烧到2017,不觉然,我远离奶奶的菜园已经20多年了。
奶奶的菜园曾是我的乐园。北方的农村,夏季漫长而炎热,大人们永远都在忙那永远也忙不完的农活,根本无意理会一个小孩子,我常常整个下午都躲在奶奶的菜园。去菜园必须穿过后院,而后院永远都有一只虎视眈眈的大公鸡用满含敌意的眼神斜视我这个入侵者。为了顺利到达菜园,我用麦子贿赂过它,用棍子威胁过它,可是它吃了我带来的麦子,却不肯向我的棍子屈服,经常扑着翅膀向我冲过来,我落荒而逃。
20多年前零食还是很贫乏的,可是馋嘴好像是很多小孩无法克服的困难,我也一样。村子里好多小伙伴去偷豆角、西瓜……一切能想到的吃的,还好我有奶奶的菜园。
桃子总是不到成熟就被我摘光了。经常是摘一个毛绒绒的生桃,躲在树荫下,看青虫蚕食白菜叶。我很好奇它的牙齿长在哪里,我很想翻过它的身子先找到嘴巴,无奈实在是害怕它软绵绵的身体,只好拿个小棍拨来拨去,直到它昏死过去,现在想来,并不是昏死,而是它为了躲避我的魔爪装死而已。有时会看到菜叶上白白的一团,奶奶说那是蛹,会变成蝴蝶,我很怀疑,因为蛹看起来实在太丑了。为了印证,我甚至在这颗白菜旁边做了标记,每天冲过后院大公鸡的封锁去看它变蝴蝶。可是我最终没有等到它变成蝴蝶,因为它被婶婶摘下洗净,变成了饭桌上的一盘酸辣白菜。我很沮丧,为此,我一周没和婶婶说话。可是,小孩子哪有什么长性,一周后我就把蝴蝶丢在了脑后。
菜园西边是王家的菜园,东边是李家的菜园,一块一块分割的整整齐齐,每家都有一个像奶奶一样勤劳的老太太,在春天的时候虔诚的洒下菜种,浇水,施肥……为的就是饭桌上有口下饭菜。我也跟着奶奶洒下过菜种,在成熟的时候执着的寻找带着最初喜悦和期待的果实,在长大的时光里,我却再也找寻不到曾经的味道。
摘菜的时候,我挎一个小篮子,奶奶总是不放心我,因为我一会儿摘枸杞,一会追麻雀,一会又去找鸡蛋,看不到藏在秧下那最大的茄子,摘得西红柿也是半红半绿。鸡经常把蛋生在菜地边的茅草窝里,我经常在此探险,如果探险的时候发现几个鸡蛋,我就特别有成就感。第二天,奶奶就会在灶门的柴火上煨一个不大的搪瓷缸,鸡蛋在里面咕嘟咕嘟的翻滚着,我在旁边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最后进了我和爷爷的肚子。爷爷是一家之主,是那种典型的中国式大男子,在家里有绝对的权威,爸爸是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除了爸爸和二叔,我的三叔、小叔姑姑都没有结婚。二叔虽然结了婚,可是婶婶还是大肚子,婶婶经常让我摸她的肚子,问我她肚里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一直说是妹妹。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很有预见性,婶婶果然生了女孩。但是这都是后来的事啦!在我妹妹没有出生的时候,家里只有我一个小孩子,全家人都宠着我,有好吃的自然也归我。
终于有一天,大公鸡把爷爷惹火了,因为它居然把我的脑门啄掉了一块皮,在我撕心裂肺的哭声里,爷爷杀了它,让奶奶给我做了顿美美地臊子面。可是在我端着碗吃饭的时候,我居然很同情它,觉得它好可怜。
慢慢地,家里的人越来越少,二叔上班了,三叔去外面教书了,姑姑嫁人了,而我,也该上学了。 我回到了爸爸妈妈身边,跟着他们住在学校的家属院里。可是一到放假,我第一时间就要求爸爸送我去爷爷家,爸爸骑着大二八自行车,后面带着妈妈,我坐在前面的横梁上,哼着小曲儿。再后来,我弟弟出生了,他是我们家孙子辈第一个男孩,爷爷很高兴,我受宠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在我小学刚毕业的时候,爸爸工作调动,我们全家搬到了县城。在我读初一的时候,爷爷突然生病了,全家都很焦虑,可是没有办法,因为爷爷的病需要好多钱。几万块钱对90年的我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在放暑假的时候我回去,看着曾经像山一样的爷爷躺在炕上,人瘦的厉害,我很想知道爷爷得了什么病, 可是家里的大人都不让我问,每每说到,如临大敌。病痛折磨了爷爷两年,爷爷终于还是走了。那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第一次听到“癌症” ,从那时起,我听到“癌症”就不寒而栗,因为它带走了我健康的爷爷。
爷爷走了,感觉好多东西都变了,过年的时候一家人凑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缺了什么,再也没人和我分吃灶门柴火上的小瓷缸里的鸡蛋了。我最小的叔叔也结婚了,奶奶也跟着叔叔们和姑姑搬到了县城,奶奶的菜园再也没人打理,荒芜了。
有一年清明回老家上坟的时候,我又去了菜园,4月北方的农村看起来破败不堪,曾经热闹的村落已经稀稀拉拉没几个人了,荒芜的不止是奶奶的菜园,邻居家的菜园也一样,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枝丫,上面缠着白色的塑料地膜的残骸,树下好多破布条在初春的寒风里瑟缩,看起来脏兮兮的。推开了菜园的小门,结果小门“訇”地倒在了地上,我感觉心里有个地方塌了一块。最后我在菜园的尽头找到了一个只剩一个脑袋的稻草人。我清楚的记得,有一年麻雀特别多,把菜叶啄的到处都是洞,奶奶和我用苕帚扎了一个稻草人,还给他披了一条姑姑淘汰的红围巾,微风吹过,稻草人看起来神气极了。可是这神勇的稻草人而今只剩一个脑袋,而且居然比我矮了好多。一种说不来的情绪冲上心头,鼻子很酸,我看到童年的自己,站在时光的那头,越来越远,终于模糊了。
日子燃尽了,只留下黑灰,风一吹,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