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从来没有过过父亲节。那是因为二十年前我还没有听说过父亲节这个词,甚至连母亲节也没有听说过。只知道农村偶尔会给年纪大的老人办个场祝一下寿,不知道父亲、母亲竟然也可以成为一个节日。
虽然我对圣诞之类的洋节一点都不感冒,但对父亲节母亲节这样温情的节日还是充满好感的。现在是没有机会为他过一次父亲节了,唯有以此文字做个纪念吧。
—— 2017-6-18
1
就像阿Q常说的那样,我家祖上也曾阔绰过,只不过后来中落了。我是自然没有见过那种阔绰的场面,只能从奶奶屋里那架大大的木制织布机和她那把闪着金光的黄铜舀子来想象当时的阔绰。后来解放了,我家自然就和大家一样都变成了穷人。虽然穷,父亲还是坚持读完了高中。
在那个亩产万斤却闹饥荒的年代,父亲实在是饿得慌,没有东西吃,便到河里去捞水草吃,结果差点因此丢了性命。后来还是母亲回娘家讨了点粮食才算渡过难关。母亲每次说起此事便愤愤不平:“你奶奶半夜里偷偷给你大姑去送面,却不给咱家一点,你爸不也是她亲生的吗?咋就这么不受待见呢?”我能想象出奶奶挎着盛满面的篮子,挪着她那缠过的三寸小脚,深夜里走上十来里路去给她的女儿送面的场景。儿时的我也会附和着母亲表达对奶奶的不满,但父亲却从无怨言,未曾说过爷爷奶奶一句的不好。
父亲在兄弟几个中排行老大,在爷爷故去奶奶日渐衰老时,便义无反顾地扛起照顾她的责任。饭是几家轮流管,但其他的几乎都要靠父亲去操劳。父亲每天晚上还要到奶奶屋里去看一遍,才放心回来睡觉。父亲去后,母亲便接过了照顾奶奶的担子,直至奶奶去世。
2
父亲兄弟几个中,除了我二叔能言善辩外,其余都是沉默寡言的性格。我母亲虽能说会道,但我们兄弟仨却没有遗传母亲的这一优点,都和父亲一样话语不多。记忆中母亲常感慨父亲的这一缺点,父亲为人实在,又很ai(读第二声,方言,做事太认真,有些固执之意),自然常遭人算计,好端端的教师工作被人陷害也丢掉了,他没有办法,只好回家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母亲说父亲也知道是谁诬陷了他,但想不明白的是平日里和他并无过节,为什么要这样陷害他?古往今来,正直的人往往受到排挤陷害。父亲不是没有争辩过,可那个疯狂的年代里是非颠倒是常有的事,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父亲不是那种身强力壮的人,繁重的农活对他来说也是不小的考验,但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他也只好默默承受这一切。那时生产力低下,粮食产量也很低,所以除去要交的公粮外,仅能糊饱一家人的肚子而已,生活过的依旧比较拮据。
穷则思变。父亲便和母亲商量,到庞庄矿去换煤炭卖。煤矿离家有七八十里路,他们头天晚上安顿好我们,拉上满满一车木头,赶上一夜的路在清晨到达煤矿,换回一车的煤炭,再拉上煤车走上一天的路回到家里。那时我还没有上小学,半下午便沿着公路往煤矿的方向走去迎接他们。走了好远好远也没有见到他们,便很失望的一步步走回家中。天黑了好久,我才等到他们回来。虽是寒冬腊月,可他们因为负重赶路依然热的汗流浃背。
第二天父亲拉上车到市场上去卖炭,像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一样,心忧炭贱愿天寒。下了集后还要拉着车到村子里去卖。卖炭的钱再用来买木头,然后再拉上木头走上几十里路去换煤。
母亲虽善于交流,但她还要照顾我们几个,卖炭的事也只能父亲一个人去。父亲虽然不怕出力,但是太实在、又不善言辞,所以做生意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容易。一车子煤要好久才能卖完,前前后后算下来也赚不了多少钱,所以几次后也就不干了。
后来母亲在集上摆了个小摊做些小孩子的衣服卖,我们家的日子才慢慢好起来。父亲便专心地里的庄稼,五口人的地平时都是靠父亲一个人管理。
3
我们家有一块地,夹在两条河的中间,大概有个五六分的样子。还在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便和邻近几家联合起来种上了桃树。桃树还小的时候地里还种满了麦子,后来桃树慢慢长大了,要开始结桃子了,父亲便在桃树下种了些西瓜。因为施的是农家肥,肥料又足,所以西瓜长得很大,像冬瓜似的,一家人都吃不完一个。
西瓜虽然很甜,但是个头太大却并不好卖。在没有电动车的年代里赶集多是靠双腿步行,谁也不想扛着那么重的西瓜回家。不得已,父亲还得推着车走村串户去卖西瓜。到了村里,那就不叫卖西瓜了,应该叫换西瓜了。那时农村有个风俗,走村串户卖的东西大都可以用粮食去换,特别是瓜果梨桃什么的。因为不用花钱,只要拿些粮食就可以了,所以村人大多舍得。端上一些粮食,便可换回想要的东西。但拿来换东西的粮食品质大多不太好,只能拿来喂猪或者喂鸡。
那时大哥跟着建筑队到东北打工去了,平时不回来,只到农忙的时候才能回来一趟,帮忙收割播种。父亲在八月底西瓜快要下去的时候挑了一个大大的西瓜,留了下来,摆在堂屋的一角,他说是留给大哥的。果然在收玉米的时候,大哥回来了。父亲忙搬出西瓜,拿刀切开。谁知一刀下去西瓜水淌了一案板。原来放的时间太长了,又没有冰箱,外面看着好好的,可里面已经坏掉了。终究,那年大哥也没有吃上自家种的西瓜。
三月桃花开,六七月份的时候,桃子便成熟了,看桃便成了我暑假唯一的工作。每家都在地里搭上一个草棚,放上一张床,再吊个蚊帐,便成了看桃人的居所。大人很忙,看桃的基本上都是各家的孩子。我们像孙悟空看管蟠桃园一样自由自在。大家年龄差不多,白天在一起疯玩,饿了便爬上树摘桃子吃,晚上伴着皎洁的月光在一起闲聊,困了便各自去睡觉。父亲却舍不得摘树上的桃子吃,只是把掉在地上的桃子都捡了起来,挑能吃的地方咬上几口。这些桃子大多是被虫子咬坏了,或者被小鸟啄了半个后掉下来的。
每天下午,我爬上桃树摘高处的桃子,父亲便站在地上摘低处的桃子。桃子上有很多毛,一会便弄得人浑身痒痒。摘好桃,我便迫不及待地跑到河里洗澡去了,留下父亲一个人把桃装到车里拉回家,第二天再到集市上去卖。
七八月份正是桃子大量上市的季节,所以价格比较便宜。拉上一车子桃,也卖不了几个钱,有时还卖不完,散集后父亲还得像卖煤炭和西瓜一样拉到村里去卖。冬天要剪枝,春天要授粉、施肥、蔬果、浇水、打药(那时打的不是有毒的农药,而是对人体无毒的是石硫合剂)。父亲忙活了大半年,眼看着桃子也很争气的结满了树,又大又甜,可最终还是像多收了三五斗的农民一样,并没有得到多少丰收的喜悦。
4
父亲一生不得志,便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我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村里人一提起我便不住地夸赞,父亲听了只是笑笑。
我考上大学的那年,父亲生了重病。上大学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去远方,父亲放心不下,便让二哥和二嫂送我去学校。武汉的冬天很冷,第一个学期的日子过得很漫长。临到放寒假的时候,排了长长的队买到火车票后,便迫不及待地写信告诉他们我回家的日子。
坐了一夜的绿皮硬座火车,第二天早晨到了徐州,再辗转换上回家的汽车。当我拖着行李来到家时已是中午,父亲不在家,正在做饭的母亲说父亲到村口公路边接我去了,“等了你整整一个上午也没有等到。刚才他回家来看看,见你还没有到家,又去村口等你去了。”我在大桥北头下车,从另一条小路回的家,所以与父亲错过了。
我忙跑到村东口的公路去找他,远远便看见他瘦削的身影。他还站在那里等我,一辆辆的的汽车经过都没有停下来,偶尔有一辆车停下来,他便焦急地往里张望,寻遍下车的人也没有我。看到我从村里走出来他有些诧异,我对他说我是从另一条路回的家,他也没有说什么,便跟着我慢慢走回了家。
暑假的时候我便不要他去公路边接我了。再后来,我想让他去接我,可他却永远也不能去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