㈠一只八条腿的小虫,在我的手指上往前爬,爬得极慢,走走停停,八只小爪踩上去痒痒的。停下的时候,就把针尖大的小头抬起往前望,然后再走。
我看得可笑。它难道没有看见前面没路了吗?竟然还走。再走一会儿,就是指甲盖,指甲盖很光滑,到了尽头,它若不能悬崖勒马,肯定一头栽下去。
我正为这只小虫的短视和盲目觉得好笑,它已经过了我的指甲盖,到了指尖,头一低,竟从指头底部慢慢悠悠地向手心爬去。
这下轮到我为自己的眼光羞愧了。我竟没有看见指头底下还有路,走向手心的路。
㈡大海的中间有一个小岛,人类所有的情感都居住在那里。幸福、悲伤、快乐、知识、满足、仇恨……以及其他所有一切。自然,也包括爱。
有一天,大海上乌云密布,眼看就要来大海啸了,小岛将会被海水淹没。所有的情感都开始各自乘船离开小岛,除了爱,因为他把自己的船送给了孤独。此刻,孤独依旧孤独——他独自驾着那艘船离开了小岛。
爱希望能获得帮助,他跑到小岛的码头上。他看到富贵正在登船,爱就对他说:“富贵,你能带我一起离开这里吗?”富贵摇摇头回答说:“不,我不能,我的船上有太多的金银财宝,已经装不下你了。”
爱看到骄傲就在附近,他又向骄傲求助说:“骄傲,请帮帮我,带我离开这里吧!”骄傲也摇摇头说:“我帮不了你,亲爱的,你看我的船,它是多么高贵,怎么可以随便载别人呢?”骄傲说完就离开了。正巧,悲伤驾着船从这里经过,爱又对悲伤说:“悲伤,带我一起走吧!”“噢……亲爱的,我太伤心了,我需要独自一人疗伤!”悲伤说着就流下了泪水,然后离开了。
最后,只有幸福还依依不舍地站在船上,他挥手向小岛说再见。爱又向他求助,可是幸福也摇摇头说:“真是对不起,我很幸福,但是你出现在我的小船上可能会使我失去幸福。”
最后,幸福也驾船离开了。爱非常难受,这么多好伙伴,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助他。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来吧,亲爱的,让我带你一起离开。”驾船的是一个老人,爱欣喜万分,他跳上了老人的船。
老人的船不断地向前航行,后来他们看到一座很大的岛,别的情感都已经到了那里,可他们还在半路。海啸来时,大海浪把老人的小船推向了最高的浪顶,然后又狠狠地扑向那座大岛,结果大岛上所有的情感都被冲进了海里,而老人的船却被推到了岛上最高的峰顶,老人和爱都安全地活了下来。爱又吃惊又痛心,他流着泪感叹说:“为什么他们到达了大岛上,却还是逃不过大海浪?”
“因为没有了爱,谁都无法生活。”老人摇着头说。
“那么你又为什么会选择和我在一起呢?”爱好奇地问。
老人微笑着回答说:“因为我是时间,只有时间才能理解爱的价值,也只有与爱相伴的时间才会真正有价值。”
㈢一
常听到一些人赞美不丹之类的地方,说是“世外桃源”“最后的净土”什么的。其实他们不光是赞美不丹,他们赞美的是一种生活方式:虔诚、淳朴、简单。
最重要的是简单,没有遍地的楼房和超市,只有空旷的大地、高高的雪山,还有磕长头的老阿妈。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赞美者绝大部分在瞻仰一番净土后,还是回到了肮脏的凡尘中。你要是问他们为啥不留在他们“灵魂的老家”烧牛粪,他们就会叹息一声说:“回不去了。”其实回不去是借口,还是不愿意。对都市里的“糜烂”生活,嘴里说着不要,身体还是蛮诚实的嘛。
人们喜欢看看跟自己不同的生活,游历一下跟周围不同的环境,这没什么。但是如果自己享受着现代文明带来的便利的同时,却盼着别人永远“虔诚、淳朴、简单”,好让自己去憧憬,这就有点拿人家当动物园里的珍奇动物的意味了。
当然他们不会这么说,反而会美化别人的生活,说得好像多么美好、多么值得憧憬似的。说得多了,有时候自己也信了。
就是腿不信。
二
大多数情况下,你赞美的简单生活,其实只是没有选择的生活。
你可以留下来烧牛粪,也可以回上海烧天然气。你选择了烧天然气,那就是你的选择。他不能去上海烧天然气,只能留下来烧牛粪,然后你说他选择了简单的生活,这就是虚伪。
如果现在把你周围的超市都关掉,把你周围的饭馆都关掉,把包邮的网店都关掉,你肯定会像杀猪似的叫唤,认为这些都是生活必需品。既然你需要这些东西,凭什么认为别人不需要?
有人可能会说,现代人的灵魂已经被物欲玷污了,那些净土里的纯洁心灵不需要这些。可惜这是胡说。
我不否认,一个社会里会有少数特立独行的人,即便你给他丰富,他也会选择简单。但是作为普通人,如果你让他们选择旱厕还是抽水马桶,他们一定会选择抽水马桶。
这没有什么可耻的,这是人类的本性。
作为一个物种,人类就是喜欢多做尝试,喜欢各种各样的刺激,喜欢各种各样的选择,喜欢生活上的各种便利。就是靠着这些本能,人才进化成现在这个物种,人才发明了飞机和铁路。没有人类的这些本能,那些“净土”你连去都去不了。
不管他们怎么赞美那些净土上人们的淳朴,那些净土上也开始有了麦当劳,有了超市,有了各种各样的现代化事物。那里的人们可以在牦牛肉之外选择吃炸鸡,可以在佛经和《格萨尔王传》之外,选择看《哈利·波特》和《冰与火之歌》,可以在成为牧民或者僧侣之外,选择成为工程师、飞行员、职业经理人。这不是堕落,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进程。
三
现代社会的人们,总是容易高估人类对“单纯生活”的忍耐程度。
光是“美丽”并不顶用,丰富永远比美更重要。一片草地再美,你看了20年以后,也会觉得跟你家门口的土堆差不多吧?《蒙娜丽莎》好看吧?让你搬个凳子对着《蒙娜丽莎》看上3个月,然后有人在旁边喊一嗓子:“咦?电视怎么有信号了?演的还是某某的烂片!”你肯定会扔下《蒙娜丽莎》,跑过去看某某又拍啥烂片了。
其实不光是现代人,古代人也是这样。过去的文人最喜欢憧憬田园生活,你也写田园诗,我也写田园诗,好像这些人最大的理想就是种地。其实,不到不得已的时候,这帮人谁也舍不得归隐田园。辛弃疾在农村待过几年,据他自己说,那生活真是爽透了:“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生活真是押着韵一般美好。可是一旦朝廷召唤,辛弃疾也顾不得看溪上青青草了,急吼吼地出发,“单车就道,风采凛然”。想想这位大词人,背后是美好的莲蓬和青草地,他却一脸凛然的风采,坐着单车“轱辘轱辘”往前跑,怕是归隐后的生活也没那么好吧。
说是远离烦嚣,洗涤自己的灵魂,但关在那里,时间长了没话说,你那洗得干干净净的灵魂估计看见你都烦。
最后说一句:真的不要把你的妄想投射到别人的生活上。
㈣我爸做什么事都悄无声息的。比如,睡觉前他会不声不响地去每个人房间打开电热毯,然后下楼和我们坐一会儿,所以家里人的被窝每晚都是暖烘烘的。吃完饭,稍不留神,他已经偷偷在洗碗,我过去抢,他一摆手:“哎呀,你进去你进去,谁洗不是洗,洗好就行了。”再比如,有了你喜欢的食物,他看似不经意地把东西放在你面前就去做其他事了,什么都不说。哪怕这也是他最喜欢的,只要你爱吃,他就一口都不动,全都留给你。若是生病了,谁也不告诉,自己恹恹地去买药,病容却是掩藏不住的,我小时候曾见过他发高烧时往自己屁股上扎针。他不愿意让人担心,更不喜欢麻烦人,哪怕是自己的孩子。
爸玩心很重,所有爱好都是自娱自乐。首先是音乐,中西乐器照单全收,吹拉弹唱都懂一些,细数下来,能摆弄二十来种乐器;其次是爬山,我爸看起来弱不禁风,却是条硬汉,爬起山来我都不是对手;还有足球,这两年受我影响,他对“曼联”也熟悉起来,时常在晚上给我来电话或者短信聊比分赛况。除此之外,他还有一项乐趣,就是不声不响坐在一边笑眯眯地听我们聊天。
若说起我爸细碎的爱好,就更多了,比如摄像和制作视频。每次出门,不管多麻烦,他都会带一部小DV,东拍拍西拍拍,回家剪成完整的视频,配上音乐和字幕,自己左看右看,很得意。后来哥给他买了可以摄像的卡片机,用着就更方便了。退休前,爸在师范学校教物理和音乐,也非常热爱地理。客厅墙上挂着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上,很少有他不知道的地方;各国各地的地貌、矿产如数家珍;对自然风光更是钟爱有加,看到漂亮的风景照,脸上就不由得泛起特别温柔的笑容,轻轻摇晃脑袋,啧啧赞叹。
父母都是动手能力极强的人,天生喜欢劳动,不知道累。早年下放到乡下,在那个被世界遗忘的镇子里,没有煤炭柴火,煮饭都成问题,其他人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爸妈却不当回事,一人背着一把柴刀便上山砍柴,有时候要走十来里路。我家后门紧挨着山脚,授课之余,父母到镇上铁匠铺借来两把大铁锤,打开后门,抡起大铁锤就劈石开山,生生辟出两块平整的空地。再到两里地外的洞口村挖黑泥,挑着担子一趟一趟地运回来,终于屯出两块土地。种上白菜小葱等容易生长的蔬菜,不久之后,家里就有菜下锅了。后来,父母还养鸡养鸭,家里的伙食渐渐得到改善。得空时,再跑几趟洞口村,挑来厚土壅在菜地边,种下三棵李子树和几株葡萄苗,几年之后半山都是葡萄藤,中秋时收获了葡萄,全校师生一起享用。父母的生命力都极旺盛,没有什么能难得住他们,想到什么事就去做,从不抱怨抗争,似乎生活本应是这个样子。这大概是那些年的艰苦生活留给他们的财富。
学校老师闲暇时喜欢聚会吹牛抽烟喝酒打麻将,但我爸天生装有“防火墙”,百毒不侵,乌七八糟的东西一概屏蔽。他不和人过多来往,也没什么需要向别人倾诉的心事。也许我妈是他唯一的知己。
爸对历史没有兴趣,说那些都是写出来的,没有真凭实据,也太遥远;他喜欢科学,看得见摸得着。但奇怪的是,他从不阻拦我妈迷信,尽管多年来家里因此花了不少冤枉钱。我妈在现实世界里是出名地彪悍,大义凛然,一身正气,但在神神怪怪的虚无领域中,却像只战战兢兢的蝼蚁。有时候听说哪个村寨出了个超灵的“过阴”——能出入阴阳两界的人,相当于信使--可以带来一些消息,她就心痒了,想知道过世的亲人在阴间过得好不好,也想听听阴司说我们一家有什么劫难,该怎么化解。不管多远,她都想去寻访见识,还得让我爸陪着。爸虽觉可笑,却无二话,说走就走,跟着她跋山涉水也毫无怨言。他说:“反正你妈也是出于好心,我当然要陪着,在家里是陪,出去走不也一样嘛,就当锻炼身体了。要是她因为这个不高兴,才叫得不偿失。我问他怎么不把妈拉回科学的路上,爸咧嘴一笑:“你看她是听得进别人话的人吗?管她咯,等折腾烦了,自然会停下来。只要不影响健康,怎么都行。”实在看不过去时,他就笑一笑摇摇头,转身出门,怕妈看到他的嘲笑不高兴。我虽觉得爸有放任之嫌,对我妈在迷信路上越陷越深负有一定责任,但也从他身上看到了“无怨无悔”这个词最真切的含义。这辈子,我从未听他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最让人佩服的是,我妈外出前交代哪天要供奉哪位神仙或先人,爸都会一丝不苟地照办。我妈有位早已过世的刺绣师父蒋婆婆,逢年过节是一定要供的。蒋婆婆生前吃素,供品当然也必须是素食,我爸会认认真真地刷洗盛放供品的锅碗,一星油花都见不着。甚至烧哪种香,点什么烛,怎么烧,怎么挂,他也毫不马虎,比我妈在家时还用心。事后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地说:“死都死了,哪里知道那许多,你妈真是……”后面的话虽没说出口,但我知道是想赞许妈的赤诚之心。我回说:“那你还这么认真。”他说:“这不都答应你妈了嘛……”我想,在我所知的人里,他是最问心无愧的一个吧。若换作我,怎么都不可能做到他那样。
在我看来,在家庭中,我爸的角色是完美的,不管对孩子还是伴侣,他理性和感性的投入都是毫无保留的,甚至会感染身边的亲朋。至少于我来说,如果做了错事,面对他,会感到羞愧,无地自容。所以,在深陷泥潭的少年时期,尽管我初生牛犊不畏虎,也没做过太出格的事,总有一种无形的约束力,让我在即将失控的时刻,得以抽身。或许,这就是爸的慈悲和奉献给予我的力量。
最近,我爸迷上了吉他,兴致勃勃地让哥帮他找曲谱。我知道,春节时又能看到他演奏一种新乐器了。虽然每样乐器的演奏水平都不高,但为此陶醉。这样一个沉醉在精神世界里的人,他和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种艺术,至于笔画和音准是否精确,丝毫不影响作品的成色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