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
文/漫曰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深海,有这样一群两栖生物。
他们既可以在海底生存,又可以在海岸上存活。
人们都说,他们的眼睛,有着格外神奇的力量。
阿利科特的古老传说乘着季风刮向了西班牙。
一个故事由此开始。
——
【序曲】(克拉肯)
最近,我感到右眼有些痛。
我拿镜子照了照,发现已经红肿得不像样子,上下眼皮胀得像发面馒头,即使我尽力撑开,也不过只有一条细缝,透过这条缝,能看见骇人的红血丝攀附在眼白之上,仿若菟丝花攀着墙,密密麻麻,深蓝色但麻木的瞳仁愣怔地瞪着,整个儿眼球像是被浑浊的水膜紧紧裹住了,甚至微微发黄,看着就觉得黏腻。
这副模样,实在有些吓人。
我不得已,买了宽大的黑帽,又买了一只单边的黑色眼罩,每日全副武装地出门,低垂着头,生怕别人看出什么来。
我不敢去医院。
何况,事到如今,我的内心深处其实尚且还不以为意,怀抱着一丝侥幸,以为只是发了炎,过不了几天,也就会消下去。
于是,我买了一堆消炎药。阿莫西林、头孢拉定、红霉素、阿奇霉素,我囤了整整一大箱,我也不问医生,只看说明书,一次抓一大把,就着水囫囵吞进胃里,甚至不敢细细打量那白的白、绿的绿的药片。
结果,这些药当然是没有用的。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
时间,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它会让人越来越焦躁不安,也会让人越来越放松警惕。促使人走向灭亡的,常常不是强大的敌人,不是无常的命运,而是无法推定长短的时间。
两个月,足够我形成习惯。只要我不照镜子,我甚至会忘记我的右眼。我还有左眼,并没有完全失明,它除了难看之外,似乎并不会对我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
我开始放心大胆起来,我不再吃药,心安理得地就这样过日子,坚信这不过是一种副作用,很快就能恢复原状。
——当然,前提是,我没有开始做梦。
我梦见大海。
不是一望无际的宽阔海面,不是洒满了阳光的金色海岸,不是清透莹亮的浅滩海水,也不是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珊瑚礁与海洋生物。
是深海。
梦里的视角似乎开了夜视,一切的一切都被镀上一层荧荧的绿,我抬头向上看,除了黑暗,什么也瞧不见,向下看也一样,我甚至不确定,哪边是上,哪边是下,方向感在一片漆黑中完全模糊了,就像是漂浮在盛满水的水杯中间的一粒沙,方向于我而言,已不再有意义。我不用呼吸,但也没办法挪动躯体,只好随着涌动的水体四处漂流,水将我推向哪里,我就去往哪里。来自于四面八方的巨大水压竟然并不使我难受,我的脏器结构好像发生了某些变化,以使我不必被压成碎片,又或者爆体而亡。
平心而论,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这个梦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我不一样。
我真的去过海边,呆过一段日子……
我有些害怕了。理智随着涌动的海水渐渐消弭,四溢在无边的深海里,随洋流漂过数千万里,沉沉坠入不见底的海沟。
这种惶然,在几天后收到一张不知来处的明信片时,达到了顶峰。
“先生,您真的忘了吗?”那张明信片的背面,歪歪扭扭,画了两行字。
我尽力不让自己的双手颤抖,目光缓慢且艰难地辨识着白底明信片上趴着的黑字,毫无招架之力地放任它们爬进我的大脑,啮咬我脆弱敏感的神经。
“您的右眼,真的是您自己的吗?”
事实上,任何真正的恐惧都不可能大张旗鼓、显山露水,就像这张明信片,或者这两行未署名的文字,令人惶恐的从不是它们本身,而是它们背后所隐藏的可怖事实。就是这样的,恐惧藏得越深,越是令人头皮发麻。
譬如说,无论寄送明信片的人是谁,他一定知道点儿什么,关于一年前的事,他以此作为要挟,阴森森地躲在暗处,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故意要让我疑神疑鬼,仿佛这样能让他高兴似的。他甚至知道我搬了家后的新地址,准确无误地在明信片上写下我的门牌号,让邮局神不知鬼不觉地投进我的信箱,连同一大叠杂乱无章的工作文件。
我的眼睛,和他有没有关系?甚至,有没有可能,他正躲在暗处,偷偷观察着我的一切?
我看向窗外,书房的窗户正对着我亲自侍弄的花园,窗前的灌木曾是我最爱的一丛,我放任它们在夏天生长得旁逸斜出,生机勃勃,繁盛又茂密,而以往在阳光之下有多可爱,如今倒映在我眼底就有多可恶。我竟开始憎恨它旺盛的生命力,因为它茂盛得足以藏下一个成年人。我盯着的时间长了,甚至出现了幻觉,仿佛林木掩映的阴影之中,真的出现了一双眼睛。
——一双深蓝色的,满含着怨毒与诅咒的眼睛。
我吓得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却兀自做贼心虚地拉上了窗帘。好像一层薄薄的纱,就能模糊某种事实,隔绝直面真相的危险,蒙骗记忆与心灵,此后便心安理得。
不得不说,我真的不知所措了。不管寄明信片给我的是谁,他的目的达成了。
——
【圆舞】(凯瑟)
最近,我接了一个新单子。
接到单子的第二天,我就即刻动身前往雇主所提供的地址,打算同他详聊,为此,我甚至推掉了其它两个不痛不痒的小单子。
——无他,这个单子着实有趣,当然,最重要的是,雇主财大气粗,奖励丰厚,我很确信,这单干完,我可以一年不用为生计奔忙。
雇主是个戴着单边眼罩的怪人。
他声称,他正在遭受监视与跟踪,他很确信自己周围藏了个人,这个人会对他的人身安全产生莫大的威胁,而他尤其怀疑自家小花园里茂密的灌木丛,他相信,那里面一定有一双眼睛,正对他虎视眈眈。
他要我揪出这个躲在暗处的老鼠。
可要我说,他更像个老鼠。
他不敢踏出自己的房门一步,和邻居、朋友断绝了交往,厚重的窗帘遮挡了光线,即使是阳光明媚的正午屋子里也是昏天暗地。他宁愿天天在家咬干面包,也绝不愿意去不远的餐厅。至于我们的见面,他更是谨慎过了头。他不仅要从猫眼里看我出示身份证件,还要盘问我的过往履历,足足把我晾在门口十分钟,他才勉强放下心放我进来。
这种情况,不仅没有使我不耐烦,反而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实话实说,我做私家侦探这种踩在法律红线上跳舞的活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日里小打小闹、桃色新闻、招猫逗狗的东西处理多了,还是第一次见如此奇怪的委托人。
因为这个,以及酬金,我好脾气地包容了他的神经质。
我陪他花了足足两天时间,完成了对整间房子地毯式的搜索,包括房子门口小花园里那簇被重点怀疑的灌木。
结果,一无所获。
我不想再陪他浪费无意义的时间了。于是,我找他严肃地谈了谈。
“先生,”我皱着眉头,直截了当地说,“毫无疑问,您一直念叨的灌木丛没有任何问题。”
要是论有问题,那么,倒是他更有精神疾病的嫌疑。
他此时坐在我的对面,因为被这件事折磨得神经衰弱,面色格外蜡黄,黑色的宽大帽檐之下,油腻腻不知几天未曾打理的碎发之中,黑色眼罩旁的那只疲惫的眼睛因为这句话而倏然睁大。
“你——”他略显慌乱地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角,“你什么意思?”
我能观察到,这几天,他简直越来越焦躁了。他愈发像误食了什么神经毒素的野兽,此刻不过是稍有些风吹草动,他就能紧张到不受控制地抽动着脸颊上的肌肉。
“没什么意思,”我叹了口气,觉得有些无奈,“先生,假设您并没有被确诊为精神病,那么,您应该明白一个道理。”
“——凡事都是有价码的。追求真相,得付出代价。”
他愤怒地急急争辩:“我没有精神病!”
随后,他安静地沉默了一会儿,掀起眼皮瞄了我两眼,犹犹豫豫了半天,谨慎地开口询问:“你……你还有什么条件?”
我感到他的态度温和了下来,认为此时此刻应当有可乘之机。没准儿我真能从这个处处遮掩的男人嘴里撬出点什么。
“不是条件,”我引导他,“这件事的始末是什么,你总要透露给我一些?您花钱雇佣我,应当相信我。”
他垂着脸,好像是在沉思,也可能是陷入了某段回忆。
我继续加码:“您知道的,我在业内,口碑一向不错。”
他又不说话了。
可紧接着,他开始小声嘟囔:“那就要从阿利科特开始算起了……”
他声如蚊蚋,后面的内容,我再也听不清。
“您说什么?”我皱着眉头出声询问他。
可他却不愿意再说了。他立马停住嘴,站起身,望向我:“请让我再考虑考虑,明天你再来。”
他换上了一副命令式的口吻,看样子,不容我的置喙。
我就这样被他下了逐客令,请出了家门。
行吧。
我想。
什么是阿利科特?这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前提是,他真的不是精神病人。
我等到了第二天。
然而等来的,既不是他的解雇短信,也不是敞开心扉的坦白,而是一个噩耗。
清晨敲开我房门的竟然不是邻居家卖牛奶的小孩,而是警局的探员。
不巧,该探员正是我的旧识。
“布兰克?”我像看见了一只该死的苍蝇,忍不住皱起眉头,一边觉得今日实在晦气,一边又在反思自己何时又招惹他了,“怎么,今天来我这儿遛弯?”
我不阴不阳地嘲讽他一句,一点儿邀请他进门的意思都没有,挠了挠头发,使劲闭眼又使劲睁开,好使自己清醒一些。
他肃着一张脸,没有理会我的话,从怀里掏出警官证,例行公事地向我展示:“昨天晚上,克拉肯死了。”
我的雇主死了?
这个消息来得未免太过突然,以至于我尚还困倦的大脑立刻醒了神。
我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请您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他说。
——
【狂想】(布兰克)
银橡树街的克拉肯死了。
我想,凡是警局的人应该没有不认识他的,这是个老奸巨猾的保险商人,曾经涉嫌好几宗敲诈案,也曾因为欺诈入过狱,然而等出了狱,他仍旧混得风生水起、声色犬马。
我不明白。大概骗子就是骗子,被骗的人总会被骗,有些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是一年前来到银橡树街定居的,也是他头一次在这边崭露头角,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原本在西班牙,后来才搬到这儿来,具体什么原因,大家众说纷纭。
他给人的印象很深刻。不仅仅因为他生得风骨俊秀,也不仅仅因为他明面上待人总彬彬有礼,最重要的,是他那双眼睛。
——那双颜色并不相同的眼睛。
他的左眼是棕色的,右眼却不是,右眼是蓝色的,虹膜很漂亮,就像一滴深蓝色的颜料轻巧地跃进冽冽清泉,然后被永久地封存在水晶之中,那简直就是块独特的玛瑙石,润亮又旖旎。
如今,这只眼球却不翼而飞。
我见过他的尸体。他那本来应当自成风华的外貌不知为何邋遢得不像样,此前,我从未见过他不刮胡子,也没见过他超过三天不洗澡,更没见过,他眼底乌黑,右眼更是高高肿起,即使没了眼珠子,也胀得吓人,再配上他血渍呼啦的半边脸,我甚至快认不出他了。
本来,这也还只是一桩谋杀案。只不过后来,事情变得诡秘起来。
“布兰克探长,”法医拿着尸检报告忧心忡忡地找到我,“我们又检查了一遍,绝对没错,他是溺死的。”
是的,尸检结果说他是溺死的。
可他身上的衣物与身体表面完全干燥,卖报纸的男孩发现尸体时,他甚至才死亡不到一个小时。
怎么可能是溺死?有人把他淹死之后,还特地擦去他身上的水渍,换了身干衣服?可看他那副尊容,实在不像擦拭过的样子,身上也明显是穿了将近一个星期的肮脏衣物。
案子到了我手上,我们决定换一种方法。毕竟现在,指望法医再提供点儿什么可靠消息已经不大可能了。
我们走访了他的所有社会关系,他们都表示,克拉肯已经和他们断了有一段时间的联系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唯二需要注意的,一是,同事们声称,他之前有段时间脾气极差,还莫名其妙在右眼戴上了眼罩,并对这只漂亮的蓝眼睛表达了十足的厌恶,二是,邻居看到,克拉肯闭门不出的那几天,有个男人出入过他的家门。
我们立马动身去找这个男人,另外,也着手开始调查他搬到银橡树街之前的事。
不过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个男人是凯瑟。
我敲开他家的房门,打量着这个落魄的私家侦探,他比从前憔悴多了,岁月和生活在他身上留了痕迹,事实证明,时光并不会因为某人的聪明才智而稍加停留,它永远公正——那时候,他是警局最出色的警探,年轻,并且意气风发。
后来——
我抿了抿嘴唇,好把尴尬都咽进肚子里去,目光在凯瑟睡意惺忪的脸上逡巡一圈,我不是傻子,当然能读出他话里话外的厌恶。
不过,我不在乎了。
他会讨厌我,这很正常,我早就不再希求他的原谅。那件事,即使我不愿承认,但我的的确确是故意为之,如果事后还不许被害人恨我,那可就太虚伪了。就像他说的,原谅我是上帝才会做的事——
我垂下眼睛,拿出警官证,向他说明情况。
我把他领到审讯室。
审讯室中间有一排锃亮的钢栅,他是第二次坐在里面受审,我也是第二次坐在外面审他,第一次的时候,他丢了工作,和妻子离了婚,那这一次呢?这一次,会有什么结果?他还有什么好丢的呢?
我把无关紧要的幸灾乐祸按到心底,正式开启了我的审问。
“布兰克,”我还没有开口,他先叫嚣起来,“你在干什么?我这次又不是犯人!”
“没什么,”我挑衅地扬了扬眉毛,“例行询问罢了。”
他看起来十分烦躁,好似被人抢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以往他可不这样。不知道是否因为生活上的不顺心呢?
我想。
“你这么急做什么?”我随口问他。把人关起来问,并不是没有先例,我和他之间又有些前尘往事,关起来问也不应该让他有那么大反应。
——一定,是别的什么。
他不再懊恼地坐立不安了,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冷不丁开口:“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我反问他,
“他丢的那只眼睛是蓝色的。很漂亮。”他说。
我吓了一跳,后背沁了些冷汗,手指隐蔽地掐了掐掌心,好让自己看上去放松一些。
“啊,”我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这又能说明什么?”
“你忘了?”他继续说,“一年前那个案子,女孩丢的眼睛就是蓝色的。”
一年前的案子,那个让他离开警局的案子。当时他非要声称见到了鲛人,可他说的实在太荒唐,天马行空,没有人信他,于是,所有人都相信我举报他贪污受贿,为了钱而胡说八道。
从此他名声扫地,一蹶不振,我被提拔到他原来的位置。
“他还提到了阿利科特,”他望着我,“知道吗?当年我说的是真的。”
“你在胡说。”我迅速且冷硬地反驳他。
他眼里开始出现嘲讽的冷笑,如果我没看错,还有些执着:“等着瞧吧,这次我会查清楚的。我当年根本没有受贿。”
我颇有些怜惜地同他对视了一会儿。
是聪明的人都这样固执吗?
我不知道。
但他的固执早晚——不,已经害了他。
他难道还不明白吗?上峰让他离开,才不是因为什么有没有鲛人、受不受贿这些小事。而是因为,我比他更能讨得上峰的欢心与满意。有时就是这样。也许他也明白,但人总喜欢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好吧,”我长长呼出一口气,“那就等着瞧吧。”
等着瞧吧。
他要查,我也要查的。
——于公也好,于私也罢。
我承认我有些虚伪了。或许于私更多一些。我有我想要的东西。
——
【小调】(戴莉)
女巫来了。
那是个又肥胖又臃肿的女鲛人。她一点儿也不好看,而且偏偏喜欢艳色,用各种红的黄的颜料在手上身上画满了狰狞可怖的图案,打眼一看,能吓得人打一个寒噤。
但村里的所有人都欢迎她。
主要,是村里所有的青少年。
她是个有见识的人,去过海岸,和海岸上的那群旱鸭子打过交道,年纪大的,不稀得她这点子奇闻轶事,孩子们还是少年意气的年龄,喜欢听她讲故事。
我也喜欢。
她这个人,很有意思。
说是“女巫”,却并不会什么巫术。“巫”是敬语,因为她见识广。
每次讲故事讲得天花乱坠,到头来,却会警告我们,绝对不要上岸。
她说,岸上不比水里,水里是黑的,岸上是亮的,不过岸上也有浓郁的黑,都藏到别的地方去了,防不胜防。
我还年轻。我不信。耳后的鳃动了动,我的心也动到了岸上。
我听女巫讲岸上的人对我们的传说,听上去既离谱,又可笑,有些,还有点儿吓人。
离谱的是,他们觉得我们有一条鱼尾巴。
其实并不,我们也是腿。
可笑的是,他们觉得我们的歌声有魔力。
其实并不,我们有些人甚至不会唱歌。
吓人的是,在离这不远的西班牙海岸,古老的阿利科特传说竟然鼓励人们挖下鲛人的眼睛,听说,能活死人,能肉白骨。
——还好,没有人会当真,不是吗?
我就这样,上了岸,只给父亲留了条刻在石头上的留言。
越往上游,越亮。
原来阳光照进水里,不仅仅是金灿灿一片,还有五彩的光,漾着灿金飘成了雾。
我醉倒在五光十色的梦里,大胆地继续向前,感受着光的温暖,使劲看向周围,好让眼睛适应环境。
我破水而出。
我的脚踏上柔软的细沙,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干燥的触感原来如此柔软。
那时我还不知道,光是会骗人的。它让我放松了警惕,让我觉得,岸上也没那么可怕。
“你是——”一个男人的声线从我身后传来。
我一个激灵,回头看向他。
这是一个俊美的男性,我没有怎么见过英俊,我只不过单纯出于一种对美的直觉而被他所吸引,我所未见过的白皙肌肤,我所未欣赏过的棕色眼瞳,他有一只眼是闭着的,我想,他应该有一只眼是瞎的。
也许是阳光太过温暖了,也许是五彩天光太过醉人了,我看到他,上上下下就已经被碎金包裹了,暖流涌上周身与心头,爱慕开始在虚假的阳光之下缓慢地发酵,最后膨胀成一只畸形的馒头。
老天,我爱上了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男人!
后来,他常常亲吻我的眼睛。
我以为那是爱。
我那时还不了解人性,我不知道人的爱原来也是可以分门别类的,我还不明白,原来,过分美好与温柔的背后往往都隐藏着噬人的巨兽,世上不存在完美,完美的信号等同于危险的信号。
——
【赋格】(凯瑟)
我从警局被放出来后,决心要买一张去阿利科特的船票。
阿利科特是西班牙沿岸的一座极小的岛礁,上面有一座灯塔,以及一家私人疗养院。守塔人换了几波,现在这位,我也不认识。不过当初,正是守塔人向警局报警发现了女尸,因着他们每日要绕岛巡逻两圈,要是问谁对阿利科特最了如指掌,那必然是他们。
我决定,先去拜访守塔人。
路程其实并不遥远,从我离开家门到站在守塔人的小屋门前,实际上才不过用了一天。一路上的颠簸以及晕船的痛苦将我折磨得脸色苍白,然而,这些却都丝毫未能磨灭我的决心。
我满怀着真诚与期望敲开了守塔人的房门。
门开了,出来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
他戴着厚围巾,盖住了整个脖子,重重地压在他的肩头,于是,就衬得他越发如同背负着沉重的包袱。
“有什么事情吗,先生。”他平淡的语调里满是疲惫。事实上,他的眉眼里也都是,仿佛他的脸上下过一场特级暴雨,雨水太多,已经冲刷得他没了表情。
“我是凯瑟,”我说,“被派遣来调查一宗案子。”
我给自己罗织了一个好听的名头,希望以此能取得些便利。然而,他似乎并不吃这一套,并且并不友好。
他不耐地勉强听完我的话,甚至没有对我进行审视,话音刚落,就着急忙慌地关上房门,将我堵在门外,他的声音透过沉重的木板被打磨得闷声闷气:“不好意思先生,我想我现在没办法接待您,我暂时有些别的事情。”
好吧。
我想。
倘若他不愿意的话,我便只好自个儿巡视全岛,以求获得一些线索。
然而我从未想过,重逢可以来得这样之快。当我沿着环岛公路绕到岛后,我就又看见了他。
岛后是一片沙滩,高耸的海崖矗立其上,我远远看见,他坐在一旁抽烟,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是躺着的。
等我走近了,细看之下,才明白,那原来不是一个躺着的人,而是一具尸体。
尸体是我相当熟悉的一个人——布兰克。
他死了。
守塔人瞥了我一眼,发觉我并没有太惊讶,他也不跑,这次,他反倒乐意和我聊得有来有回起来。
他完全是在自说自话,但我仍然拼凑起了我想要的真相。
他和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美人鱼上了岸,却被爱人夺走了眼睛的故事。
“所以,为了你的女儿,”我问,“你找到那个男人,展开了复仇。”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狠狠吸了一口香烟,吐出所有的烟气,他吐烟时,连耳后的鳃都在冒着蓝白的气,就像他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
“不管你信不信,”他说,“我没有杀任何人。我只是拿回我女儿的东西。那只眼睛就放在崖顶的盒子里。”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他:“克拉肯?”
“历史上每个换了眼睛的人都下场凄惨,我可什么也没干。”
“布兰克?”
“他来偷眼睛,从上面摔下来摔死的,”他讽刺地笑了笑,“我刚刚发现他的尸体。”
我盯着他的笑容。
他笑得既愉悦,又嘲讽,却不是哈哈大笑,总归有些诡秘,让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
依他所说,似乎两个人都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咎由自取。
不过,人是不是他杀的,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没有必要事事都寻得答案。
海风腥咸地吹过来。
最后,我说:
“你知道吗?”
“布兰克的女儿,一月前出车祸,瞎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