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两省交界处,坐落着一个山环水绕的小镇,名青铜镇。青铜镇不大,从南到北走一遍,不会超过一炷香的时间。谁家的闺女跟人私奔了,谁家的媳妇偷汉子了,谁家的猫猫狗狗失踪了,大事小事都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听说了没?老赵家的媳妇又挨打了,邻居说天天听到他们家里传出哭喊声。"李婶坐在小马扎上,嘴里的瓜子皮不断翻飞出来,不多久地上就堆成了个小丘。
"造孽呦。"王婶放下正在纳的鞋垫,两手一拍。
02
老赵家的媳妇,在嫁给老赵之前,是杨裁缝家的小女儿杨绮。
杨裁缝不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知天命的岁数了,就生过俩女儿,头一个还夭折了,只余这一根独苗。自己没文化,硬是请了同宗族的老先生杨维一笔一画地教她读书识字。
这杨绮常年穿着一件墨绿色,绣着朵荷花的旗袍,一张脸生得如画里走出来,是镇上的一道风景。
清晨,晨雾笼罩着远方的青山。高低不平的青石板上,青苔微湿。杨绮轻扭腰肢,拎着个盆走到河边。她浸湿了盆里脏衣服,揉搓了会儿,捞出来,搁砧板上。而后,用木棒捣着,一下一下,节奏分明。
冷月河上,一队鸭子被捣衣声惊散了,游得没了章法。杨绮笑了,俯身拾起一枚石子,砸向水中央。水面泛起涟漪,石子跳了几跳,沉了下去。
石子路上走过一后生,瞧了她会儿,吹了声口哨,她倒也没理。
太阳升高,驱散了晨间雾气。杨绮抱着一盆衣服往家走,瞟见角落里冒出来的几个小脑袋。待走近时,那几个脑袋又不见了。
03
过了些时日,镇上来了个身穿白衫,脚蹬棕靴的年轻人。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为什么来。
不到半年光景,杨绮的肚子就大了起来,青年也不见踪影。
"还读过书呢,不也就是个当婊子的料。"
"看着挺机灵的人,竟是个榆木脑子。"
"我估摸着,这丫头早就人尽可夫了。以前瞅她就觉着不正经,正经人家的姑娘哪有那样走路的。"
……
一时间,传闻海浪般在小镇此起彼伏。
杨绮倒也不理会,该洗衣洗衣,该烧柴做饭烧柴做饭。肚子大到不方便走动时,便掩了门扉,独坐闺房檀木桌前。
摆砚,研墨,提笔。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她举起墨迹未干的宣纸,细细端详着。
窗外,雨打在瓦片上,而后落进了屋前大缸里,一滴一滴。
此后,她再没穿过墨绿色的旗袍。
03
四方的庭院里,一口圆井立在正当央,一弯月牙躺在井水里。井边的藤椅上,杨裁缝的声音沙哑如一块破布:"儿啊,你这样作贱自己,爹也帮不了你。前天我去了你赵叔家,他家儿子赵瓜,人老实的很,就是左脚有点跛,不是啥要命的毛病。"
他没继续往下说,抬头瞅着立在一旁的杨绮,眼神混浊。杨绮咬着唇,低头玩着衣角。
"哇!"屋里一声清脆的哭声把这黑夜划破了一道口子。
杨绮望了望亮着烛光的窗口,一帘轻纱遮掩了屋内的光景,她看不到小毛头。再回头时,眼睛已清澈如月光:"嗯。"
04
大喜的日子渐近,杨绮坐在窗前,敛着眉眼,一针一线地为小毛头绣鞋子。每只鞋子都是墨绿色的,从1岁到7岁,摆成一排。
绣完了鞋子,她从床底木箱里拿出所有丝线,按颜色渐变摆成一排。
她拈出一根紫色线来,劈成四股,剪刀剪齐了丝线的一端,沾了沾杯中的水,穿过针。而后,轻捏针线,由下往上穿出底布。
一针一线竖着绣出第一层后,她又用长短绣的手法绣出了第二层。
她望着那朵栩栩如生的桔梗花,将脸轻贴上去。
05
出嫁那天,寒风刮得呼呼响。
鞭炮声噼噼啪啪,门上贴着个"喜"字。
围观的人把赵瓜家堵得进不去人,手抄在棉袄袖子里,踮脚勾头往里望着。
也有不知情的人咬着耳根问身边人:"那么标致的一个大姑娘,不瞎不瘸的,咋就嫁给了赵瓜?"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女的是个破鞋,还带了个拖油瓶,"旁人得意地回着,又加了句:"不过,赵瓜这小子还真有艳福。"
"新娘子为什么看起来不开心?"一个头顶还不到人大腿的娃娃含着手指,歪头问身边那包着红头巾的女人。
"别乱说话。"女人弓下身子,一把捂住他的嘴。
05
洞房内,烛光摇曳,摇碎了几多旖旎的梦。大红的嫁衣轻轻掉落在地,如一朵玫瑰的凋零。
"听说,上过你的男人,多到可以排成一个连?"赵瓜揉弄着她胸前一点茱萸,手指慢慢加力,直到加到了一个残忍的力度。
杨绮轻哼着,呻吟声渐渐带了些痛苦。
"收紧了,婊子,除了老子要你……谁……谁还要你……"赵瓜喘着粗气,声音断断续续。
窗外,屋檐上的冰棱消融了些,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06
捣弄了一会儿,赵瓜便压着身下的娇弱躯体沉沉睡去。呼噜渐起,一声比一声高。
"哇!"震天响的呼噜声中,小毛头的哭声隐隐传来。
杨绮推了推身上死猪一样的赵瓜,推不动。
"宝宝……宝宝……"杨绮无力地挣扎着身体,摆脱不掉。
眼泪簌簌而下,浸湿了枕头。
07
时间晃过了有半个世纪,无论世事如何翻天覆地,青铜镇始终不变。仿佛,时光永远那么慢,一生只够爱一人。
半个世纪前的人,都垂垂老矣,有些已作古。如今,没几个人再提起杨绮。她的故事连同惊人的美貌,都成了被埋葬的传说。
一日,一辆银车停在了赵瓜家的拱桥边,车上走下一个身穿西装,打着红色领带的老人。
冷月河那畔走来一个老妇人,穿着淡蓝色棉袄。她捧着一盆衣服,步履缓慢,脸上的皱纹比古树的年轮还多。
他招手唤住了老妇人,拿出一张纸:"你知道这个人家在哪里吗?"
老妇人抬头望着他,许久,回了句:"请问,先生去找谁?"
"我远房姑爷,他昨天逝世了。我小的时候,在他们家呆过一段时间。现在人老了,总归是很恋旧的。对了,你知道这镇上有个叫杨绮的姑娘吗?"
"杨绮啊,她死了。"老妇人语气轻得像一缕烟。
08
她知道,他的鼻子上有一颗显眼的痣。
那年,桃花染红了青铜镇。她坐在桃树下,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脸在他脸上蹭了蹭:"第一次见到有人的痣长在这个位置哎。"
一阵风吹来,红雨飘散各处,有一片花瓣落在她的眉间。他用手轻轻拂去,撞上她清如潭水的眸,日月的光辉不及那眸光万分之一。他托住她的头,印上了一个吻。
然后,火花燃起,把一切燃成灰烬。
09
赵萱在整理母亲遗物时,翻出了一个桔梗花刺绣。虽已泛黄,仍能看出其精雕细琢,淡然雅致。
她疑惑,把刺绣翻来覆去地瞧着。
蓦地,背面右下角三个字映入眼帘。
"赠肖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