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想家了，踏着小路的落叶回家。天气渐冷，从院外就能看到几株老杏树的叶子发红，大门吊着锁，父亲一定外出了。
这座老院子有六孔窑洞，是我工作前夕父亲做生意挣钱买的。老一辈人住不惯闹市区，宁肯卖掉有升值潜力的房子也要在这偏远的山腰寻找世外桃源。祖父、母亲在这里去世，给老院子带来悲凉。后来我和爱人在这里结婚，两个孩子在这里成长，给老院子又带来无尽的欢笑和畅想。几年前，大人上班、孩子上学深感不便，我们在城里辗转搬家，父亲就担当起照顾奶奶的重任了。
开门进了院子，果树基本都落叶了，父亲爱树，满园的瓜果梨桃是他的最爱。架上的瓜藤干枯了，今年父亲种出了几个大块头的南瓜。莲花白正当时，腆着圆圆的肚子茁壮生长，白菜不行了，黄色的菜心已结了冻霜。
推门进了奶奶的窑洞，窑洞的气息给人亲切温暖的感觉，奶奶在炕上翻起身来，看见我笑逐颜开，开口说，孙子回来了，孙子命好啊。奶奶这几年经常这样说，其他的话好像不会说了。奶奶是小脚，十来岁嫁给爷爷，经历战争的恐惧和逃难的颠沛流离，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苦难。爷爷去世后，奶奶依旧自己洗衣做饭喂鸡，不料一次雨后在院子喂鸡滑倒，致使股骨头粉碎性骨折，医院拍片子后，我的医生同学拉开我说，回去静养吧，医院不可能收治这样高龄的老人。可怜已入九旬的奶奶，虽说有我们姊妹的悉心照料，却完全依靠她顽强的毅力和豁达的心态克服了危险期，尤其是褥疮的折磨，那是几乎整个背部的皮肤溃烂，每日我们给她涂抹各种消毒杀菌药水和中草药偏方，竟然后来奇迹般地痊愈了，这是奶奶的运气，也是我们的福气，只是她从此瘫痪卧炕，再也不能到院子喂鸡了。这一段的经历在奶奶的印象中，似乎总在去年。多年前，奶奶有一次突发血栓，我火速背着她瘦小的身躯赶赴医院急救，第二天她醒来，坚持要嚷着回家，把医生护士训斥的无处藏躲。总共打吊瓶两天，不仅血栓消除了，连多年的气管炎都好了。医生给我说，你奶奶太利害了，一般年轻人也要在医院呆个十来八天的才能出院。这个经历奶奶至今常说，是大孙子把我的气管炎治好了，大孙子命好啊。其实大孙子很惭愧的。
从毛衣里掏出个烧鸡，还是热的，把它撕开递给奶奶。奶奶也不客气，没牙了，就用剪刀一点一点剪开了吃。我偷偷查看她身旁有没有变质的糕点。奶奶是经过苦难的人，她的节俭是现在年轻人无法想象的，在她的伙食中，从来就没有倒过剩饭的经历。她曾给我讲述她年轻时的故事，在那炮火连天的岁月，被打死和饿死人是经常有的事，那时她怀孕在身，家中粮食全无，多少天水米未进，身体虚弱到极点，正值村外国军摆开战场，进出人员全部按照奸细格杀勿论。爷爷在深夜冒险跑出去，到几十里外求得一点粮食，却进不了村子。爷爷焦急万分，思量总是一死，拿起草帽挥舞着进村，子弹擦着他头皮打过来，他老人家听见有人喊，是老百姓，别开枪！因了这点粮食，奶奶活了下来，我从来没问过奶奶当时肚子里怀的是姑姑还是爸爸，抑或是夭折的伯伯。奶奶从来舍不得吃新鲜的事物，经常藏起来，给她的子子孙孙留着，留到食物长毛变质了再吃，有时就吃坏了肚子拉痢疾，总是不改这个习惯。看见我丢了她的食物就骂我欺天，没有受过饿！
今天奶奶不藏食了，吃得很香。看看父亲没有生火，我动手取来柴炭生火烧水，一会奶奶吃完肉就能喝水了。看看锅盖、茶碗脏了，索幸搬出大盆齐齐地涮洗一番。奶奶不是个生活讲究的人，从小跟着她老人家生活，吃得很饱长得很棒，却道不出奶奶有什么拿手的好菜。奶奶务实，常说生活要细水长流。小时候一次过年，家里做了一大盆猪肉，吃着冷肉汤那可是少有的美餐了，她和爷爷偏偏给里面羼杂面粉，为的是能多吃几天，我和姐姐都闹别扭不吃了，他们老两口又急了。
看看一个烧鸡吃了一半了，奶奶还在吃，可别撑着，我夺过碗，递过茶水，奶奶很无奈地作罢。喝完水，顺便给她洗洗脸，担心感冒，头发就不洗了。奶奶的头发又白了不少，杂乱地绾着。其实奶奶的头发很黑很漂亮，从孩提起，就常常看她在院子里用木梳子啐上一口唾沫梳理那瀑布一样的头发，八十多岁时，头发还几乎全黑，这是她引以为傲的。我成家后，奶奶常告诫我们说，别在家里梳头，不然粮食生虫，我们屡屡不信，却经常米面袋里起虫子，反观她的粮食却从来不这样，怪哉！至今无解。
洗完了脸，我说洗洗脚吧，奶奶连说不要洗了，却动手搬动她那支断腿。腿很细，就像小孩的胳膊，我鼻子有些发酸。摸摸断腿处，除了鼓起个疙瘩，不能自己动弹外，没有其他异常。脚上有许多死皮，脚趾缝里有的污垢已经结痂了，我小心地抠下来，别疼着她。奶奶好久没洗过脚了，估计是她不让人洗，天冷了，白天黑夜不脱袜子，奶奶的生活韧性又让我惊叹。
把窑洞里的卫生打扫完，我跟奶奶说，我要回去了，奶奶和我碰碰额头再见。离开家的路上，心里想得事很乱，突然想起，没给奶奶修剪指甲，已经很长了。再遇见外出抱着小盆的父亲，他说是姐姐给炖好的羊肉。我说我回去了，抽空再回来。
其实从小到大，和祖母，也就是奶奶的事情太多太多，我很懒，记忆中没怎么写过她，包括上学时的作文和工作后经常写的思想体会，她的影像却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让我在深夜无眠时无尽的思念。
2011年12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