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多年前的酒桌上,常常旋转着一枚硬币。
一个酒友,总是喜欢用这种方式来确定谁来喝酒。他会抛出一枚钱币,由钱币旋转后呈现出的那一面来决定。他抛钱币的技艺高超,把钱币捻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然后用拇指那么一推,钱币便在桌子上面快乐旋转起来,旋转速度很快,像一个银色的星球滚动,既有自转,又有公转,在桌面上留下一串玲珑的响声。最后几圈,它会喝醉了酒一般趔趄着,转得很吃力,也很努力,然后,“吧嗒”一声疲惫地趴在桌面上,再也不动了。我们的眸子也随之定格,齐刷刷落在钱币表面的浮雕图案上。
我对这种魔术般的打赌并不感兴趣,倒是喜欢看那钱币旋转。那是一种魔幻般的旋转,带着偶然,似乎也带着必然,仿佛某种宿命诡异地朝你眨着眼睛。至于结局,无论是哪一面朝上,似乎嘴角都带着某种嘲笑。尽管这是游戏,是一种酒桌上无聊的表现,却总是闪烁着不确定性。我们傻傻地盯着它,等待在它落定的一瞬间,盖棺论定。
可我总是疑惑,为什么会是这一面呢?难道就不应该是另一面吗?或者说,这一面是真实的,而另一面就不是存在吗?这种情形,常常让我想到一个人就像这样旋转奔波一生,到最后精疲力尽,吧嗒一声仆倒在地,或者仰面朝天,或者面朝土地,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呢?
每次,我都是惘然地端着酒杯,端详那枚躺在桌上的圆币,蹙起眉头,揣度这个问题。思想里也会不断跳跃起卡夫卡笔下的那只甲虫,它孤独、郁闷、怪诞地跳着……
二
人,似乎生来就应该是悲悯的灵性。无论那些哲学家如何不厌其烦地去论证,我始终这样固执地认为。
我喜欢花开的样子,却不忍去看。就在于,我不知道该如何定义一株花,是它开花的样子,还是它秃枝枯叶的样子。哪种形态都是它,又都不是它。花开表述它的茂盛,枯萎表述它的凋零。它就在这种不断的花开花落的自我否定中存在,在丑陋与美好之间挣扎,演绎生命的矛盾。
所以,我一生基本不养花,即使养,也是那种不开花或者不肯轻易开花的植物,譬如灵芝、仙人掌、铁树。它们更多地宁可把丑陋嶙峋的一面暴露出来,也不喜欢用一时粉绿嫣红来掩饰。我更欣赏的是由丑陋嶙峋支撑和包蕴的美,即便这种美很难被人发现乃至称道。
曾有一株两米高的巨人掌在身边陪伴我几年,它耸立在办公室的窗前,嶙峋峥嵘,茎干粗壮,淡定地用一种坚毅的苍青色表述自己的性情。后来送了人,再后来,听说死掉了,至于死于何故,不得而知。这曾一度让我纠结郁闷,无法想象它那巨大的身躯是如何轰然倒地的。我一直把它看成一个卓绝的男人,粗糙粗犷,外表锐利而内质柔软,很有些像孔子。
人总是善的,如同一株植物。出生是种子发芽,然后经历成长,善应季繁茂开花。而应季枯萎并不意味着善的凋零,倒是善的一种收敛和压缩,凝聚在枯干皱褶之内。
东施效颦,是个古老的故事,有着对丑陋寓言式的讽刺。然而,又有谁曾跳进这个叙事中,越过文言的吊桥,走进一个女人的心灵?东施敢于追求美,学习美,践行美的行为本身不啻一种美,谁会否认,她有一颗朴素的女性善美之心。
丑陋,并不意味恶,美丽也不尽表述善。
三
文学上有句话,叫“尽善尽美”。之所以把它归类于文学,就在于它所包含的理想性。
从严格意义上考量,人类的任何意识、行为都不具备“尽善尽美”的属性。所以,又有另一句话说,“人无完人”,这是一种朴素而简约的理性认知,但却是站在哲学高度表述的。佛学讲究“境界”和“究竟”,境界是善的层级,究竟是善的终极。因此,对于佛家人来说,修行(追求究竟)始终在路上。
其实,不单是人,甚至神祇也做不到“尽善尽美”。翻遍一本《古希腊罗马神话传说》,那些神和英雄们绝非尽善尽美,倒是都有着各种各样的瑕疵,譬如冷酷、粗暴、好色、嫉妒、贪婪等等,但这并不影响祂们是神。
古希腊著名命运悲剧《俄狄浦斯王》,就是一部纠缠了善与恶的故事,俄狄浦斯为了逃避神谕命运,逃离了家乡,想远离杀父娶母的恶,这是一个善良的初衷。但在流浪的路上,他杀了一个粗暴的老者,又作为新国王娶了美丽的皇后,结果还是堕入神谕的怪圈:他杀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娶的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善在瞬间骤转为恶。当然,最终俄狄浦斯历经苦难,走进一片神秘的小树林,可谓以善终结了这个“被注定”的命运故事。
明朝的袁了凡是个大胆的文人,他对命运提出挑战,在《了凡四训》中讲述自己的命运故事,指出生命个体可以通过自身努力改变命运,走出“被注定”的泥淖,他给出改变命运的路径就是:行善积德。
善与恶,应该是一对孪生兄弟。换而言之,在一个具体的情境中,善与恶常常纠缠在一起,恶的行为有时就出于善意,又有时,从恶意出发却引发善的结果。电影《少林寺》有句僧人说的话很有哲理,就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杀人固然是大恶,但当无辜生灵涂炭时,就需要出手反击,这即是行善。灭恶与行善殊途同归,其指向都是善。
所以,从形而上角度说,不同的情境,不同的角度中,善与恶是相对的,如那枚旋转在酒桌上的硬币。
四
《晋书·刘毅传》:“刘毅曰:‘丈夫盖棺事方定。’”后来用“盖棺论定”来表述对一个人的最终评价。
这句话似乎很辩证,暗示只要人活着,就有善恶功过变化的可能。但是,如果我们蹙眉深度思考一下,这番话又似乎不够严谨。因为,许多事情常常即使“盖棺”,也无法“论定”。
从文学角度观察,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奥地利著名小说家,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和大师卡夫卡,出生于十九世纪末,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写下了许多中短篇小说和三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美国》、《诉讼》和《城堡》,还有大量书信、日记、随笔、箴言等。卡夫卡生前默默无闻,孤独地奋斗,并不被文学界认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他的文学价值才逐渐为人们所认识,作品引起了世界性的震动,并在世界范围内形成一股“卡夫卡”热,至今不衰。譬如,那只不厌其烦跳跃的甲虫,就是从卡夫卡的《变形记》中蹦出来的,它不时闯进我的思想,以一种怪诞的姿态不停地跳着。
历史更是如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譬如一个秦始皇,静静躺在棺椁中两千余年,自古洎今,千年评说,功过各半,真是无法定论。仅就“焚书坑儒”而言,便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秦始皇的陵寝尚在,也还没有发掘。或许,我们全面深入认知这位两千年前的始皇帝,还有待于“揭墓”。历史人物的功过是非,只能由历史去评判,有时需要几十年,几百年,乃至于上千年。由此看来,那句“盖棺论定”,就显得肤浅而武断了。
历史,也是一枚旋转的硬币,只是旋转起来比文学更加滞重而已。
五
人,也是旋转的硬币。即使它在仆倒时,也是双面的。
看到夕阳西沉,暮色降临,我们就会叹息道,唉,太阳没了!而在地球另一端的孩子则会从窗扇里眺望霞光,欣喜地叫起来,哦,太阳在这里!太阳从未消失过,只是在另一面而已。
说到这里,陡然想起小时候看书、看电影,一下子就能辨别出好人、坏人,便指给大人看。那时候觉得很惬意,不仅是因为得到了成人们的揄扬,更为一种幼稚的成熟和脆弱的自信而得意。而现在的小孩子就没了这种经历,社会变得多元复杂,那么多谍战商战情战影视文学,云山雾嶂,恐怕就是看破红尘的耄耋老僧,也猜不出其中的好人坏人。
界定,是个科学范畴,带有真理的意味。然而,给一个人下定义,就没那么简单,更不是一个小孩子浅浅的认知或一个老人深厚的阅历所能完成的。灵性、善恶、情感、意识、人生、命运等等,都构成人的属性的多维性,它似乎无法定义,更似乎勿须定义。人性,纠缠着善与恶。因此,毋庸置疑,人是善的。同时,也有着恶的一面。更因为如此,人类才不断修养品性,培养道德,摆脱兽性,奔往人性,沿着崎岖的文明之路,走向高尚和纯粹。
那个酒友好多年没见,也就没再见过旋转那么快、那么久的硬币了。不过,我曾一度挺迷恋抛硬币的举动,觉得很潇洒。在四觑无人的时候,也会偷偷抛几下。只是,我抛的硬币大凡旋转不起来,总是笨拙地摇摆着,没转几下就“吧嗒”倒下了,一脸尴尬地瞅着我,诡谲怪诞的样子挺可笑。
或许,人生有时更可笑,更诡谲,也更怪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