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青儿咯,爸妈打恁多次电话叫你和二毛去深圳,你硬是犟。去那边过年有么子不好咩?”奶奶舞起鸡毛掸子拂去桌上扬尘。
“不去!”小青低着头啃馒头。
“犟!”
昨晚小青又梦见了南方。说来很好笑,小青知道,她并不喜欢深圳,只去过一次,可深圳却很多次出现在她梦里。
梦里她穿那条粉红的连衣裙。深南大道上一片姹紫嫣红,高楼林立。眯着眼,仰着头,挡着阳光,仍一眼望不到楼顶;戴鲜花跳草裙舞的姑娘在舞台上旋转,黑发长长,甩过来又甩过去;她一个人登上了莲花山,白花花,酷热难耐,山旁无树可遮荫。天突然一沉,豆大的雨点打下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滚进土里,地上顿时冒起白气,她透不过气来。
小青和弟弟二毛不去深圳,爸妈就只好回家过年。他们年年腊月二十七到家,过了初一就走。小时候,小青不明白爸妈为啥跑那么远去上班。奶奶说,给你们俩讨债鬼挣钱。小青说一年回家一次,那干脆不回来。奶奶说麻雀还有个年三十,还得守个窝呢。
小青觉得,这个家对爸妈来说更像是个旅店。踏着星月回,拎着大包小卷;住几日,大清早蒙蒙亮背起行李又走。好像家里的一砖一瓦,一儿一女对他们并不重要。他们每年回,就像是要打仗。脚踏进屋,就忙着翻出各种东西,安排好明天后天大后天的各项事情。小青偶尔也跟他们去赶集,去杀鸡,去打豆腐。或者看他们清早匆匆走,傍晚忙忙回。
二
爸妈回来,家里到底热闹了些。从他们进门,奶奶的嘴就一直没合上。小青今年长高了好多,十一岁了。妈妈一把拉过她站在跟前,说比比,看娘儿俩谁高。
二毛倒是很羞怯,平日里横冲直撞,像个小霸王,看见爸妈竟缩到了沙发一角。爸爸抱起他,说不认识了?跟手机视频里不一样咩?爸爸的胡子扎在二毛的胖脸蛋上,二毛哈哈大笑。
妈妈拿出一件红色羽绒服给小青说,我们明天去外婆家。又问期末考了班上第几名。小青说第二名。妈妈说我们家青儿真能干。
夜晚,小青躺在床上,闭着眼。“还有四天。”她想。
冬日的早晨总是亮得晚一些。一夜风紧,呼呼拍打着窗户,远处传来零星的炮仗声。
小青醒了,一骨碌翻起身。看到窗外那棵玉兰树,只一夜的功夫,树杈上竟有了一寸白。
“下雪了。”
想了想,她又倒头睡下,把头猫在被子里。
隔壁有拖鞋趿拉声,妈妈起床了。
“姐姐——”,二毛也醒了。
“姐姐,鞋鞋——”二毛在隔壁喊。听见妈妈说,幺儿,姐姐在睡觉,鞋子在这儿。二毛哇的一声哭起来。
二毛四岁,从小很依赖他姐。早晨起床穿好衣服后他喜欢坐在床前,光着脚丫,再扯着嗓子嚎。他知道他只要嚎一声,姐姐无论在做什么,就会第一时间笑眯眯地出现在他面前,替他穿上鞋,再摸摸他的头。这是每天早晨姐弟俩心照不宣的游戏,仿佛一天的快乐时光就从二毛的一声嚎开始。
可今天,小青不想去给二毛穿鞋了。她把被子往上耸了耸,头埋进去,堵上了耳朵。
妈妈推开门,看了看,然后又关上。二毛在隔壁扯开了嗓子哭。
听见奶奶在楼下喊,小青,赶紧给二毛穿鞋咯!要哭翻天哒。
妈妈抱着二毛,不停地哄。
小青赌气似的,隔着楼板说,不穿,他自己穿。
奶奶噔噔上了楼——
“你爸妈回来,腊月翻天的,你还犟上了?”
“唉,”被子里,小青轻轻叹了口气。
三
外婆家在五里外的寨坝。
一家人走在路上,爸爸背着二毛,妈妈拎着包。冷风呼呼,混着几声鸦鸣。田埂上有积雪,田野那边是大片的白。那些秋天脱了粒,被秋阳晒干的稻草垛子们披上一层雪衣,看上去竟有了一些冬日的温暖。
爸妈走在前面路上,小青走田埂,她喜欢一脚踩在积雪上的“簌簌”声 。
妈妈在喊她,快一点。
突然,在田坎边的草丛里,她看见了奶奶的“三小姐”。那是一只很斯文的,有着芦花样淡黄羽毛的小母鸡。它正低着头,伸出一只爪子在雪坷里刨食。
三小姐,小青叫它。小母鸡看见小青,收起爪子扑哒过来,嘴里咕咕着。
妈妈在前面不停催促。
三小姐跑这来了,它离家太远哒。
爸爸放下二毛,马上打电话喊爷爷来把母鸡抓回去。
小青前面一路走,三小姐就在后面一路撵,不时扑扇着翅膀。
二毛骑在爸爸的脖子上。他戴着帽子,围着围巾,露出一双眼睛。妈妈捏住他的小脚问,幺儿你冷不冷?二毛咯咯笑。
小青和三小姐跟在后面,离他们越来越远。
小青蹲下身,一把抱起三小姐说,你个小可怜呀,我送你回家吧。
一进门,奶奶正拍打着簸箕准备翻霉豆腐。她叫住小青,你咋走到半道上又不去你外婆家了呢?
小青说前两天脚崴了,走路疼呢。
早不疼晚不疼,就今天疼啊?
小青翻出书本,我还得赶作业呢。
奶奶一瞪眼,嘿,你爸妈一回来,你就犟性了是吧?你妈回头看你不在,还以为弄丢了你。
“那她急了吗?”小青问。
急什么急?奶奶说,你土生土长,方圆就这么大块儿地,还能丢哪儿去?
小青抱着三小姐到屋后竹林里。那里有三小姐的伙伴们,“芦花儿”、“小翠”、“狗多余”、“黑妮儿”、还有大小姐,二小姐。它们还在很小的时候,小青就给它们起好了名。
“唉,”看着三小姐在林中啄食,小青轻轻叹了口气。
还有三天。她想。
四
腊月二十九。
一大早,奶奶叫上小青到菜园子里。奶奶有一两亩菜地,四季丰饶。她还喂了几头猪娃。
冬日里,虽有积雪,菜地仍一片盎然。大青白菜懒散开叶子,叶上一层白,像是撒了些许糖;菠菜还不算长,刚泛着青。
隔壁的张婆也在对边土里掐菜,见了奶奶说,你屋里小青硬是你的好帮手哦。
那是,那是。奶奶脸上笑开了花。
奶奶是很得意她培养出了能干孙女的。
她总说小青从小就是个人精儿。一岁多时,每至傍晚,爷爷收工回家,她就跑去给爷爷拎鞋;稍大一点,奶奶做饭,她能帮着生火;上小学,每个周末跟奶奶去镇上卖菜。有时候,奶奶赶场去了,她背着二毛,在那棵老玉兰树下一边背书,一边遥望着村口。
奶奶对张婆说,她三年级就会自己做饭哒,打小我就不将就她。女娃嘛,不能干以后会吃亏的。
豌豆丁儿趁绿掐下,菠菜捆成把儿;扯根稻草绕紧羊角葱,淘净后的蒜苗根根水灵灵。
把它们装上三轮车,小青跟奶奶来到镇上。腊月里的菜总是俏,也卖得起价。半晌功夫,菜摊儿里就只剩下几把蒜苗,几根萝卜,还有小半盆儿奶奶做的醪糟儿。
一胖师傅在菜摊前走走停停,拿起盆儿里的勺子舀起醪糟看了看说,来二斤。小青拿出口袋
一边装一边说,伯伯您把这些醪糟买完吧,过年用得着。买完就送您一把蒜苗或者一个大萝卜,您挑。
师傅称完醪糟,笑着对奶奶说,你家小丫头硬是会做生意哟 。
“你倒是会送人情,腊月菜还愁卖咩?”看师傅拐过了街口,奶奶嘴一瘪。
“老师说过,时间也是成本。我还得回去做作业呢。”小青头一扭。
奶奶不晓得什么成本不成本,说乡下人本分点,守着田土就是踏实。万一你以后考不上大学,回来种菜种地都有碗饭吃。
“奶奶,我先回去了。剩下的您自己卖。”小青“呼”地站起身就走。
哎哎哎,啷个说走就走啊?
“我是要读书的,”小青说,“我才不要一辈子卖菜,也不会像爸妈那样,一辈子出去打工。”
“他们打工,缺了你吃,缺了你穿?”
“他们打工,连自己的细娃都顾不上。”
“你个死丫头,”奶奶在后面撵,“硬是犟翻哒天。”
五
小青走在田埂上。冬日的太阳出来得晚,一点一点亮,一点一点明晃晃。梗上积雪化得太慢,稻田里一层薄的冰。
小青一边走,一边踢着一颗石子,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
她觉得很孤独,好像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能懂她。奶奶不懂,爸妈不懂,只有同桌 ,那个叫“眼眨毛”的漂亮女孩能懂她。她们偶尔在一起说说知心话。
飞跑回家,打开抽屉,她掏出日记本——
“奶奶别生气,还有两天,我就变回懂事的小青。”
三十一大早,爸爸洗,奶奶炖,妈妈锅里翻炒。小青帮爷爷熬好一锅米浆子,爷孙俩在大门檐上贴春联。远处砰砰炮仗声不停,二毛拿着烟花不停地跑进跑出。
这就是过年的气氛了。小青想。
一桌子菜,一家人围着坐下。
妈妈说新的一年了,有什么愿望?
小青顿了顿说,没有。
爸爸说,真没有?
小青突然想起了三小姐。那个孤独的,一人在雪坷里刨食的三小姐。
“妈,”小青眼圈一红,赶紧埋下头刨饭,“您能不能不出去打工了。”
那怎么可能呢?奶奶叉起一块排骨给二毛说,爸妈不打工,你俩吃喝啥?还要起房造屋哟。
晚饭后,妈妈拿出一个新书包给小青。她看见小青左手中指上贴了一张创可贴,那是前儿小青洗碗划破了手。
妈妈找来棉签,蘸了碘伏,抬起她的小手,给伤口仔细消毒。
小青问,妈,深圳就那么好么?
妈妈没回答。
过了半晌,妈妈突然说,青儿跟我们去深圳吧,可以去那边读打工子弟小学。爸妈弄完手续,回来接你?
“我不去,”小青说,“我会考到市里重点中学去。”
小青闭上眼,曾很多次梦见南方。梦见过深南大道上的鲜花,还有仰酸了脖儿也望不到顶的高楼;那些跳草裙舞的姑娘,还有世纪之窗里的埃菲尔铁塔。
她也梦见过宽大整齐的工厂车间。安装零件的妈妈,动作准确又麻利,坐在那里就像个机器人。
可她不喜欢那样的深圳。
“我就说了嘛,她不会跟你们去的。”奶奶一边给二毛削苹果一边对爸妈说,“她犟!”
夜深,小青翻开日记本——
“我也是妈妈的幺儿。”
六
过了年,爸妈忙着准备东西。腊月里看他们回来掏空所有的大包小包,到了初一,又将这些包填满。腊肉、香肠、豆豉、各种干菜还有外婆一大早拿过来的新鞋。那是千层底,外婆说到了南方,穿上千层底才不会得脚气。
初二一大早,小青醒了。
爸妈今天回深圳。
听见奶奶在厨房忙碌。小青悄咪咪下了楼。
爸妈出门,她拎起一个包。奶奶说市里远得很。她说,我要去。
路上,妈妈问,你还需要什么?妈寄给你。
小青摇摇头。
妈妈说,你跟我们去深圳读书吧,回头来接你。
小青摇摇头。
妈妈还是不懂我的。小青想。
她喜欢在夏季里,看田野的云影天光。喜欢看稻子抽穗,灌浆,然后变得饱满,风一吹,再沉甸甸的样子。
也喜欢在夏季的夜晚,看躺在竹椅上的爷爷摇着蒲扇,就着天上的星星,喝两杯。看月亮一升起,暑热就下去。癞克蟆一蹬腿儿,夜风就吹过来。
检票时,火车站的叔叔说,只能送到这儿了,不能上去。
小青说,妈妈手痛拎不动,我送上去就下来。
火车来了。
妈妈问小青,还需要什么?妈妈买了寄给你。
小青摇摇头。
把行李拿上车。妈妈坐在靠窗的位置,她笑着对小青挥挥手,回去吧。
小青微笑,对爸妈挥挥手。
火车徐徐开动。妈妈离小青渐远。
突然,小青跑起来,火车加速,她跑得越来越快。晨风中,红色的羽绒服那么显眼。
妈妈坐在窗前,看女儿一边跑,一边哭。
哭着朝她伸开了双臂——
“妈妈,你抱一下我嘛。你回来几天,怎么就不抱一下我?”
“妈妈,抱一下就好。”
妈妈看不清楚女儿。她们之间,隔着泪水,隔着那层厚厚的玻璃,隔着故乡到深圳的长长的,长长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