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阅读《浮世画家》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惊叹于它的叙述技巧,给人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记忆与现实衔接得流畅自然,看似模糊却正恰合意识的流动性,节奏缓慢却不沉闷,伏脉千里后突兀转向,饶有侦探小说的趣味。再次翻开这部小说,隐隐发现了人世中一种常有的悲剧之源——无知的善意。《浮世画家》是石黑一雄的早期作品,描写了一位日本浮世绘画家——小野增二在二战战败后的生活状况与精神状态,但事情好像并没那么简单。
小说是日记体的娓娓道来,叙述在现实与回忆中来回穿梭,中间横亘的是日本战败的惨象。爱人与儿子都在这次战争中死去,往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酒馆也被炸弹毁坏,走过曾经的路,渡过那时的桥,伤今悼古的思绪在碰撞中如同被一枚石子惊起的涟漪,一层又一层泛上心头。战争的遗殇给整篇小说蒙上了一层“物哀”的迷雾,久久挥散不去,小说的内核也在拨开云雾中慢慢展现。在不可靠叙述中,小野的身份与精神内涵耐人寻味。在小说的前三分之二部分,他都将自己塑造成一位有才华、社会地位很高的绘画家。但在闪烁其词中,又留有把柄让人去拆穿事情的真相,小女儿——节子的婚姻作为至关重要的草蛇灰线,将小野建构的话语世界层层瓦解。直到小说的后三分之一,一个军国主义画家的形象才呈现出来。
“在我的早期作品里,我感兴趣的是这样的人,即,尽管他们的动机是善意的,但因为他们对周围的世界看不清楚,结果发现自己做的事违背了本意,在我看来,这种事情似乎是很容易就发生的”。
正如小说的主人公小野,从一名浮世画家转变成帝国主义的怂恿者、鼓动者。在他的亲人与朋友看来,他应该像许多日本人一样选择自杀来以示自我谴责或践行武士道的“忠”,而这似乎又与小说中“避苦就甜”的叙述以及“苟且偷生”的行为相悖。小野认为“如果你的国家卷入战争,你只能尽你的力量去支持,这是无可厚非的。有什么必要以死谢罪呢?”小野君是个有野心的、有抱负的艺术家。在少年时便拒绝继承父亲的商业,毅然选择了绘画;不愿成为机械般的绘画制造者便离开了竹田大师;继而求教于浮世绘画大家——森山先生,森山先生善于捕捉浮华黑夜里最微妙,最脆弱的美好,转瞬即逝的颓废美。然而,他却不满足沉浸于乌托邦的世界,天真地相信殖民扩张可以摆脱国家困境,救世济民的火苗在他的的内心或早已有之,只可惜点燃了帝国主义这把不义之火,烧掉了自己,毁坏了家园。
小说中的野口先生亦是如此,他创作的歌曲曾轰动整个日本,在战士的口中吟唱着,成为了一个时代的记忆,战败后却变成自己罪行的见证,这也使得他选择了自杀。他们似乎也是本着爱国的用心去做一件事,如果用“坏人”一词来论断这一类群则太过肤浅,他们回首自己的一生,都因无知的善意而选择了一个错误的世界,最终还要沦为殉葬品,又是何等的悲怆呢。如果我们曾经也是父母口中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孩,就必定能体会到“好心办坏事”后的惶恐与自责了。
小说最后,“嗯,至少下一代人会从错误中吸取教训,会做得更好。但就我个人而言,作为一个个人,我的时间耗尽了。”小野没有自杀,而是在绝境中寻找希望,这更需要勇气。人性是善恶交杂,含混不清的,无知的善意也可能造成巨大的恶,揭示出人的弱点并能报之以宽容,便是一个作家的伟大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