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对北京的偏见去的。我不喜欢这个城市傻宽傻宽的马路,光顾着展现恢弘、气派和权力,漠视普通人的需求。城市设计糟糕得一塌糊涂,永远在堵车。而雾霾,更是让人觉得这个地方宜居指数太低。可北京,的确没有向我展现它残酷的那一面。一整个冬天,天空蓝得透彻而大气,不像南方的蓝总是伴着层层叠叠的白云,这里的蓝是万里无云,像是能穷尽不能穷尽的蓝天。而干燥,那种不同于南方的干燥,虽然粗凌了些,却也是干脆的。
虽然头一个星期丢了两个手机,丢第二个手机后,没有办法找到wifi而哭了半个小时,却也第二天就买到了新手机,生活又进入了正轨。一天去看了6个房子,看最后一个房子的时候,经过了一条满是大树的小道,虽然是冬天,树枝丫绰绰约约竟也能形成一个遮天的树盖。道上车辆很少,阳光洒落,竟然想起了广州的道路和那种亲近的感觉。房子各方面都符合大致期待,于是就租了一个小窝安居了下来。没有体验群租房隔断房,一共只有一个室友,跟我完全是相反的作息时间,晚上回去家里安静如鸡,好像自己拥有整个世界,除了楼下偶尔会出现的因停车而迸发的京骂,还有一个声音透着将一切奉献给了孩子的陀螺母亲,总是在傍晚声声呼唤她的孩子回家。住处离公司3公里,骑车20分钟就到了,总是要经过那条林荫道,春天看着它萌生新芽变得遮天蔽日,秋天看着它落叶遍地又褪去了绿装。北京极少下雨,一年也就遇到过2次下雨等不到车打不到车的时候,走路45分钟竟然也就到了。住在市中心,去任何角落1小时也就到了,虽然我很少离开那个东三环。我好像在一个温柔的北京。
在三里屯或者朝阳公园的咖啡馆,总是能一不留神就窥得几千万生意的内幕。曾经在三里屯一个港式茶餐厅,听两个女生谈起电视剧编剧的生存状况。一个女生讲起她逐渐熟悉了流行剧本的套路,却一边写一边鄙视这些套路的脑残。而另一个女生似乎还没有习得赚钱的技能。曾经在石景山的一个小区的小店买食物,听得门外一个踩着三轮车、车上堆着破纸箱的大妈--就是那种广场舞后排的普通大妈,电话跟友人讲起儿子的充电桩事业,并吐槽自家儿子把几百万刚投进去了却还没见到产出的苦恼。有一次去家附近的咖啡馆工作,隔壁桌一个30岁男人正在忽悠一位45岁左右的姐姐去参与一个美容有关的生意。姐姐在认真讲她生活中苦恼,那些碎小她却在乎的话题,言谈之中带着示弱撒娇感。而男人,虽然竭力保持尊重和得体,却掩饰不住不耐烦和冷漠,只有在讲他产品的时候透出了一丝认真和真诚。
喜欢上北京,是几个小时刻。曾经在朝阳区的小图书馆泡过几日,9点钟开门一定要去抢位置,否则就找不到一个落锥之地了,这个城市有足够多野心勃勃斗志昂扬的年轻人们早早就起来排队等图书馆开门—不像广州的省图,去得早晚只是位置靠不靠窗的区别。连着几日,我都见到了一个60多岁的老年男人,在他厚重的笔记本电脑面前,一呆就是一整天。我感觉他比我这个20多岁的人,更专注在他正在做的事情里。另一个时刻是从某个地铁站出来,经过一个60岁的女性,临近冬天,她穿着优雅得体的丝袜裙子,电话里她正在谈着工作,声音笃定自信而张扬。这两个时刻对我的触动有相似之处:这个城市不仅有野心勃勃欲望张扬的年轻人,也有突破了年龄野心勃勃欲望张扬的老年人——这个生猛的城市。另一个时刻是秋风扫落叶的时候,感觉到天气一点一点一点的变凉,似乎感觉到了久违的家乡的秋天,那种四季分明的清晰感。北京的气候很宜居,虽然冬天长但是屋内却比长三角珠三角都舒适,夏天也是热的,但短暂且是纸老虎,只是晒,没有桑拿感。春天天气不太好,却有嫩芽萌发,而秋天,最美了。
可北京给我的这些温柔感,背后却经不起推敲。一个人住能负担得起房租,可是如果有一个家庭,我这种中低收入者活得就辛苦了。居住空间逼仄,户口,交通,教育,实则沉重。北京拥有的特权太多,我一度在北京的蓝天里感觉罪恶,知道这蓝天是权力跋扈的结果,是河北的工厂停工的结果,是河北农村被逼放弃使用煤取暖的结果。曾记得十几年前我哥在南开念书时曾去北京做实验一年,他告诉我在北京用水拮据的时候洗头发只能用小半盆水。当时我听到这个故事很是震撼,我的家乡身在长江流域的千湖之省,感觉永远有用不完的水,不曾体会过水的珍贵。而2018年我来到北京的时候,北京人民已经忘了曾经用水拮据的时刻,我的舍友永远开着大流量的水,水费真不贵。我的家乡横着南水北调的宽大河道,据说是国家级保护工程,不能轻易靠近。我依旧认为身在北京的每一个享受着蓝天、全国最好的教育、医疗资源、无限量水和电的人民,是北京特权的共谋者。
这大约是北京的魅力:我纵使千般厌恶权力的傲慢,集中的资源却吸引了整个国家最张扬的野心家和奋斗者,还有我的前同事们这样的发达国家青年,被中国的复杂和剧烈变化所吸引而爱上这里,这些人构成了这个城市的多样性、生机勃勃、和光怪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