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
今天阴历三月初四,是姥爷的74岁生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大家可能还是像往年一样张罗,得买点老人爱吃的东西,不过不用找饭店了,不必想着那个儿女当大头办这个生日了。因为今年大家都相跟着得去那片地里,对着那隆起的土堆,祈祷在另一个世界没有病痛,姥爷生活足够幸福。即使我去不了,也感受得到那份悲痛和无法疏解的怀念。
在办丧事的时候,要写一篇《祭父文》。那天早上时间仓促,我用寥寥几语简述了姥爷的生平,和六个儿女对他的不舍。可仅凭那只言片语又怎能表达至亲之人的悲怆,于是在那篇小文里用了句大家常用的词“笔拙意远,纸短情长”。这一个平凡却于我们每一个孩子都是不可替代的亲人,时至今日,他的离开还是难以消化。
人生就是无数错过堆积遗憾的过程,知道生命短暂,缘分浅薄,即使是亲人,相伴的时间也不过恍惚那些日子。在从老妈那里知道姥爷要做手术时,竟还没意识到,身为一个老人,每一次犯病都是鬼门关上的一遭,也没能料到那一脚竟再没迈过。一直那么阳光积极的人遭受痛苦之后,沉默离开着我们。
姥爷年幼时丧父,小小年纪为了陪伴家中母亲就辍学在家。可是他天赋极高,不管做什么,总能做出个样子。他画画,做手工,写字,就连织毛衣都能做的很好。后来有幸跟着一个老中医学习了医术,也成了后来安身立命的本事。因为有自己独家秘方,总有人远道而来寻医问药,所以印象里总有姥爷笑眯眯给人把脉的画面。他也是极会享受生活的人,院子里家里一直养着很多花,颇有自己心得,每一株花都开的极好。有段时间喂着鱼,还有段时间喂鸟。说起喂鸟,还有个小故事。有一年过年,我和朋友相跟着玩套圈,随手一抛,套中了一只通体黄色,嘴巴红色,长相乖巧的小鸟。我刚套中,老板就过来说,姑娘你别拿鸟了,我给你钱吧。我立马捂住笼子说,那可不行。旁边摊子上也来人要买,想想那会儿小小年纪竟不为所动,愣是抱着鸟回去了。然后就把它送给姥爷,姥爷不知在哪听说,鸟单只难养,然后开始了漫漫买鸟之路。有一次回家,有一个屋子里全挂着鸟笼,走进那个屋子,全是窸窸窣窣,叽叽喳喳的声音,好不热闹。
姥爷很浪漫,去年姥姥过生日他给姥姥买了个金镯子。说是姥姥跟着他总操劳,生日送她个礼物。平日里他也经常给姥姥买些东西,给平淡日子注入惊喜。因为姥爷总像个小顽童,他有糖尿病却特别爱吃西瓜,爱吃雪糕,爱喝健力宝,姥姥和姥爷在一起总得时时看着提醒他。如果我和他们走在一起,总是我和姥爷在后面迈着小步子,慢慢走。姥姥在前面弓着背,低着头,步速极快,隔一段转过来望几眼,转身再走。没成想这一次,姥爷走在了前头。他买给姥姥的镯子也成了姥姥看一次落一次泪的念想。
前年过年时候,姥爷给他三个女儿一人包了个红包,我妈当时不在,我和妹妹死活不要,他说这是给他女儿的。每年都是这样,他给你钱,你推推让让半天,不接的话,老人就拉下一张脸,好像你做错事情了。当时我妹拿着钱,转身就哭了。他总是这么慷慨,每个孩子只要考上大学他都给钱,暑假放假陪他们, 在家什么也不做,走的时候还要把钱给上,再把车费掏上,生怕因为他们老了,你不想回去了。要是他们到城里,也是自己去把事情办好,去买东西,我妈每次都说来家里吃饭,大多时候他们都自己找饭店吃,还美名其曰改善伙食。然后回家前到我妈店里歇歇脚,打个招呼,就回去了,总怕给孩子添麻烦。
前年过年,姥姥姥爷到城里,我妈让我去请着吃顿饭,我叫着表妹一起去了一家家常菜店里,还点了一份自以为那家店非常好吃的鱼香肉丝。那家店鱼香肉丝是用油煎过的饼皮裹着香菜直接包好的,结果菜一上来,姥姥说,你姥爷就根本闻不了香菜的味道,看见都难受。你看多悲伤,我竟然一直不知道。我以为我们不吃香菜仅仅是因为不爱吃,却不知道我姥爷是根本不能吃,结果那顿饭成了我心里永远的痛。想着下一次吃饭绝对不能犯这样的错,却再也没了下一次。
姥爷做手术那段时间,姥姥大姨住在我们家。我放假晚些,姥爷已经熬过了十二小时的手术,从可怕的术后昏迷醒来,住在重症监护室里,静静等待着恢复。家里人每天都在兜转中忙碌着,我们在家等着的只能听着医院陪床回来的人说着亦真亦假的消息,永远的报喜不报忧。在期盼和自我麻痹中等待转出重症房的消息。情况稍好些时,我就和妹妹坐车去医院看望。ICU有探视时间,每天只有四点半可以进,只有半个小时,还只能进两个人。隔着没有窗户的铝门,你根本无法想象里面的情况。那天我进去换上衣服,戴好口罩,洗好手。在护理一遍遍不要摘口罩的嘱咐声里,走到姥爷跟前。我看着他浑身插满了管子,嘴一直张着,干瘪得裂开了口子,眼睛里微微闭着。我叫他,他张开眼睛,眼睛里闪过一道光。我说我回来了,姥爷。他就眨了眨眼,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要一使劲说话,眼泪就要从眼眶里出来。只能使劲捏了下自己的手,然后说,要过年了,你现在恢复得很好,得赶紧好起来,回家过年。我分明看见他眨眼答应了,可是我也看见他太痛苦的表情,他实在太累了。那天回去,我问起姥姥和姥爷认识的经过。姥姥说他们那个年代就是经人介绍,她第一个见的就是我姥爷,见第一面就相上了。我笑呵呵的问,那姥姥你是不是觉得我姥爷长得帅?姥姥笑了,很娇羞的样子。我说因为我昨天看见姥爷,恢复的很好,还是很帅。你看,谁又忍心说实话呢。
那些天,姥姥每天都自言自语。我在厨房忙碌的时候,收拾家的时候,叠衣服的时候,她都会凑到跟前想找些事情做。因为只要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只要一听见什么事情,立马就说,是不是情况不好,你们可不要瞒我,又难过又心酸。有时候和大姨姥姥聊一些以前的事,聊的好好的,她就不说话了,思绪不知去了哪里。过会儿你叫她,她脸上就是一脸落寞。
没过几天,姥爷的情况就很不乐观了。我看着妈妈时不时叹气,可是问她,她又说挺好的。那天在医院的老爸打电话说,医生让回家了。我很费解,一个劲儿追问,为啥要回家。我爸没说话,挂了电话。一直在卧室抽泣的我惊动了姥姥。她走进来问我,我却只能骗她,我爸打电话批评我,快过年了,还不知道赶紧把家里收拾好。然后第二天大舅以要回去烧香为由接走了姥姥大姨,到那会儿突然觉得姥姥已经有准备了,她出门的步伐踉跄,表情凝重。一关门扭头,我眼泪就决堤了,几年来我哭的时间最长的一个下午。
你无法想象一个人离开会那么仓促,但却又什么都按照习俗在走。原来都是花的院子里搭上了帐子 ,院子里突然挤满了很多不认识的人。然后看见亲人们都穿着白色的衣服,你能听见很多人说话,你又什么也听不到。等你对着那盖着布头的棺木烧完香磕完头,精神都是恍惚的,你一直在哭,却又不知道除了哭还能做什么。等回过神看见棺木旁边坐着平日里不多见哥哥姐姐妹妹们,每个人眼眶都是红的。坐下来只要话匣子一打开大家就都挂着几行泪。到回家以前我和妹妹还想着姥爷得躺着床上,好歹应该让子女们尽尽孝心,侍奉几天,再给大家留下些嘱托。那天早上的我们还参加了侄女的生日宴。到了酒店,看着年纪比姥爷大的爷爷在一个厅门口的椅子上坐着,抿着嘴搓着手,眼睛又是一酸。不忍把姥爷的清况告诉他,过去拍拍他,说过年得给你买件衬衫了,完了给你挑。姑姑们都是认识姥爷的,知道了的都问问情况,其实那会儿坐在桌子上的我们只知道情况不好,可是哪知道得有多不好。等坐到棺木旁边才知道,这是要真的告别了。
坐在帐篷里的几天听妈妈和小姨讲了很多姥爷的事,讲那会儿我妈和姥爷在家,学着和面把面缸破了,姥爷淡定的把面缸放回原处,等姥姥回来发现,姥爷说我们可不知道啊,还不知道你怎么弄的。对于孩子他是一个慈爱的父亲,他从来没打过孩子,可是只要脸色一沉,谁都怕他。对于我们,他就是那天每年假期和我们一起打牌,吃雪糕,唠嗑的,无比可爱的老人。那时只要打开回忆的阀门,记忆就如同洪水般涌来,然后又是一阵暴风般哭泣。等举办过最后的仪式,姥爷就算真正的离开了。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自责里,因为去探视那次,我竟也没有去摸摸他的手,再多呆些时间。在这样的遗憾里我无比愧疚。可能是这份情感被姥爷感觉到了,前些日子,我竟真切的梦见了姥爷,不是躺在病床上憔悴的模样,也不是封棺那日看见的干瘪样子,而是以前健康帅气的模样,梦里他在一个学校里当了校长,他站在办公室里笑眯眯指着窗户外面学校说,你看我现在很好。醒来就慢慢释怀了 ,人要有往生,没有病痛的姥爷一定幸福。
人生须臾云逝。亲人是上天早已安排,馈赠的礼物,因血源而彼此牵绊。在和姥爷一起走过的岁月里,我记住了,并怀念着,然后在无数平常日子里想起了你,并想起了那时和你在一起的我。
姥爷,希望现在你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