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冬夜,其实也不算是冬天了,是在阴历的正月十六,我们一群人坐在炉火旁边,聊着聊着,这个故事就好像茶壶里的水汽一样的,袅袅的出来了。
故事的主人公我不认识,如果不是有人讲起,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实际上我还真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绒花还是雪花,也可能是别的什么花,总之是个花。
绒花,暂且就叫她绒花吧,绒花是外地人,很外地,也许是湖南,也许是安徽,我不清楚,讲这个故事的人也不清楚,只知道是很远的地方。
绒花是嫁到我们村子来的,确切讲应该说是自己跑到这里来的。黄爱国是我们村的,出去打工三年,回来领了个绒花。于是,不声不响的,绒花便在爱国家住下了,村里人也都知道了,这个外地女人,绒花,是黄爱国的媳妇。
说不声不响其实是不对的,绒花不是没嫁过,她出嫁的场面很热闹,只是她遥远的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来,她是自己把自己给嫁了,嫁给了黄爱军。
爱军是爱国的弟弟,亲弟弟。
在绒花跟着爱国回来村子的第一个月里,爱国就死了,是被沙窑塌死的,挖出来的时候半个身子都看不清了,挖人的小伙子们把黄爱国用一块彩条的塑料布一包,抬进了黄家的院子。
绒花没流下眼泪,她第一眼看见烂成一堆的爱国,只在喉咙里面“呃”了一声就一头栽倒了,等大家手忙脚乱的把她掐醒,她眼里流出来的,都成了红色的血。
守了三天的爱国,流了三天的血泪,绒花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她就静静地坐在爱国旁边,偶尔从嘴里吐出一个个支离破碎的字眼。
村里人谁也没想到,绒花会住下来。她住在了黄家,不但是住下来了,还嫁给了爱国的弟弟,爱军。
出嫁的场面很热闹,很喜庆,除了绒花之外,人人都很喜庆。
就这样,绒花算是村里的人了,村里人都说,老黄家真是有福气,娶上了个这么能干的媳妇儿。
“啧啧,的确是很能干。老黄家你总知道吧?”讲这故事的那人叼着烟卷问我。
我忙不迭的点头:“知道知道么!”
“那你也知道,那老黄家原来住的是啥房么,烂三间瓦房,现在你再看,六间两层大楼房,盖得不比谁家美气?”顿了顿,他又说:“这都是那绒花干出来的,能干,确实是能干呀!”
我适时的表现出了惊讶,这是为了配合一下讲故事那人的情绪,好使他能继续讲下去,事实上我也是真的惊讶了,一个外地女人,要下多大的苦,才能盖起这六间两层的大楼房。
另一个坐在我边上的人接住了我的惊讶。他说:“这个女人真是,不服气不行啊,黄家上下的事情全包了,你知道吗,那时候下大雪,雪有这么厚……”他站起来比划着自己的脚脖子上面,“雪这么厚,这女人还拉了个架子车,拾柴砍山,啧啧!”
我越发的惊奇了,连手里的烟卷也顾不上抽了:“莫不是老黄家对这那人不好,硬逼着人下苦哩?”
“谁说的?这一家子人过的和美得很呢,这绒花一下子就给爱军生了俩个娃,双生子,一男一女,是叫那什么龙凤胎吧,把老黄头跟爱军喜的,成天跟个猴孙一样。”这个接住我上一次惊讶的人又一次的回答了我的疑惑。
讲这故事的那人也补充着说:“就是的,我那时候还经常看见爱军,绒花抱着两个娃娃,走着说着笑着,村里谁不羡慕人家的日子!”
绒花给爱军生了个龙凤胎,这把黄家人高兴坏了,老黄头成天价抱着两个粉雕一样的孙子,走到村子里见人就夸绒花,把绒花夸的跟喇叭花似的。
村里人都羡慕黄家的日子,也都喜欢绒花这个外地媳妇,每每看到绒花下地上山路过家门口的时候,都很热情的拉住绒花,硬要拉她坐下来歇歇,喝口水。
绒花永远都是一个样子,白皙的脸蛋上挂着笑,尤其是一双眼睛,那个清澈,那个有神,嗬,即便是在三伏天,瞅一眼这双眼睛也能叫人浑身清凉。绒花不爱说话,爱脸红,别人一说一夸就脸红了,像是西面崖坡上长的野菊花,透着一股子清香。
村里人每次看见绒花,绒花不是刚下地回来,就是刚从山上回来,总挂着一脸的汗珠子,村里人一看就把绒花拉住了,递给她一杯子水,一个苹果什么的,叫她站下说说话。往往是绒花半个苹果还没吃完,爱军抱着娃就来了,两个娃一见绒花,就抱住绒花的腿,这个说这个,那个说那个,看的村里人谁不喜爱。
村里人一看见笑眯眯的爱军就骂,你个瞎松,看把绒花累成啥咧,一点点都不知道心疼人么你!一骂,爱军就嘿嘿嘿笑,绒花一看一听,也跟着笑了。
说实话,越往下听我越是对绒花这个外地女人感到好奇,不由得,我打断了那人的讲述,问他说:“那个绒花现在是不是还在村里,我怎么回来这么些天了,也没有见过谁像是你说的她啊,也没听谁提起过么?”
那人看了我一眼,许是怪怨我打断了他的故事,脸色古怪的点了根烟。
我看着烟在他嘴角变成了一圈圈的雾,开在了空里,才听见他在这雾里说:“别急,听我说嘛。”
这一年过年的时候,到了年近前,绒花失踪了。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听爱军跟老黄头说,头天夜里,绒花给两个娃拾掇整齐了,就一个人坐在房子里,半天没吭气,问她咋啦也不说,爱军还以为是绒花想家了,也没多打搅她,自己先睡去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绒花就找不到了,光见梳妆台上搁了张白纸,上头啥也没写。
“娃也可怜呢,三年了没回去过家,可能是回去看家里头的老人去了….”老黄头跟村里人说。
村里人说也对,几年没回去过了,这过年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谁料想,没过初五,绒花就被人找到了。
找到绒花的是老黄头。
大年初四的早上,老黄头也不知道咋想的,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老屋去了,老屋离新盖的六间楼房不远,三两步就到,盖了新房以后,老黄家就再不到老屋去了,只在里面堆放些杂物,柴火什么的。
老黄头进了老屋的院子,还没来的及低头就隐隐约约的觉着,好像屋子中间挂了个啥东西,老黄头也没多想,一推门就进去了。
这一进去,把老汉吓傻了。
绒花穿戴的整整齐齐,吊死在了老屋的房梁上。
我听的呆住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讲这故事的那人也不看我,自顾自的抽烟自顾自地说:“喝药跳河抹脖子,千百种死法,独独上吊是最难过最受罪的呀,为了啥么,要这样死呢,整个村子几百年来第一个上吊死的女人……”
老黄头进去屋子的时候,绒花早都梆硬了,舌头吐出来一拃长,脸色紫黑,那都是勒的。
老黄头嚎啕大哭,绒花啊绒花,活着的时候没少受罪,死了,还是遭罪死的,为啥嘛绒花,你这到底是为了啥嘛!黄家人哭成了一堆堆,把村里人看的,心里像是喝了药,又苦又腥。
“那后来呢?”我呆了片刻,问讲着故事那人。
那人又吐口烟圈,依然不看我:“后来?埋了……”
“埋了?…就完了?”我又问。
“完了,…再有啥,就得去问绒花自个了……”那人说。
我沉默了。
看着茶壶里的水汽咝咝咝的腾出来,把挂在顶上的灯给罩的,朦朦胧胧的,湿了一般。
我们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