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的百灵鸟》
献给许许多多的梦与无望日。
1
我独自走着,在仲夏的午后,来到我所居住的城市的边缘。
这里并没有任何东西,委实地说,这里并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蓝色铁皮圈起的荒地杂草丛生,每一株野花都在炎热时节能够融化世界的热浪中摇晃着,她们在尖叫,她们在嘶吼,她们似乎用尽全身气力想要挣脱黄色干裂的土地离开这里。可惜并没有,野花的结局是枯萎,然后低弯下身体,倒在她想要挣脱的地上。
不远处是一座不知所谓的机构,大门后面停着几辆昂贵的名牌汽车,汽车旁边立着一座不大的二层别墅。透过玻璃窗内看见建筑内有几个身穿高档西服的成年男性围着茶几坐在沙发上,晃动的手臂和举起又放下的酒杯,我听不见他们讲的任何东西,所幸如此。
我继续在路旁走着,路边的杂草渐渐少了,我走上了凹凸不平的六边形砖铺就的人行道。忽然有一个骑着摩托车的穿着土灰色工装的中年男人将车停在路边,我听见他朝我喊道:
“小伙子要不要搭顺风车?”
他的面孔是这个地方十分常见的工人面孔,面色土黄,短发,他的摩托车的两侧捆绑着两个束起的大麻袋,摩托车十分老旧,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引擎的声音像是呛了什么东西一般,仿佛马上就要从排气口里咳出血来。总之无论从什么角度,我都看不出这是一辆用来载客的摩托车,我朝着那个中年男人摇摇头,摆手拒绝,他便开走了
随后,我的后面又来了一辆摩托车,他依旧如此问我,我询问道这条路往下走到哪,他说到火车站,我对他的好意表示感谢,但我并不需要去火车站。
我沿着自己的感觉继续走着,兜兜转转,终于到达了原先计划的目的地——市内第二高中。我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此次前来只是来送点东西。
二高大门设在一条满是奶茶店和米粉店的大街上,还未看到大门,我已经完全落入了学生的人群中,我一边推搡着前进,一边注意着所有能看到的面孔——我并不在寻找某个人,倘若我真要寻找某个人,我不会来这里。我只是在观察着这里的学生与一高不同的地方,客观上来说,二高的学生普遍不如一高的优秀,因为生源的问题,一高把最好的一批选走了,落选的那一批来到了二高。
大概三分钟后,我总结了初步的结论。这里的女生大部分都打扮地很可爱,很有生气,也充满活力,男生大部分的穿着打扮都很时尚与潮流,像极了只要一打开手机就能看到的男生的形象,光是略微注意一下言谈举止,就能八九不离十地猜到是否谈过恋爱,是正在谈着还是已经分手。由于这里的人的穿着打扮都太过青春,所以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恋爱方面的事。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碍于我不是这个学校的人,我直接进入了二高的校园。现在是周日的下午,这个时间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进入学校的学生。
这里的面积并不大,进入校门是通向教学楼的大路,左侧的操场里没有人,右侧的篮球场里三三两两正叫喊着抢着球,旁边有一个小池子,池子中立着一座亭子,亭子四周就是学校封闭起来的围墙。
我沿着大路,向着学生出来的反方向前进,路上入对出双的人并不少见。
我见到一座看起来比较像是教学楼的建筑物,然后走了进去,走廊上挂着班级牌号,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并不记得我要送的人在哪个班。无奈之下,只能挨个查看贴在教室门口的座位表。待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将手写的信放到那个人的桌面上,然后沿着来时的路离开。
离开前,我给池塘上的亭子拍了一张照片,温吞的夕阳恰好落在亭子的翼上,但后面的围墙实在太煞风景。
2
高二那年的暑假,我乘着火车回了浙江。
因为父亲有些事需要回来处理,母亲早在六月因为舅舅的婚事回到了远在安徽的娘家,由于不放心我一个人生活,父亲要求我必须跟他回到这里。
我坐车回到小时候生活过的村子。在广西生活的几年里,村子外的田野上已经拉起了宽大的公路,当车子驶入村子时,已经不再走原先那条沿着山的小路。我在路口下了车,原先路旁有一家小店,但后来由于一场台风,整个屋子毁于一旦,现在这里的废墟还未清理,就已经架起桌子当作宰牛宰羊的地方,地上仍留有一滩鲜红的血泊,空气中恶臭的脏器味还未散去。
路的对面原先也有一家小店,小时候我经常去那个地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老板的儿子考入了大学,然后他们一家一起搬到了城里,只留下几位年岁已高的老人来看店,这几年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小店不再热闹,过去始终消散不去的烟酒味竟奇迹般的消失了。
院子里有一排共五栋样式相当的二层小屋,原先住着很多人,有一个童年经常一起玩的比我大一岁的女生,高中之后去了城里就不愿意再回来了。有两栋房子死了人,一直空置着,大门始终紧闭。我表姐姐一家的房子挨着我们的,后来她的父母吵架离婚,她跟着她的妈妈去了城里,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伯伯开公司不再住在这里了。现在一共住着三个人,两个七十岁的老人,和一个留下来照顾的六十岁老婆婆。
房间很小,脚踩在仅用纸皮覆盖的地板上能够感受到一楼天花板横置的木头房梁凹凸不平的感觉,窗户是用塑料膜遮起来的,天花板有因为房顶漏水而出现的黑色斑点状的雨迹,还有一个被老鼠啃食出的大窟窿。被子多年未曾用过,也没人愿意洗,床垫上到处可见被虫咬出的孔洞。
我听不懂这个地方的人说的话,这里的方言很复杂,加之我小时候就在浙江和安徽两个地方反复辗转,导致我完全听不懂这个地方的语言。对于这里的人,我无法沟通,无论对方说什么,只能点头作罢。语言的不通加深了我与这个地方的隔阂,从小到大,无论任何时候,我从未感受到自己属于这里,即使我在这里生活了近乎七年之久。
父亲买了酒,买了几份先做的菜带回家,与爷爷二人喝酒叙旧,我无事可做,也不想在家里那破旧的环境下吃东西,父亲聊的不可开交,似乎已经遗忘了我的存在,于是我便一个人出去了。
虽说是村庄,但实际上这里不过是一条路的两旁分散着许多的个体户。我走在路上,路旁散落的许多小住户,有的住户的门口有几位躺在椅子上的老人,摇着蒲扇,看到我时眼睛忽然瞪大,仿佛看到了什么惊喜的东西一般,高兴地向我打招呼,我不能完全听懂他们的意思,但从能听出他们说了我父亲的名字。
我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路过孩童时玩伴的家。两个男孩子,一个比我小一岁,小时候经常被母亲要求补课,在家被严格的管束,他总是偷偷地出来玩,然后被母亲抓回去痛斥一顿然后关禁闭,我听说他中考时差了普高线一份,去了职高;另一个比我小两岁,有些胖,智商有些低,小学一年级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读书时不学无术,沉迷游戏,初中毕业后去了同样去了职高。我从他们的家门口经过,没有去通知他们我回来了。
渐渐地,我远离了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区域,步行来到以前没怎么去到过得地方。
远离村子的住户后不知不觉已经走远了,这个地方人烟稀少的同时也没有设置路灯,加之经常有疯狗出没,导致我小时候从未有胆量尝试过离开村子,不过现在哪来的勇气,自己并不清楚,只是觉得闲来无事,是什么都无所谓。
沿着小路往下走,小路一旁有一条干涸地河流,能看见河床上有许多垃圾,碎玻璃,塑料袋,破布,等等,仔细闻还能够感受到一股若隐若现的机油味,与垃圾杂糅起来的气味令人反胃,我稍稍靠里走了一些。
不知走了多远,我忽然瞥见了视野尽头,在远处的山后面露出的一栋建筑物的一角,逐渐走近,逐渐看清了这座建筑物的全貌,我很难从这座建筑的外形断定它是一座用于什么的建筑,但从散落在建筑物周围的,如同彩条和礼花碎皮一般的贴纸便大致可以猜出,这大概是一座手工作坊。
从前在这里生活时,便能经常看见上了年纪的女人坐在庭院里做着手工小商品,具体的工作任务是什么我已经忘记,但可以记得的是他们的工作都和贴纸有关。我们村里就是这样,长大的孩子出去上学或者工作,男人出去工作,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地里务农,只有嫁到这里不会种田的中年女性闲来无事做手工挣些闲钱。
还未靠近,我便已经闻道一股浓浓的胶味。
我渐渐放缓了步伐,继续往下走的耐心逐渐丧失,各种各样的气味在夏季的热浪中翻滚搅拌,伴随着农村特有的家畜粪便的气味,蝉撕扯着嗓子,粗糙到像是锯木头的声音,这样的状况我已经无法忍受,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忽然间,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我仿佛听见了什么。
片刻之后我反应过来,四周并没有变得安静,无风的午后蝉仍在叫,只是错觉让我以为空气中变得安静下来,实际上只是我忽然将注意力转向了别处。
我听到了一声鸣叫,来自某种鸟类。
好几秒内,我都在思考这独特的鸟鸣来自于何处,以至于忽略了四周不堪入耳的蝉的叫声,就像当我在思考问题时,会忘记耳机里正在播放音乐一般。
纯澈,如同微风触动窗前的风铃,雨落池水。
在这样昏幻的午后,这样清澈动人的鸟鸣声仿佛一下子将人从朦胧疲惫的梦境幻想中拉出,带到了现实,而这般不合环境的声音却又为之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非现实的轻纱。我站在原地,仿佛已经遗忘了自己原本正在思考什么一般,思绪被牵入远处的森林。
我转身继续向里走去。
一声无法理解鸣叫,它并不包含有什么其他的含义,而我却不明所以地为之触动。
我加快了脚步。
我回忆着几秒前消散在空中的声音,不知为何,我认为这声鸣叫中带着一缕雨丝一般地忧伤,因为如此,我加快了脚步。
我抬起头环顾四周,想在周围的树林中找到那声鸣叫的来源,想看清那只鸟的模样,想理解这声鸣叫是为之何,那声鸟鸣并不遥远,可我始终没有看见,周围的树林中空荡得仿佛不曾有活物,我感到焦急,于是继续加快了脚步。
最后,我看见了。
我看见的并不是那只鸟,小路的一侧,我看见了一个正微扬着脑袋,盯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发呆的女孩。
下一秒,她看向了我。
悠远的深谷中传来回应。
3
我买了很多的笔记本。每当我想要开始某件事,例如开始写一篇新的小说时,开始练习画画时,就会想买一本笔记本,目的不是为了有足够的空间进行创作,而是为了有一个舒适的创作环境,将自己的创作内容以一种方式整合起来,我不知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只是我愿意这么做,我也乐于这么做。为了能将偶尔灵光一现的思考记录在一个干净的地方,所以我无论在笔记本上写下什么都一定是小心翼翼的。
我为自己喜欢的事物写下短句,歌曲,画作,物件,为它们撰写故事,制造情景,赋予独一无二的气息,将这所有的记录在本子上,我发现自己如此做事已经遗忘了去寻求我与他人之间的共鸣,我不知有什么人能够承载这样一份无法承载之重,能够不为任何缘由而接受这样一份无源之悲。于是我不再寄希望于他人,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将自己的思考具象化后展现给我自己,尽力追求内心所想与表达之间的相通。
我极力去发现内心中所憧憬的那样一份场景的情景感,于是我常常漫无目的地穿行在这座城市,去到许多鲜有人至的地方。因为只要有人存在,就会有厌恶的动机,厌恶的对象,可当我真正到达那般杳无人烟的地方之后,却发现这个地方不会有什么不同,不会有怎样的人存在,不会有怎样特殊的事物存在,厌恶没有了承载的载体,包裹着我的是无声的环境,于是我将自己当作了厌恶的对象,我斥责在自己的无所作为,斥责自己的傲慢自大,斥责自己的故作神情,然后将这样一份斥责用带着焦躁与烦闷的心情记录在纸上。
而往往是这些责怪自己的文字,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精准。
我在偌大的世界中寻求着意义,寻找着意义,尽己所能地为那些事物赋予意义,然后将它们作为生存的全部养料,在自己的世界中,在悲怆中苟且偷生。
4
她不能说话。
无论我说什么,她只是用微笑向着我,用一种无暇的眼眸,纯粹如琉璃一般。
她将所想写在纸上,交给了我。
傍晚时分,太阳即将落山,我站在路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我正在等待那个女孩,她在那个作坊里帮工,我不理解为何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会在那样的地方,她应该享有孩童无忧无虑的时光。
落暮的时候,天气已不如午后那般燥热,蝉声如海水退潮一般消退,微风拂动,热浪不再模糊视线,眼前的世界越发清晰起来。
忽然,我再次听见了那声鸣叫。
衔着忧伤,有如秋风在阴日里穿过褐黄的山林。
我回过头想要寻找声音的来源,却慕然看见了那个女孩。
她披散下了头发,换上了米白色的长裙,裙摆牵动晚风,徐步向我走来。
她的身体十分娇小,如同一只纤弱的小兽。我注意到了她右手手腕和手臂处缠着的绷带。我询问她那是否是工作时受的伤,她的眼神有些怯懦地闪躲,摇了摇头。
她似乎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倘若她有话想说,会很自若地写下然后交给我,而她此刻注视着我,脸上的浮动着忧伤的神色。
看着她的表情,我顿时心生怜悯。此时,我才将她的那些伤与在这偏远的山林中帮工这件事联系起来,我意识到了一些十分可怕的事,我看着她,正当我想要开口继续询问时,她忽然踮起脚尖,伸出手指轻触我准备张开的嘴。
眉尖微蹙,她的眼中泛动着湿润的光点,却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猝不及防的,仿佛落雷一般,心中的某道防线轰然被击碎,紧接着便是无法理解的如同潮水一般的悲伤,顺着血液倾覆了整个身体。
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我们的情绪在世界中以尘埃与气流的方式相互流通着,她,像我听见了她的忧伤一般接受了我的悲伤。她摘下发卡,轻轻地牵起我的手,将发卡放到了我的手心,那是一个木制的小鸟样式的发卡。
随后,她绕过了我,仿佛所有的她的气息在顷刻间骤然消失,一种莫大的失落无法控制地涌上心头。
我立刻反应过来转身向她寻去,却发现她也正看着我。
晚阳落暮,蒸馏过后只剩下纯粹理想的完美夕阳落在路的尽头。她恰好站在了夕阳的中央,落日的余辉散下的金黄璀璨包裹着尘埃微粒落在了她的双肩。
那份笑容如一朵温弱的含待着朝露的鲜花,她纤笑着注视着我,随后缓缓开口...
我再度听到了那声鸣叫..
与落幕时分的那一声不同,在不知觉间忧伤已经悄然褪去..
我再度听到了那声鸣叫..
与朦胧疲惫的梦境幻想中的那一声不同,这一声更为真实,仿佛飞跃了梦境与现实之间破碎的界限..
我再度听到了那声鸣叫...
来自于她纯粹美好的鸣叫。
5
我从梦中醒来时,已是深夜两点。
全身因出汗而湿透,眼框像是结了一层干霜一般,我从床上坐起,然后走到卫生间,打开灯,拧开水龙头,捧起水抹了一把脸。
我在家适合母亲睡同一间屋子的,家里只有两室一厅,父亲睡觉时总打呼噜,母亲要和弟弟睡同一张床,所以我打地铺睡在窗边。
我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觉得脸上还是有种干干黏黏的感觉,于是取下毛巾接了一盆热水,简单洗漱了一下。
母亲曾告诉我,我不止一次地在深夜里喊叫。
是怒吼而非惊恐的叫声。
我对此感到惊异,惊讶于我竟会无意识地喊出声来,惊讶于梦境真是一种很奇妙的现象。
我记得我在学校住宿时,有几次在迷迷糊糊间,十分用力地锤击床板,带着无法压抑地愤怒。
我做过许多的梦,每当清醒过来时,当我意识到刚才的画面全都是梦时,我才放下绷紧的心弦,像是做出了太多无法挽回的错事后忽然回到了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我常常在梦中摧毁了我截至目前生命里珍贵的全部事物,常常在梦中做出许多能够让自己认为后悔一生的事。
像是随机组合一般,每一场梦都会出现几个现实里认识的人,发生现实中也会发生的事,而我做出了理性判断绝对不能做的事。或许是大脑对于自己的保护,往往是这些梦在醒来之时便会遗忘,我对于它们的印象已经不太清晰。大概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愤怒地摔砸所有能够摸到的东西,奔跑着逃离所有人视线,无法控制地流泪痛苦,诸如此类的事。
“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有一天晚上,班主任把我叫到教室外面,对我如此说道。
而我为了不让他太担心我,刻意地让自己比平常还要轻松与正常。
“也许你应该有一个朋友,也不用是朋友,你可以找一个和自己一起去吃饭,一起来教室的人。”班主任如此对我说道,我记得他半年前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比较合适。
我只是内心抗拒这么做。
仿佛有一个朋友就好像是天大的罪过一样。
仿佛和别人一起开心就好像是天大的罪过一样。
我不应该感到开心。
“为什么你不笑。”以前一个玩得比较好的朋友如此问过。
因为笑了就好像是辜负了谁一样。
一旦不知觉露出笑容,胸腔中就会立刻生起一团燥热的气体,告诉大脑自己厌恶这样的行为。
我回答班主任,我删掉了所有朋友的联系方式,因为我很讨厌他们的所作所为,就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所以我一个人。
我曾痛苦于他们的所作所为。
而他们不曾经历,不曾痛苦过,所以便可以坦然接受。
我的生活里所有维持得住的良好都是痛苦堆叠起来的,所以我无法像他们一样坦然接受。
6
孩童时代的玩伴听说我已经回来了,于是把我带到他们的家里面。
小我二岁的那个朋友向我见过的许多人一样,荒废学业之后变得肥胖,始终攥着手机,他除了回味过去就已经说不出其他的话,因为他能够看出来我并不是乐于和他讨论游戏的人,小时候从未觉察到的年龄差在如今骤然被放大,多年未见让我与他之间产生了莫大的隔阂,我所说的所有话都是在自娱自乐,因为他不能理解我开的玩笑都是我经历的事。
小我一岁的那个朋友同样也是,体态肥胖,只是比另一个略瘦。他只小我一岁,而且智力正常,我跟他稍微有些共同话题。学业,学校里的环境,我们无非只能聊这种事,他所说的内容没有一句让我感到新奇,而我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了明显的轻蔑,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以为然,仿佛是对万事万物都有自己深刻的理解并且瞧不起其他人的理解一般。他说自己喜欢凌晨的时候出去玩,我问他为什么非要凌晨出去玩,他的眼神左右摇晃了一下回答说“因为自己喜欢”。
我坐车回到了自己孩童时代读书的地方。
一年级上册和二年级下册是在镇上的小学读的,中间因为家庭的原因去了市里,后来因为负担不起城市里高额的费用又回到了小镇。八岁时,父母吵架,母亲回了娘家,父亲与伯伯一道去了广西,我住在学校门口的辅导班里。当时辅导班里有很多我一样的人,父母离开,留下小孩子在镇子里读书,七八个孩子不分男女地睡在一间铺满了床的小屋子里,衣食住行全都是由房东婆婆负责,而我们的父母每个月打一笔钱给房东。我们不常提起父母,因为陪伴我们更久的是房东而非父母。记得有一个晚上,一个女孩的父亲打电话来看望,开着免提,房间内的哭声却盖过了电话那头的声音。
我对小学生活的印象大多已经模糊,记得小时候总会疑惑于为何大人总是不记得小时候发生的事,现在看来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若回忆是幸福的,那么就会被成长的艰辛与痛苦所埋藏,若回忆是痛苦的,大脑则会让自己忘记这样的记忆,现实中没有那么多人能够永远将幸福生长在童年中,因为没有那么多人的生活优渥一帆风顺,当回忆遗忘时,那些幸福的种子无人照看,便在烈炎日与暴风雨下,倒在杂草丛生的戈壁中。
我只记得不知是哪一年的儿童节,学校里有摆卖书的活动,我向房东借了十块钱,买了一本《木偶奇遇记》,那大概是我看的第一本小说,之后的几年时间里反反复复看了将近三十遍,书的内容我已经不太记得,但每一次看书时的场景和心情,我却历历在目。
我对这个学校已经没有太多的留念,我去过太多的地方,就读过太多的学校。我从围墙外窥视着校园内的场景,我看到了食堂,却不记得我曾经去过这样的食堂,我看到了操场,却不记得我曾经去过这样的操场,我回想不起任何一个同学,我模糊地回想起自己待在教室里独自坐在座位上的场景,我站在学校的大门口,只记得我曾经无数次地从这个地方走出。
我抱着与来时一样的心情回去了。
我再次去了那个作坊,却没有再遇见那位女孩。
7
我不记得我在信中写下了什么。
我只记得在某一天的中午放学之后,最后离开教室的问我是否要关灯,我点了点头,那时我正在写这封信。没有吃午饭,因为一旦我离开自己的桌子,一旦停止思考,思路一断,就会变得焦躁不安,无法再去做任何事。
与朋友断绝关系的三个月之后,我将以道歉为开头,内容却写满斥责与讽刺的信放到了他的桌子上。
我已经无法再忍受自己的不满得不到任何的宣泄。
当写下那些内容时,不知是因为一天未进食的饥饿还是愤怒,我的手颤抖不堪。我将自己对于他们的所有看法与认知都付诸以文字。
因为太久没再与别人交流,我变得烦躁不堪。那日我中途离开后,没有得到任何的道歉,我口无遮拦的将他们的所作所为全都讽刺了一遍,讽刺了不思进取的人,讽刺了不知自省的人,当我自己过尽嘴瘾后便自顾自地离开了。我知道那样的事错在自己,写下那封信的动机就是因为自责,但自责的内容只占信的开头,我仍然无法忍耐对于他们的不满,对于我的朋友的不满。
我想要的并不是道歉,我只是想要有人在听到我歇斯底里地怒斥后能够延伸我所说从而带给我不一样的体验,我只是想从别人的身上汲取到我从未得到的过的东西,所以我采取了如此极端的方式。我消费了我与他们之间几年交情的最后剩渣,我在信中明确写道我希望与他单独见面,因为我对另一个不思进取的丝毫不抱有希望。
最后并不如愿,他们只是以闹变扭重新交好的形式相约出来,与过去并无丝毫不同。他们完全没有察觉到我为何斥责他们,完全没有察觉到我心中真正所想的是什么东西,也完全没有感受到我对于他们的珍视。
而后我便放弃了。
与其从他们身上得到有意义的思考,不如用这得到本就毫不费力的友谊来换取对抗孤独的能力。“对抗孤独需要粗俗的友谊”,我再也不付希冀于从他们口中能够听见有意思的话,只是采用和他们一样的方式与他们共同相处,因为这样能够轻松很多。
我减少了与他们相聚的机会,因为这样只会徒增失望。而其他时间,我又将自己所创作的东西向他们分享,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分享欲。自那之后,我对他们分享的作品便不再考虑观赏的价值,我只关心我能否完成心中所想的正确表达。
于此同时,另外一种感觉包裹了我。
一种完成创作后的徒劳感。满足分享欲之后,一种莫大的空洞感向我袭来。每次完成分享后,总会有一种不知自己创作是为何的迷茫感。他们并不是我真正想要分享的对象,我向他们分享是因为我只能向他们分享。
在分享欲填满的内心中坍塌出了一个大洞,我不知要用何种事物才能将其填满。
之后,我开始有所选择地分享我所作,再后来,每当我将自己的作品发给他们时,内心再次隐隐约约地感受到那份无端的失望与厌恶。
他们从未影响我的人生。我们仅仅是此刻走在相同且唯一的道路上,终有他们各自拐入小径的时候,我仍然自顾自地向前走在大路之上,寻找着属于我的那条小路。
我时常看到一个画面,一个自己臆想出来的画面。我看到我的背上扣着无数的锁链,我看到了锁链的一端连着我的朋友,连着我的同学,连着我所有的社会关系,连着身边每一件无价值的事物,他们托拽着我,使我深陷泥沼,举步维艰。而我的前方空无一物,只有一条如同幻影一般的细线引导着我,我看不清那条细线所连接着的是何物,只知道那一定对我无比重要,而我无法见到她的真面目。
从不知何时起,我已经逐步将那些托拽着我的锁链逐一切断,不含任何留恋地。我开始觉察到自己前进的脚步变得越来越快,在去掉那些负重后,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面对现实的力量究竟有多么强大,我开始用一种令自己都匪夷所思的速度前进着。
然而,我的前方始终空无一物。
我看不见任何事物,黑暗而空洞,如坠深海。
我只能听见仿佛淹没在人海中的稀碎的声音,和如同蝉鸣一般的喧嚣。
8
之后的几天,我都去了那个作坊,每天都从早晨待到夕阳落山,却始终都没有见到那位女孩再次出现。
担忧开始迅速的膨胀,于是我找到那家作坊的老板娘,向她询问那个女孩去哪了。
“什么女孩?”
她的话如同晴天霹雳,疑惑的神情仿佛是在告诉我这个地方从未存在过那个女孩。
我翻找口袋,想要找到那枚小鸟发卡。
没有。
我回到家中,开始翻箱倒柜的寻找那枚发卡。
我将所有东西全都摔在地上,不知为何,难以言说的失落让我在寻找时变得无比暴怒,我翻出了所有的东西,掏遍了所有的口袋,也许那枚发卡掉在了镜子的后面,于是我将那满是霉迹的镜子狠狠地摔在地面上,连带着放置镜子的破木桌子也一并掀翻在地。我撕扯下了遮盖窗户的满是灰尘的塑料膜,撕碎了那层覆盖地板的破纸片,当我反应过来时,房间里已经狼藉一片。
我跑到楼下时,父亲还在和爷爷喝酒,父亲已经醉的不醒人事,于是我走上前去,把所有的酒瓶全都砸在地上。
我怒斥父亲在喝醉酒时把那枚发卡丢掉了,痛骂他什么都安排不好,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家里乱成一团,还总是和母亲吵架。我用力踢翻了他坐的长凳,将桌子上所有吃剩的菜盘全都扔在了地上。
我歇斯底里地朝着父亲嘶吼,当反应过来时,周围已经围满了人。邻里邻居,我们回来时毫无动静的亲戚朋友全都围了过来,他们用怜悯的眼神盯着我,像是看着一只可怜的野兽。
我冲出人群,冲出村子,我不知道我在往那里跑。天空下起了大雨,我浑身湿透,却还是不住地跑着。
直到我跑得心痛力竭,重重地仰倒在泥泞中,才终于停下。
我无法思考自己片刻前所作,像是思维被什么东西隔断一般,所有的意识全都只能存于当下,我意识到自己正深处一片树林之中。
我拼命地想要坐起,我的身体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不仅仅是压力,仿佛背下粘稠的泥巴都在使出浑身解数地撕拽着我的身体,我无法坐起身子,手臂奋力地捶击着地面,泥水溅满了全身,可是我始终无法坐起。
我感到前所唯有的痛苦与不甘,愤怒融解在失落中,犹如雨搅拌在泥巴里,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气味,我头晕目眩,只觉得眼皮越发沉重,意识逐渐游离,然后逐渐消失。
直到我听见了那一声鸣叫。
痛苦,悲怆,仿佛在暴雨中穿行的海鸥。
我朦胧的视野前出现了一只纤细的手臂,拿着一张沾满泥点的纸条,上面写着:
“对不起,我担心被父亲发现,所以让那个阿姨不告诉任何人。”
我看不清那个女孩的脸,我无法转过头去看她,只能感觉到她落在了我的身旁,发出微弱的啜泣。
我的视野越发朦胧,我看见她一直将纸条放在我的眼前,我看不清楚上面写了什么字。我能听见她悲伤的鸣泣,仿佛鸟儿隅泣着死去的同伴。
慢慢的,泥水漫过耳畔,我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拼命的想要伸出手去触摸那个女孩,可现在却连举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感到恐惧,深刻致命的恐惧,冲刷掉所有愤怒的恐惧,我想喊出声,我想呼唤她,可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我不想失去她,我想要拼命挽留她,泥水逐渐将我淹没,我看见消沉的天空仍在落着雨水。
直到我感受到了她扑在我的身前。
我猛地起身。
四周一片黑暗。
9
百日誓师当天的下午,父亲带我到一家高档的餐厅吃了一顿饭。
母亲告诉我她背着父亲偷偷为我藏了一笔钱,让我不要担心家里的经济情况。
我不知道那之后的一百天里,我每天都在经历着什么。我失去了现实的向标,生活中没有任何可以关注的事物,所以无法记住任何一天,只是拼命前进着。
10
我独自走着,在六月盛夏的午后,来到我所居住的城市的中央。
燥热的天气让视野变得昏幻不真实。
我讨厌夏天。
我无意识地走在马路上,走在人群中,我不想听见任何声音,不想抬起头看任何事物,不想同任何人说任何东西,不想见到任何人。
希望就这样如同落石沉入深海,淹没在人群中。
我如此想着。
然后,我听见了一声鸣叫。
我抬起头,看见了马路中的红绿灯上坐着的一个影子。
我想要睁大眼睛看清楚。
午后的艳阳却刺痛了我的眼睛。
......
当我缓过神来时,一片枯黄的落叶落在了我不知何时伸出的手背上。
我被深秋的落木围绕,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眼前那棵树的枝头,一只洁白的百灵鸟正在朝我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