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识花蜻蜓
【壹】
在苍茫的冬日里,一座土灰色砖瓦房,静静地伫立在村外。
房子的主人叫老庄,最常穿的衣服是深蓝色中山装外套,一条湛蓝色西裤,裤角高高地卷着边。坚硬的胡须凌乱地扎入他的唇边,空气中的尘土随时光流逝,嵌入他脸上深深的皱纹里,明暗不一。
之前的他,极少有人熟识,门可罗雀。旁边的村民说,突然有一天,那片荒地上就有了座房子,住进了人。
现在的他,是省里最新评出的年度好人候选人之一,家门来客不断。
这不,一大早,村长就带着一个记者来了。
村长伏在老庄的耳边,悄悄地说:“老庄啊,这可是市里电视台的记者,大有来头地,你好好跟人家说说,这几年,你都做了多少好事。”
他摇摇头,神情有点呆,径直走向灶台处,往锅炉里添了把火。
“他人就这样,老实,低调,不会说话,您别介意,别介意……。”村长笑着对记者说。眼睛眯成一条线。
那记者没有看村长,脸上也没有被冷落的尴尬,抬头打量着屋子。
屋子里仅有一个通长的房间,风吹过时,木门发出吱吱的声音,像一个老钟沉沉低吟。
一进门,是一个木板搭成的床铺。几个孩子并排睡着,弓着腰,对着头。身上横盖着几床旧被子,被面上早已看不清所印的花纹。床铺边上空闲处,一角的被子向上反折,凌乱的褥子仿佛余温仍存。显然,那是老庄睡过的位置。
灶台在房间的一侧,此时,村长正蹲在老庄面前帮他添火,嘴里嘟嘟囔囔说着类似让村子光荣的字眼。
记者站在边上,摄像机一闪一闪地掠过屋子里每个角落。
孩子们醒了,迷迷糊糊地叫着庄爸爸。
老庄走过去,把衣服拿到床上,抱起孩子帮他穿衣服。男孩六七岁的模样,站在床上比老庄高出半个身子,他的身体紧紧地靠在老庄身上,嘴里喊着:"娘(凉)…娘(凉)…。"口水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来,滴滴落在老庄肩上。
老庄拿起秋衣套在他的头上,他的肢体开始痉挛,紧紧地缩着,五个手指扭曲地想要抓住些东西似的,在空中胡乱挥舞着。衣服快被扯烂了,终于把另一只胳膊套在了袖子里。
毛衣、裤子、棉袄…,一件接着一件,老庄动作娴熟,还是用了近十分钟。
孩子被放在一个长桌子后边的木凳子上,他不会走路,他天生是一个脑瘫患儿。
其他的五个孩子也是。只是症状比他要轻一些。最大的那个八岁,是唯一一个能站起来走路的孩子。走的最远的距离是从屋内到屋外,不过三十几步,他摇头晃脑要走半个多小时。最小的那个孩子四岁半,他会在地上爬,膝盖从不着地,像只青蛙似的,跳的很快。
老庄给他们都穿好衣服的时候,冬日的阳光已洒满了整个屋子。
【贰】
老庄打来一盆热水,把毛巾沾湿了,从左到右给孩子们洗手擦脸。
摄像机也从左到右转动着。
孩子们着急地等着,睡了一个长觉,显然是早就饿了。老张把饭端到他们面前。白米粥、馒头、鸡蛋、半碗昨晚剩下的萝卜菜。
孩子们高兴地手足舞蹈,差点要把碗打翻了。病情最重的那个孩子,立即伸出脚把桌子上的半块馒头夹在趾缝里,双手挥舞着抱着腿,把馒头送进嘴里。
其他几个孩子,吹了吹面前的粥,然后将整张脸埋在碗里,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碗边扑扑地冒着白泡。一抬头,粥从额头的发丝上滴落到碗里,一张脸粘乎乎的。
老庄看了一眼村长和记者,他们眼睛里全是惊讶、怜悯,还有一些说不出来的表情。他用手把孩子们的头从碗里抬起来,把脚上的馒头拿起来,自己咬了一口,又塞进孩子口中。
接着,他从桌下拿出一块毛巾,边给孩子们擦脸,边用勺一口一口喂他们吃饭。
途中,村长几次欲上前讲话,都被记者拉住了。
六个孩子都吃饱了,他这才端起那半碗萝卜菜,拿起块馒头,倚着门口望着屋外,吃了起来。
直到他把锅碗都清洗好,放在灶台边上。村长这才忍不住走过来。
“人家等你半天了,怎么也得说几句吧,怎么说人家也市里专门为你来的。”
“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不都看见了吗?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生活,我没有让谁来釆访我,更没想出名,你们走吧。”
“哎哎,你这个人,怎么……?”
记者拉住村长,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这种场合,他不是没见过。他明白,旦凡自己没被棍子轰出去,那就说明,对方心里并不是特别抵触他的摄像头。他知道,他想要什么。
老庄把桌子换了个方向,还留有残羹的饭桌瞬间变成了课桌。正对着他们的墙上挂着一面黑板。老庄从桌子下面拿出几本残破的作业本,几支铅笔,两本书,当起了老师。
他教的数学,是两位数与两位数的乘除。
他教的语文,是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他叫出一个名字回答问题,一个孩子就艰难努力地站起来,口齿不清地说几句,又重重地坐回凳子上。
他在前面念诗,孩子们就口齿不清地跟着他念。
别人都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老庄懂。多少个日子他们一起吃一起睡,相依为命。
时间在常人眼里流失的很快,在残缺人的身边,流失的就更快了。
还没教几个数,没写几个字,时钟就指向了十二点。
记者走过来,深情地对他说:“老庄,我知道你不想出名,不想别人打扰,但你们真的让我非常感动。就问你三个问题,问完我们就走。”
老庄看着那一双几乎要掉下晶莹泪花的眼睛,他点了点头。
1.请问:你收养他们,有后悔过吗?
老庄:没有。
2.你每天照顾他们那么辛苦,为什么还要教他们读书呢?
老庄:不管什么样的孩子,都有同样的求知欲,他们有权利接受教育。聋哑人有聋哑学校,残疾人也大部分能正常读书求学,可是他们,国家教育部门从未关注过,难道就因为孩子不能自理,就不管不顾了吗?
3.你刚才教他们读书的时候,看得出他们很认真,但是他们的语言?你能懂吗?
老庄:能,他们很聪明,跟他们呆久了,谁都能听懂。
起身,告辞。
【叁】
第二天,市里大大小小的电视台都在播放这条新闻:一位平凡的老师和他的六个脑瘫儿子。
半个月后,他被评为省里2012年,年度好人。
喜讯似春风,一夜绿了江南岸。一时间,他感动了每一个电视机前的观众,成了万人敬仰的好人。他火了。
来看望、釆访、捐款、捐物的人更多了。他把东西留下,把钱退了回去。
多么感人的故事,多么励志的场景,在这片平凡的土地上,冬风都不忍太冷。
然而,冬天已至,风雪还是来的太快。
半个月后的一条新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更快更广的速度传播开来。
新闻的名字叫:年度好人并非好人,一年一人收取六万高额学费,良心何在?
下面的配图,是老庄拿着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更上一层楼。下面六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村长把报纸摔在老庄脸上,满脸涨红,跺着脚质问他:“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总也得不到回答,村长背着手,踱着步走了。
老庄神情凝重,他心虚,之前受人追捧的那段时间,确实让他心飘飘然,如今,声名狼藉,着实也被打得措手不及。
他更沉默了。
傍晚时分,一个女人打来电话,气急败坏。这声音,老庄再熟悉不过了。
"你个没出息的糟老头子,怎么搞的?这么快就暴露了?收了多少捐款快给我打过来。你儿子没钱花了。亏我费尽心思给你找那么多记者……。"
老庄默默挂掉电话,面如死灰。其实,他心里早就已经猜到那些莫名而来的记者,都跟她有关系,只是一直没有对策。
一定要走出最后那步死棋吗?他问自己。
【肆】
2007年8月30日 星期三 晴
教师节即将到来之即,老庄连续五年被评为优秀教师,副校长的职位也花落他家。他高兴也落寞。高兴的是自己的心血没有白费,难过的是自己四十有余,仍是孤身一人。那个让他心动的女人,总是对他忽冷忽热,让人摸不着边际。
晚上吃完庆功饭,他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回家。经过那个女人家门的时候,他停住了,房门虚掩着,隐隐约约透出温馨暧昧的光晕。他推开门走进去,看见她正悠闲地躺在床上,肩上的睡衣落在胸前,软绵绵的情欲瞬间冲爆了他的头脑。
他来不及多想,太久的孤寂,凶猛的思念、下体的坚硬,让他如猛兽一般,对着猎物准确地扑了上去。
他虽头脑昏沉,但心智清楚,他明显地感觉到身下的女人并没有全力抵抗,她半推半就?她要接受我了?想到这,老庄再也忍不住,深入、深入。
仿佛是过了百年温柔乡,也仿佛只是短短几分钟。他看到一个男人狰狞的冲过来,手中的相机咔咔咔地一阵响,那尖锐的声音震耳欲聋,把他做贼心虚的下体都要震裂了。
瞬间酒全醒了,他夹着尾巴跑回家,像条狗一样,大汗淋漓,心神不宁。
没过多久,她便找上门来,说怀了孩子。不要结婚,只要钱,更多的钱。他拿不出,她拿照片威胁他。强奸,坐牢…,她荒凉的笑声,令他毛骨悚然。
【伍】
2012年12月20日 星期三 晴 23:39
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面色蜡黄。眼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年轻人的照片,那人嘴唇微微上翘,看起来憨厚老实。老庄年轻时,模样俊俏,怪不得自己的大姐,对他一意孤行呢。只是大姐想不开,爱而不得,她还有家人啊。
出事的那年,大姐18岁,我8岁。我发誓要为大姐报仇,我终于找到了他。
命运难测,恩怨轮回。没有想到,他竟爱上了自己,更没有想到,自己竟对他也动了凡心。
可是我命不由己,控制我的除了那个丧心病狂的男人,还有他手里的烟。这烟雾醉起来比爱情更迷惑人心,清醒过来,又如此让人深恶痛绝。
多少次,我恨不得杀了自己。
那一晚,你进入我的身体,这是一场戏,而我假戏真做。
我死过,真的!是试纸上那两条红杠救了我,我生下那个孩子,代价是做那个男人的傀儡。
我曾许多次去偷偷看望那个男孩。他像青蛙似的,一跳一跳的好生快活,你慈爱的看着他。一脸笑意。
多好,他的眉眼间,像你。
我关上灯,把一封信塞在衣袖里。
夜很黑,风很凉,老庄,如果我回不来,不要想我。如果可以,别恨我。
【陆】
2012年12月20日 星期三 晴 23:59
夜很晚,旧事如月般荒凉。老庄呆呆地看着睡着的孩子们,心里莫名的平静。
就让这舆论的风暴来的更猛烈一些吧,如果舆论能让孩子们得到更多人的关注,那我就死得其所了。
只是,那个爱过的女人,此生,再也帮不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