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面前,还耸立着许多高峰,有些照耀着阳光,有些笼罩着云雾,但他却完全丧失了攀爬的兴趣。
他喜欢自己所在的小小山头,平坦、舒适,偶尔看到花树和溪流,他觉得这就是自己人生的顶峰。在下山之前,他只想好好看一下风景,放松一下身心——至于其他山顶上的风景会不会更好,他已经学会了不去关心。
高晓松说:“四十不惑”并不是什么都明白了,而是那些没搞明白的也不再想去弄明白了。
他深以为然。
他觉得自己已经认识了世界,而比这个更清晰的,是他觉得已经认识了自己——他清楚自己的位置,他明白自己的能力,他更了解自己的极限,他觉得“知天命”已经提前到来。他不再妄图扩大战果,他不再“宜将剩勇追穷寇”。他开始深挖洞,他开始广积粮,他把自己称王的决心按在水盆里淹死;他铸剑为犁,他秣马厉兵,他只想让自己的小小城池,在时间无情的洗刷之下能够幸存。
对他来说,酒色财气变得可有可无,生老病死似乎也很遥远;事业平稳得一眼可以看到退休,家庭安定得地震也难以撼动分毫。唯二的变数是父母和孩子,一方有些病痛倒还健康,一方虽然顽劣却也乖巧。生命忽然由惊涛骇浪变成了潺潺流水,细腻而缠绵,无形又无声——但也没有了方向。
起床变成了一种负担,因为不知用什么去面对郎朗白日、大好山河,冥冥中仿佛有先知在宣告,他又将虚度新的一天。按部就班的工作就像是老夫老妻间的例行公事,没有不行,有了也不过是聊胜于无,休息日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发呆,瞪着电视机,瞪着白墙壁,瞪着街上流过来流过去的人群,任躯壳腐朽,任灵魂漫游,上午浑浑噩,下午噩浑浑。他仿佛变成了一台大号的节拍器,“一二三四五,哒,哒,二二三四五……“——时间就在有节奏的浪费中溜走。
他也尝试过寻找一些喜欢的事物。
时大彬的壶,张大千的画,买不起的,可以隔着玻璃看看;带鬼脸的手串,带红皮的把件,买得起的,带回家,初时爱若至宝,但很快就腻了,丢进抽屉里去吃灰——倒是一个10块钱买的不太周正的小葫芦,始终玩得津津有味,看着它由暗转亮、由黄变红,居然有了一丝成就感。
他偶尔出去旅游,只拍风景不拍人,觉得姿势摆的再好都像是遗照。去的时候兴致勃勃,回来的时候垂头丧气,肉体疲累,灵魂残破,整理照片的时候总要细细回想,对着地图查找自己去过了什么地方——就像是大酒喝断了片儿,喝的时候挺HIGH,第二天早上起来,所有东西忘了一半。
他通读《时间简史》,他翻阅《宇宙的琴弦》,草稿笔记画了一大堆,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像拧床单一样把他的大脑拧出汁来,他也没搞明白什么叫时间的折叠、空间的压缩,以及为什么没人看见的时候,他就有可能是一堆颤动着的狗屎——知识没能武装他的头脑,倒是真真切切地让他体会了什么叫做“后天的勤奋无法弥补先天的蠢”。
外面的世界依旧喧嚣。
满街的名牌汽车,满眼的高档住宅,满屏幕的俊男美女,满朋友圈的奢华享受……某某升职了,某某旅游了,某某的股票涨停了,某某的公司上市了……诱惑就像是海浪,一波一波咆哮而来,从不止歇。
他觉得欲望在蠢蠢欲动,像一只小手,轻轻软软的,撩拨他的耳垂,划过他的指尖,抚摸他的胸口,甚至插进他的裤裆……
他有些恐惧。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世界对他已经不再友善,那些年轻时“大不了重头再来”的心态一定会酿成灾难,他再也回不去了,30条命已经用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BABA”的秘技早已失效——时间背弃了他的阵营。
他更清楚地知道,对抗欲望的唯一方式是持续不断地奋进,但他太累了,半生的拼搏耗尽的不止是他的体力,还有他的精神——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泥巴中跳舞,而每一块泥巴都是活生生的,不间断地爬满他的双腿,拖住他的脚步。
于是他很矛盾。他既无法正视自己的欲望,也无法正视自己的生活。
面前的高峰依旧巍峨、依旧诱惑,然而他已经厌倦了攀爬。他获得过许多,他也失去过许多,他身体力行地弄懂了什么叫“得到就是失去”,他也举一反三地理解了什么是“万物都有代价”——有些失去他已不想再次承受,有些代价他也不想再次付出,哪怕是为了梦想、为了远方、为了缓解自己燥热的欲望,也不行。
他控制不了欲望,他也左右不了现实,他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他在矛盾的夹缝中奏响一曲“冰与火之歌”——他知道,无论是攀爬还是止步,都意味着获得与付出,而世界,正在时间的彼端,奸笑着,等待着他的选择。
2016年12月29日于北京海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