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梅花夹在屋后的小林间,我竟不知。
很早就发现它的异样,但叫不出名字。问别人,也不知所以。久了,就淡忘。
朔风和冰寒时节,我总在外。靴子上有雪,脚底有伤。翻山过岭出汗后,棉袄挨住身子更加透凉。我做不得自己的主人。
四十岁,才学会静下喘气,歇心。特意在春节一月前归来。宿我小屋,睡我竹床,虽然久别,乡味犹浓。月华进屋,隐约里感到窗前不同。
清早出去,于屋后麦野大咳。吸气,顿觉不同。抬眼发现,枯枝干叶间,粉红的梅花正开得纷扬。不用问了,在书上见过,因花识树了。见了几十年,如今才结识。
走过去,与它相握。说了对不起,风吹来,它摇头,似说没关系。青青麦田间捧出这一团鲜艳,凛冽里干枝迸出团团香花,背景和主题都让我陡地大震。
你想像奇冷里冲天而开的花吧,除了雪花这季节只有它了。雪花美而无根,它踏实而通连大地。
没有等到梅花成落英,我又离乡。故园的梅树春来长叶,湮没于众树。它与美不沾边,甚而有点丑。以世俗之眼,它只有开花验证自身。而我知道,它默默隐隐,哪里想让天下广知?它不着艳衣,不逐花潮,如素衣荆钗,一盒雪花膏就让人惊美了。
在你的楼下,我认识了桂花。
我们在院里漫步。初上的灯火中,合欢树在淡紫的氤氲里敛起羽状的长叶片。忽然,香气入鼻,吸一口,更香。夜气里,乡气侵衣,要挽住袖管,让人探识了。
我们寻找香源。在四号楼的南面墙下,一字排开有十一棵桂花,香气突突外冒,借着夜风传远。外面公交车上的人也能闻到吧,你说。我没说,我敢断定,这小城任何的一隅都有香气。
灯火下,一楼有一家的厨房正在炒菜,热油的香能掩盖桂花的香吗?操作的主妇正为家人的胃口忙碌,她不知道我们的鼻翼正在外面享受。烟火人家,桂花清幽,只隔一层玻璃。抬头,月亮里,那棵桂花树下好像有人在不停地抡着斧头。你说,月宫里的桂香能洒向人间吗?我笑了,说人间的桂香会飘进月宫。
第二天下午,我第一次看清那小小的桂花,如米粒,如稻尖,如麦籽的雏形。挤挤挨挨,疙疙瘩瘩,小小的它们一聚拢,便香冲长安了。太不起眼的桂树啊,如果不是因为花香招引,花形独特,粗心之我恐怕十辈子也认不得你们。这桂树,如山乡进城务工的农人,坐在路边等活,一万个人从他身边过,谁也不会看他一眼。你有活了让他干,他一出手,一下子无人不叫好,都惊呼奇才了。
再不敢以貌取树,以形观花了。朴素花叶间,藏着骨节和灵魂呢!静静一树,平常一棵,四季之间,三百五十天里它宛若不在,但十天光华,就足以让人刮目深记了。素衣布鞋,无缘华服,让人看到感到更多了呢!
如我,还有如此深的偏见。花草无语,自然万物,我深感歉意。
梅开屋后,桂香窗前,谨记下它们,有益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