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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过去的时间谁来证明?存在还是虚无,这是一个问题。

最近的李芳子经常在窗口发呆,想很多事情,又什么都不想。她看着天,天没有那么广阔,在两幢老旧楼宇的夹缝中,夜晚从窗口甚至看不到月亮。错综的电线把夜幕分割成不同形状的暗影,野猫在叫,偶尔会有鸟从窗前飞过。

所有的一切都重复着正常的规律,就像僧侣敲响木鱼,钟摆摇动臂膀。直到他们各自的时间戛然而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表。李芳子的眼睛有些酸。

屋子里空荡荡的,门口的纸箱子也没来得及收拾。灰尘好像总是扫不干净。

几天前李芳子从公司离开,只抱了一个纸箱子,其实箱子里什么重要的东西都没有,无非就是一些记着公司企业文化和营销计划的笔记本,几份乱七八糟的文件,两袋咖啡,一袋养生茶,两支笔,其中一支笔帽已经失踪,如果通通丢进垃圾桶,损失可以忽略不计。

辞职以后,手机里偶尔还会跳出一些前同事的微信。大多是好奇的问候。

到哪里高就了呀?

新公司待遇怎么样?

早知道你憋着大招儿……

言语中两成肯定八分试探。连很多不熟悉的人,仿佛也在她离职的那一刻与她成为了相熟的朋友。

纠结良久没有回复,话就都死在了对话框里,夜里李芳子喝了酒,又都一一将其找出。

关你啥事儿?

她这样回复,或直接拉黑,所有操作都听命于缘分,人与人之间没有任何差别。

对啊,关你们他妈的什么事儿啊?

她闭着眼睛在床上蠕动着。嘴里念念有词。

张广西一路送她回来,她去参加了这个相亲对象组织的私人派对,其实就是给张广西过生日,原本她不会去,只不过百无聊赖,再加上盛情邀请。所以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人不都这样吗?不是因为寂寞,谁会主动抱团?

张广西搀扶着她,她根本来不及顾及对方会怎么看待自己,头发甩得到处都是,眼线晕黑了两个眼圈。谁会在意自己不在意的人的感受呢?

没想到你能喝这么多。不清醒的咧。

张广西絮絮叨叨,夹带方言。

只有她知道,那个时间点她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她的身体似乎不太听从管理,但头脑像是得到了解放,她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扔了一个抱枕出去。

滚蛋。

张广西旋即消失在了门外。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爱她。

她还是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

眼睛像是放映机一般,晶莹剔透地映出她的大脑,所有的痛苦,纠结,无奈,错……全部清晰有力地开始重演。

早有人说过酒不能消愁,但总有人不信。

她无声地哭喊。

黑夜变成了黑色的漩涡,她的声音,眼波,轮廓都被吞没了。

只有灰尘,无时无刻,悄无声息地降落。

五月,李芳子用社交账号关注了一个人。她总是相信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类似于直觉或者是第六感。但又从不验证。

她在茶水间碰到过他,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她在洗茶杯,他在冲咖啡。事情就是这么巧妙又寻常地发生了。他的手机响了。铃声是一段她很喜欢的音乐。

她在那一刻抬头,手里的茶杯越洗越慢。

她以为自己空洞无味的爱好,竟然在一个平凡的四点五十分得到了另一个人的符合。

生活多乏味啊。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波澜,就能让她在这间写字楼里找到一口新鲜的氧气。

咖啡的香味越飘越远。在他的背影里,她似乎看出了一些不该有的生动,周围的一切比以往更加黯然失色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对一个人如此好奇,尽管她总是觉得,去除一些必要的外衣包裹,人的本质其实相差无多。但她仍想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就从打听到他叫张恩铭开始。

他是从其他机构调来的,怪不得她从没见过。

很快,李芳子就找到了他的某社交账号,在他一条一条的动态中,她越发觉得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他应该是一个非常感性的人,而且品味不错。经常点赞一些搞笑视频,应该是一个有趣的灵魂吧。他的动态下评论很多,但却鲜少回复。他二十九岁了,跟自己同龄。而且他的家乡正是自己读大学的城市。

再看见张恩铭的时候,李芳子像是看见了熟悉的陌生人。

你好,饮水机里还有热水吗?

有……没了……对面的好像有……

谢谢。

她回话的语气变得紧张。脚步下意识开始后退。

站在远处看风景往往比靠近了更好一些。与喜欢的东西保持一定距离,这是她自以为是的逻辑。

夜晚的时候,社交软件出现了一条回关,她兴奋无比,不过很快又冷静了下来,因为对方回关的不过是她毫无个人信息的小号。

她照了照镜子,鼻子附近的雀斑若隐若现,她想到了商场里某品牌服装的巨幅广告,他们特意挑了有雀斑的女孩子代言,或者他们刻意为她画上了雀斑。

她往后退了退,想试试多选的距离可以看不到这些雀斑。退到五官都要看不清的时候,鼻翼附近还是可以看到模糊的影子。

她又想起了一件事,那是一个声音。

李芳子,李芳子,脸上飞来苍蝇屎。

她迅速闭上眼睛,告诉自己,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说话的人大概早就死了吧。


组里唯一的男性总是喜欢在磨洋工的时候讨论爱情,总是。他会讲起自己很多的前任。很多很多。脸上带着一种胜利的荣光。这些女孩儿大都貌美如花,有的时候还很富有。

李芳子听着,对不上号。

人少的时候,他会炫耀,他带她们去哪里开过房。

如果有人错愕。

他会立马给出一个不容置疑的回复。

男人都是这样啊。不然谈恋爱干嘛?

她渐渐地不再愿意当那个男同事的听众。当然,也没有任何分享的欲望。

她只想关心玻璃门对面的那个背影。关心他何时转过身来,今天有没有穿衬衣。

你呢?没什么要讲的吗?

男同事表示好奇,她不说,他就会追问,

大概要推到十年前。

十年前?十年前?

他用重复表达不可思议。他倒想听听十年前能发生什么值得追溯的故事,不过是一群小孩儿过家家罢了。

我已经记不清了。她最后回答。

人应该怎么表达自己才能显得更有力?她从来都不知道。所以选择不表达。

才刚成年的孩子能干什么?十年前的孩子能干什么?

她走到窗口,天气很阴沉,除了刚进公司的那几天,这里似乎总是很阴沉,她把头探出窗外,仰视天空的时候,小雨落在了她的脸上。就像十年前一样,小雨落在她的脸上,她看见了鲜血从胸腔汩汩涌出的样子。血是热的,雨是凉的。她大张着嘴巴,鼻涕和泪水全都混在了雨里。

起初,她不过是班级里一个十分无名的无名小卒,每天早晨去上学,带着奶奶给她的一瓶牛奶。她想,她应该比其他人更努力一点,巷子里的老房子冬天透风夏天潮湿,她应该尽可能早一点儿,到宽敞明亮的地方去。生活总不能永远散发着霉味儿。她想闭上眼,晒一晒太阳。

所以,在班级里,她希望自己除了学习,尽量保持透明。一切原本都在预想的轨道里安然前进。但很多时候,坏事会惹来好事,好事也会招惹坏事。

起先她听说有一个女孩儿跳楼了,毫无征兆。在某节数学课上,老师刚刚讲到辅助线的第一种连法,那女孩就拉开纱窗一跃而下。

粉笔头跌落在地上,人群一跃而上封堵了窗口,十几个脑袋探头望下,用刚刚被惊醒的眼睛窥探故事的结局。

救护车匆忙赶到。老师缺席了一周内的所有课程。

至于那个女孩的结果,有人说她死了,也有人说她还活着,也有人说她换了班级,她叫什么名字,没有人知道。很多人表面讲压力害人,但心里觉得她是个垃圾。

很快,人群又开始了第二次沸腾。学校破天荒要为他们组织一次化妆舞会。

是因为有人跳楼的缘故。学校要为学生减压。

这是大家讨论出来的结果。学校不大,但每个班级都像分立的小国,各有各的国情。

有的班级在齐声抱怨,舞会耽误了他们的时间,谁跳楼谁去参加呗?

有的班级两极分化。支持的一方搬出教务处,这是校领导组织的,竟没你看得远?

也有的班级部分人沸腾,部分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李芳子的班级就是最后一种,班级里的一帮女生夹杂了几个男生像中了大奖一样兴奋,他们就是这个班级的喉咙,他们同意就代表了沉默的大多数,从来都是,这里没有反对意见。如果有,就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至于那个跳楼女孩的事情,早已无人问津,想要使狂欢保持在一个高点,就要不停地用新鲜的刺激覆盖过去。那个女孩儿只是抛砖引玉的砖,很快就被覆盖了,被人群,被狂欢,被兴奋的嘶吼淹没了,她应该已经死了吧。

李芳子想象不到跳楼和舞会之间的因果关系,也没想到永动机的真空罩子马上会被打开,小球儿即将感受空气的阻力。

学校花了好大的力气,甚至请了化妆师。给男生女生化妆,所以那一天,她摘掉了眼镜儿,遮住了雀斑,涂上了口红。站在镜子前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有些发愣。她很好看,眼睛在忽闪忽闪的睫毛下飘散着几分异域风情,但又是那么干净澄澈。

舞会结束,女孩儿们一一摘下了面具。摄影机选中了她,她的脸被投在大屏幕上,人群里响起了一阵欢呼。离开会场的时候,她的舞伴递给了她一封情书。才刚写的,短短几行。

平衡彻底被打破了。

很快就有人推倒了她的书桌,在她的书包里倒上了发酸的牛奶,在楼梯口把她挤下楼梯。

奶奶到了学校。但如她预想,双方达成了和解,那个推她下楼的女孩儿,轻飘飘地向她道歉,同时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糟糕的事情一件又一件找上她。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替她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再敢跟她说一句话。

她不记得那天有几个人把她围了起来,只记得自己不小心打翻了那个女孩儿的水杯后就被一群人扭送到天台,她的头发被抓起。砰砰的声音透过骨骼传入耳中,有些被连根拔起了。

她很想问为什么,不是问周围的人,而是问自己,问苍天,为什么一切竟然像现在这样发生了。

一个女孩儿敲碎了手中的啤酒瓶,余下的部分在她手中成为利器,她在模仿调酒师开瓶的动作。

锋利的玻璃切口在她脸上缓缓移动。

楼梯口已经围上了一双双眼睛,就像那天的窗口。人们想看她的反应,想看对方的行动,想知道闹剧的结局,想打乱钟摆的规律,寻求麻木中的刺激。

有时所谓的冒险精神,是用精神看别人冒险。所谓勇敢,是看别人能否虎口逃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辱骂的言语变得没有新意,玻璃刺刀陷入丝丝颤抖。

我就是要让你看看,我一定会说到做到。

手持玻璃瓶的女孩对着刚从人群里走出来的男孩儿说。

颤抖顷刻间变成果决。

鲜血将玻璃染成了红色,人群惊呼一阵作鸟兽散去。

李芳子看过很多见义勇为的新闻,也看过很多刻苦励志的班级故事,但在这里她真正相信了这些事情发生的概率,不过也就万分之一。

她看得见冷漠,看得见倾轧,看得见毫无意义的斗争,看得见弱肉强食,看得见太多她以为世界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情。却看不见一点儿阳光的痕迹,这里只有麻木,血腥和需要被刺激的神经。

但指缝的鲜血让她明白,世界仍旧活着。

不到两周时间,救护车又一次来到学校。这次拉走的人拥有姓名,他叫陈尧,是李芳子舞会上的舞伴。被果决的玻璃刺中了胸腔。而刺中他的人看过那封写给李芳子的情书。


公司业绩不好的时候,会议就一个接着一个。因为这些会议李芳子已拥有了很多睡不着的夜晚。

很难想象,你会因为那些屁话失眠。

她远在他国的朋友在视频里不解地说。

她很能理解朋友的心情,朋友是一个大学老师,应该暂时理解不了她此时所处的困境。

就像她也无法想像,朋友插花的手艺到底是用怎样的耐心和哪来的时间学会的。

进入公司的这几年里,她早就忘了花是什么东西。花很美吗?她没有闲情欣赏。她有做不完的工作,换言之,她的工作就像一个黑洞,因为只要公司运转,就需要他们像永动机一样不停地创造业绩,结识新的客户,最好一刻不停歇。

她每周可以有一天休息,但却从来感受不到真正的休息,她只是觉得自己似乎有很久没睡觉了,尽管每个夜晚她都会强迫自己闭眼。

辛劳只在自己眼里,老板的意思是如果业绩完成的不够好,晚上不睡觉思考整改方案也是理所应当。活着不就是为了成功吗?成功不就是为了创造业绩吗?公司需要有能力的人,没有能力的人?活着有什么用啊。

诸如此类的话,会议上会变幻成不同的言语反复传到李芳子耳中。

疲惫不堪的身心甚至无法给她换来一个与公司业绩无关的安稳睡眠。

她经常做梦,梦见跟一群不认识的人降落在海边一幢尚未完工的高楼里,她清晰地记得那是希腊的爱琴海。她在阴冷的,布满灰尘的楼梯里到处游荡,窗外就是美丽的海滩,粲然的阳光、碧蓝的海水,但她始终不能找到大楼的出口。

她在不同的夜晚,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里她焦急地寻找着下楼的方式,有一次,她果决地站在了一扇窗前。

她也不想失眠啊。

但睡眠的意义到底该如何体现在她身上呢?

每一次会议都一样,不能掌握高级洗脑技术的领导无法成为领导。

她坐在台下,看着台上变换着的不同的身影,听到的还是重弹的老调,在同一个头衔下,有人简单粗暴,有人绵里藏针,有人话里有话,有人擅长共情,但大部分都是天生的演员。

如今,她总是盯着左前方的背影,盯一会儿就开始出神。左前方是张恩铭,他习惯性地坐在那里。

她记得第一次,张恩铭想坐在她旁边,只是后来被一个女同事抢先了。

不过没有几次张恩铭就坐到了前排,在这个公司里大家都知道,难听的话是说给像她一样坐在边缘的人的。想要不听,需要有人关切地告诉你,坐到前面来吧,你是优秀的代表。

坐在前排的张恩铭多了一个动作,他总是频频回头,每一次回头眼神都能跟李芳子对上。只不过,李芳子很难看清那副冷静面孔上的眼睛到底蕴藏着什么?坐在这个公司权威旁边的他,跟那个社交账号上的有趣灵魂到底有几分相似,他们是同一个人吗?他回过头来到底想干什么?是替权威监督像自己一样早已因为厌倦而收起耳朵和眼睛的人?还是,他只是单纯地在和自己交流。

李芳子感觉自己的判断机制总是失灵,每次往坏处想那就往往是对的。如果他真的如自己所想,大概就不会坐在那个位置吧,大概就不会来到这样的公司吧?大概根本就不应该从事这样的工作吧。一切都是大概。


生命,只有一次。

人要是活到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境界,反而会更加珍惜生命。

我就是想活着,我就是得活着,您爱怎么羞辱怎么羞辱,爱怎么埋汰怎么埋汰。

李芳子每次站在窗口,都会想起从前胡同口穿着跨梁背心儿摇扇子的三叔。

三叔一辈子几乎一事无成,老婆跟人远走,孩子也跟着改了姓。

四十多岁时妻离子散,到老了孤单一人,有很多人瞧不起他,但他也瞧不起很多人。

跪着挣钱的东西,到老了还是被女人拿得死死的,你有儿子怎么了,回来看你吗?

他总能精准地找到别人的痛点,给予有力的回击。

打击别人往往是抬高自己又快又好的方式。

但李芳子不是三叔,有很多次,她想给那个梦魇一个结局。到底应该如何走到海滩上,如何走出充满霉味儿的窄小巷子。她找不到解,有时候便想硬解,就像徒手撕开已经系成死结的塑料袋,已经顾不得袋内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撕开变成了最优答案。

她想到那个从教室一跃而下的女孩儿,她想人的极限并不是一个完全跟时间有关的东西,就像有的人十八岁就无法忍受的事情,有些人八十岁才刚刚遇到,所以有些人死在十八,而有些人八十岁还没来得及忍受就已经不在了。

世界,并不公平,世界,一点儿也不公平。

那个女孩儿到底遇到了什么值得想不开的事情。李芳子在某些时刻似乎可以理解,哪怕不知前因后果,因为她忽然理解了很多跃下高楼的人。

或许吧,他们已经在布满灰尘的楼宇里左右碰壁太久,尘埃渐渐入侵气管,蒙住眼睛,让悸动的精神颓靡,疲惫,像傻瓜一样找了一圈又一圈,却始终留在原地,永远无法靠近不远处的海滩。一步之遥。到底如何解答?

站在窗前的每一个人,都早已在对这座迷宫的探索中精疲力竭,而唯一的离开方式,只有无数的窗口。

十年前的自己跟如今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那时的她以为时间会带来答案。

十年后的她早就搬离了那潮湿的窄巷。但又搬进了另一座城市的老楼。

有什么区别呢?

十年后的她早就不是任由他人往自己座位上粘双面胶的小孩儿。但又要雷打不动地粘在凳子上听人讲那些反复击碎她自尊的话。

有什么区别呢?

十年后的她会被很多人记住名字,从不是透明的存在。但她的名字后会被挂上各种指标的完成进度,名字只是符号。

有什么区别呢?

她不再被扭送到天台,如今却多了很多被扭送到其他地方的机会。

不久前的一场徒步比赛,她不幸崴脚,成为了倒数第一。

递给她话筒的人,轻飘飘地说,发表一下感言吧,怎么做到连团建都这么不努力的?总得分析一下原因吧。

她看着台下的一双双眼睛。

想到了指缝涌出的鲜血。再没有一个人可以站出来为她挡住利器了。

这就是十年后唯一的不同。

那一天,她在人群中,搜索到了张恩铭的面孔。他站得很远。像一个遥远的雕塑。如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她无法看清他真实的表情。

她把话筒放在地上,一瘸一拐地离开了那片湖。那是一次环湖徒步。她曾经以为那片湖挺美的。


自己的存在,终究还是一文不值的。如果生命的价值在不同的时刻可以被划分成不同的分量。那么她最有价值的时刻。可能已经过去了。

在太多没有那个可以站出来替她挡住灾难的人的时刻,她的生命之于世界都是无足轻重的。

就像雕塑一样的张恩铭。即便他如她所想,但她在他的眼里可能只是某年某月某日站在茶水间洗茶杯的一个同事而已,甚至没有姓名。

她可能也从没真正喜欢过张恩铭吧,离开那家公司后,她一次也没有想起过他,他们对于彼此,或许从来都是陌生的存在。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建立在虚空之中。喜欢和爱必须字字铿锵。

她记得十年前那个男孩儿出院的时候,她把一捧向日葵递给了他。隔了一天,她收到了一枝玫瑰。

那是她第一次收到花。那枝花一直在花瓶里待到枯萎。但最后仍被做成干花夹在了书里。

夹着它那本书是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

你以为我贫穷,相貌平平就没有感情吗?我向你起誓,如果上帝赋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会让你难于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于离开你一样。可上帝没有这样安排。但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就如你我走过坟墓,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

李芳子在书里勾画着简·爱的对白。

挑头滋事的女生被勒令退学。一切又重新回到平静的状态。每一个同学都可爱,所有朋友都友好。他们会帮李芳子捡起落在脚下的橡皮。不会像从前一样,对凳子上的双面胶熟视无睹。会带着李芳子一起讨论上一节课的练习题,女生们下课会拉着李芳子一起上厕所,男生也会主动帮她搬走一个人搬不动的书。就像过去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如果没有昨日的原因,今天的结果往往会成为难以看破的迷题。

穿越这些笑脸,李芳子只能看清一个人的面容。每天在门口等她下课的陈尧。

他们一起拿着地理图册和地球仪穿越了沙漠,盆地,沼泽,从赤道转到到北极,从酷暑走到到极寒。

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时间会带走很多东西,会改变很多东西,时间就像扫把一样,把痕迹扫得干干净净,只剩细小的灰尘尚可以追溯。

一切都在运动,有人前进,有人后退,有人的肉体已经出走,但灵魂还死死地守在某一个地方,它不相信未来,它害怕无边无际地探索,和独自面对的恐慌。

直到远走肉体,被迫生长出另一副灵魂,不再想着去接应旧的那个。

六月的某一天,有两个人坐在了学校的月亮湖旁边彻夜未归。

其实我很感激你。

只有感激?

当然不是。这种感激说不定比爱更有意义。

为什么?因为天台那次,我帮了你?

你很正义。

那如果不是呢?

不是吗?

因为天台上的人是你我才去的。

你不感激我了吧,我不像你想的一样。

仍然,不过感激的点不一样了。

现在感激哪一点?

以后再告诉你吧。

以后是什么时候?

也许很快。

能告诉我吗,快告诉我啊

……

也许,从来都没有以后吧。

2022年的某一天,李芳子辞职一个月后登上二十四中的表白墙。

在一条名为快点告诉我的帖子下回复。

我很感激你,感激你在有限的生命里曾经看到我。

那一天她正等待一般去三亚的航班。她要去一趟海边。非去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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