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我走出工人文化宫南边的门后,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想法:乘车回去。因来时,我从南向北直走到延安路,目的只有一个,想看看中苏友好大厦,却有个收获:大厦对面有一公共汽车站,许多站牌中有49路公共汽车是从公交二场到汉口路外滩的,其中有一站是花园路枫林路,正是我们宿舍那里。在看站牌时,那车来了,看它走威海卫路朝东,我也走那条路,到黄陂路,那里有一往回去的站牌。我看了看,乘到我们宿舍正好一角钱(那时公交车按路程有三种票价:五分,一角,一角五分。)于是我穿过人民广场到威海卫路黄陂路站等车。一会儿那车从武胜路朝北沿人民广场边再折回向西来。
我上了车,对着后车门有一空位,我就坐下了,一路上上下的人不多,当开到常熟路淮海路时,上来了两人都落座了,下面还有一位大姑娘,人矮了些,可身上斜背一个蓝白格子土布的包,双手还提着个蓝底白花土布包袱,因车的踏步高了些,她一下子上不来,想将包袱先往上送,又没那力气,正尴尬着,我起身,跨了一步,躬身下去,一把把她的包袱提了上来,她才跨了上来。我指了指我原先坐的位置让她坐,她也不谦让就坐下了,侧过脸朝我笑了笑:“谢谢。”“没关系。”她买了票后,又朝我侧过脸来问:“侬在啥地方白相?”“我?”有点懵:“在工人文化宫。”她又问:“工人文化宫在哪里?”“西藏路。”“那里好玩吗?”我想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怎么这么好奇,不过我还是认真地回答她:“还可以吧,那里有影剧场、展览会、图书馆、阅览室,我是去阅览室。”“看书去。”“嗯。”我注意了下她,圆脸、挺直的鼻子小小的口,肤色黄里透红,穿着白衬衫、蓝布裙,衬衫塞在布裙里,胸部微微隆起。我正想:“这乡下大姑娘(根据是背包和那包袱皮)模样还不错。”她又侧头向上看着我:“侬在203室,我在201室。”我心里一下子感到惊喜:“侬也是八一一厂的?”“是呀,下午我就坐送那厂里人的卡车出来,到浦东家里去了趟。”我看了看她放在大腿上土布包裹。她又对我说:“因我阿伯(即爹)工作调动,下个礼拜天,我家要从塘桥搬到祝桥。所以,今天拿了点自己的东西。”
很快,我们到站了,我就帮她拎了包裹走进宿舍大门,迎面碰到一位比我年长些的年轻人,眼睛打量着我,对走在我前面的她笑嘻嘻地问:“鲁佩德,是侬阿弟还是朋友?”“侬讲呢?”“是侬阿弟,今夜就困到阿拉房间里来好了。”“谢谢侬,人家有自家房间——203室。”“啊,是新来的,今朝我回家了,没碰到他们。”他随即在我肩头一拍:“欢迎,新来的小同志。”我笑笑:“你好。”
一声如雷鼾声从中间房里传出来,房里已熄灭了灯。从门上气窗和开着的门中透进去的亮光可看到老胡他们都睡了。我心想:老胡今天倒安静,不打鼾。老胡立马就发出鼾声,二位老人你呼我噜地、热热闹闹地唱和。那位比我年长的年轻人:“怎么又多了一个打鼾的。”“是我们一起来的老胡。”鲁佩德上楼了,我跟着到她房门口。这时,从203房里传出一个男人轻柔的声音:“好了,簧片调好了。”接着传出了单音阶的口琴声,然后“天涯歌女”的曲调就从那屋里飞出来了。
鲁佩德进了201室,走到靠西墙中间的一张床铺边随即向我招手:“侬进来好了。”我走了进去,这间屋里共有五张床,下铺都挂了帐子,上铺都放东西。阳台门里靠东墙有两张床,北面就是我进来的门,南面下铺有一位与鲁佩德年龄相仿的大姑娘坐在床沿,手拿一本薄薄的打开后又折着的书,看了我一眼后将眼光投向鲁佩德询问着。鲁佩德却笑嘻嘻地问她:“陈秉君,啥辰光回来的?白相得开心伐?”“刚回来,马马虎虎吧。这位?”“他是今朝并进来的小厂工人,住203室。”那人又看了我一眼略带笑意,我也对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看《电影故事》吧?”陈秉君看了眼书又朝我投来带有“你怎么知道”的眼光。鲁佩德推了下我的左肩:“帮我将包裹放在上面吧。”我立即双手捧了放在她那铺上面去了。她的铺南、北两头都有横着的床,铺前一张小长方桌正在屋中央。我放了包裹与他两打了招呼,回自己房。
203室南面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开着,很亮堂,后屋未开灯略微暗了些。在长桌东边东西向横着靠南墙的那床铺前坐着一位瘦瘦的人,桌上有一把小小的螺丝刀,一条黄灿灿的狭长铜片。而桌对面站着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看上去比我都年长些)正在吹口琴。这时,他吹奏的曲调我有点熟悉,很好听,感觉上像是看到一位仙女在甩动长长的绸带,一会儿朝天上,一会儿平直,一会儿又激烈地舞动,像是电影“宝莲灯”中的一段。我不禁喊出了“真美。”他们两朝我投来笑嘻嘻地眼光。
这时,坐在铺上的黄能义站了起来,指我对他两说:“这个是纪已巳同志,今天来厂的。”我就走到长桌边。黄能义站在坐着的那位身前说:“伊是孙仲义,”又指指那吹口琴的:“那是李德胜。”孙仲义早已站起,个子比我矮一点点,清瘦的脸上平和地微笑着与我握了握手。李德胜比我高些,圆圆的脸上一双大眼睛含着热情的光芒,嘴里说:“侬好,侬好。”也与我握了手。我说:“侬吹得正好,我从小就喜欢听吹口琴,因我的小叔叔来我家,总吹口琴给我听。”我们聊了会,我知道了他们两原是从口琴厂调来的。在那厂孙仲义是装配工,李德胜是调音测试的。我心里又抑制不住地高兴起来。他们拿了脸盆、毛巾要去厨房洗脸洗脚,我也忙忙地拿了脸盆、毛巾跟了去。到了厨房,我让他们在厨房水龙头洗,自己转到小天井去。李德胜就喊住我:“不用点热水,热水洗,舒服。”我马上回转身来:“噢”了声,于是愉快地等在孙仲义之后从锅炉里放了点热水。当我洗完后,转出厨房,只有走道上的电灯亮着,他两已悄无声息地上了楼。我看了下电钟,已九点四十五分了,也轻手轻脚地上楼上床,一躺下就呼呼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