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2跛豪之野望---跟自己下棋的帖木儿
八角点头微笑道：“再回过头来说帖木儿。他选择了丝绸之路中心重镇---撒马尔罕---来设立帝国的首都，并汇聚了四方的财富和能工巧匠让这里变得越来越富丽堂皇，其实已经体现了这个牧羊人的野望。”
“撒马尔罕（在今乌兹别克斯坦）自古就是河中名城，交通极其便利、地位极其重要，因为这里是亚欧三条大路的交汇点。这三条大路中，一条向东通往中国，一条向西通往欧洲，一条向南通往印度。”
“而帖木儿的野心，也就同时顺着这三个方向蔓延开去，伸向远方而几无止境。帖木儿的出生地渴石（Kesh，明史中称碣石）距离撒马尔罕仅80公里，故他从小就能看到三个方向频繁往来的客商，所以建立了这样的理想。”
小武大惊道：“帖木儿的野心，竟有如此之大？真难以置信！”
八角呵呵笑道：“其实还不止于此。帖木儿的野心，还包括向北延伸、去征服金帐汗国，可说是四向无极！”
“不过金帐汗国土地辽阔、地大人少、天气寒冷、财富不多，故帖木儿对北方敌人的主要策略是将其击溃、令其臣服，而不是吞并。”
小武依然十分惊讶，道：“那就是说，对于东、西、南三个方向之地，帖木儿的策略都是将其吞并？一直吞到大海为止？”
八角笑了笑，道：“帖木儿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一直标榜自己要继承成吉思汗传承下来的一切。下面我详细讲讲。”
“首先说说帖木儿的东方战略。他先后七次征伐了东察合台汗国，逐步蚕食、吞并其疆土（新疆）。1389年，东察大汗哈马儿丁在最后一次被击溃时，于撤退过程中不知所踪，于是帖木儿帝国取得了全胜。”
“东察合台汗国（Eastern Chagatai）就此不复存在。其后残余蒙古贵族又在新疆建立了几个汗国，但转以首都城市命名，大致有别失八里（庭州）、亦力把里（伊犁）、吐鲁番（高昌）、叶尔羌（先喀什、后萨车）等等。”
小武点了点头，讶道：“帖木儿是彻底消灭了西察和东察没错，但他似乎没有完全统治新疆呀？居然让那里的蒙古残余势力继续割据？”
八角捋须微笑道：“那是因为在东进之时，帖木儿发现，蒙古人在东方的土地、已被一个跟自己很类似的人捷足先登。”
“朱元璋建立明朝（1368年）甚至比帖木儿帝国的建立（1370年）还要早了两年，并且此后仍一直处于强力扩张的态势。帖木儿虽然也想图谋东方，但明显失去了先手，见对方无隙可乘，故暂不敢轻易东进。所以，让新疆存在一些零星小政权并不是坏事！
小武恍然大悟道：“新疆的少数蒙古余部，其实变成了明朝和帖木儿帝国之间的缓冲！”
八角点头笑道：“另外，考虑到元朝的实力远比分裂的察合台汗国强得多，而明朝推翻了元朝，完全能从中推测出明朝的强大。”
“考虑到以前伊尔汗国就是向元朝称臣的，于是帖木儿也同意了向明朝称臣。这样便可以结束掉东面战事，掉过头来专心向西面的伊尔汗国和东罗马土地（伊朗、伊拉克、叙利亚、土耳其等地）推进。”
“当然，这种自愿成为明朝藩属国的行为，只是帖木儿一贯先示弱、摸清对方底细、然后精心布局、最终施以灭绝式打击的不变套路。”
小武狐疑道：“帖木儿对明朝的态度真是这样的吗？”
八角大笑道：“当然。帖木儿知道东征时机尚不成熟，但是可以先做些准备。于是他派遣了不少探子留在新疆，并逐渐向明朝渗透。”
“按其自我标榜，他从来就是埃米尔帖木儿（Amir，回教贵族）---既然‘明初回回遍天下’，只要事先联络得宜，将来东征之时到处都会有内应，必给汉人带来巨大的麻烦。”
小武的汗刷地就下来了，嘴巴张大道：“帖木儿真是超一流的阴谋家啊！”
八角捋须微笑道：“帖木儿能将一切有利的因素利用到极致，不仅包括黄金家族的身份，也包括其宗教身份。事实上，其一生对回教的贡献也很大---他几乎将中国以外的、孛儿只斤氏（Borjigin，成吉思汗的亲族）所有尚未加入回教的人、都改造成了回教徒。”
“现在说说帖木儿的南方战略。其实印度对帖木儿帝国并没有什么威胁，但帖木儿一直对那里的财富念念不忘，并且认为讨伐印度与继承成吉思汗的事业相当有关联。所以在1398年他聚集了10万大军，并且专门选择了成吉思汗第一次西征时渡过印度河的同一个码头，誓师进军印度。”
小武犹豫道：“帖木儿是打算把印度给回教化吗？”
八角摇了摇头，大笑道：“不是的。那里原本就已经是回教区了，当时叫做德里苏丹国！事实上在印度尤其是北印度，统治者很少是印度土著。在蒙古崛起以前，早有一批从阿富汗南下的、说波斯语的回教徒征服了北印度，并且建立了强大的德里苏丹国。”
“当年成吉思汗侵入印度之时，可说是浅尝辄止，并没有太多的收获。后来跟印度接壤的察合台汗国打算继续这个事业，但是遭到德里苏丹的古拉姆骑兵军团强烈抵抗，屡次不能讨好。故此，自诩为成吉思汗与察合台汗国双料继承人的帖木儿，一直没有放弃过这个理想。当羽翼已丰之后，不管印度对河中地区毫无威胁，他都坚决率军冲过开伯尔山口，直到打破德里、踏平北印度为止。”
小武讶道：“开伯尔山口？那是哪里？”
八角停顿了一下，捋须缓缓微笑道：“说起印度次大陆的地形，周围一圈非山即海，并且是印度洋和喜马拉雅山这样的天险屏障，所以自古以来、外人去天竺都很困难。”
“不过若要细说起来，只有次大陆西北方的兴都库什山脉上存在一个缺口---即开伯尔（Khyber）山口。这里至少有600米宽的平坦大道，可让大军通过山区。”
“所有丝绸之路上的强豪---无论是亚历山大大帝、还是成吉思汗，甚至是德里苏丹国的阿富汗-波斯移民，他们先前来讨伐印度，都是从这里进入的，帖木儿大军自然也不例外。”
图表6开伯尔山口地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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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帖木儿做大事情很有仪式感呀！”
八角笑了笑，点头道：“帖木儿确实很擅长精神激励，以此来凝聚手下五花八门的各民族军队的军心。成吉思汗的格言‘心有多大、世界便有多大’就是帖木儿的座右铭。他在接触各方人物之时从不保守，也极相信自己的智力，并认为决定一切的就是心胸和智慧。”
“举个例子说，帖木儿早已研究印度很多年了，其中也包括了他一生的爱好---下象棋。你要知道，如今西方人非常熟悉的国际象棋，正是发源于古印度，至今仍同印度象棋无甚差别。而国际象棋的传播，正有帖木儿的很大功劳。”
小武大为惊讶道：“难道，帖木儿一直采用下印度象棋的方式、来熟悉印度文化？这真是不可思议呀！”
八角点头笑道：“毫无疑问，帖木儿是印度象棋、以及国际象棋的一代高手。只是光跟别人对弈，已经无法满足他的智力边界。”
“帖木儿并不愿意把自己的思想拘束在现有的规则里，故在国际象棋的基础上做了些改进---将8行8列扩到10行11列，还增加了将军、大臣、长颈鹿、骆驼等棋子。这样一来象棋就变得更复杂了。这种新式象棋流传于后世，就叫帖木儿象棋。”
图表7国际象棋与帖木儿象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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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大为惊讶道：“原来帖木儿还发明了另一种象棋？其复杂性比国际象棋更高？若是跟中国象棋相比又如何？”
八角想了想，捋须道：“从总体上说，帖木儿象棋还是像古印度象棋更多一些，但它未必没有参考过中国象棋。”
“尤其是帖木儿象棋的棋盘列数为奇数而非偶数、国王位于最中间，这跟中国象棋中一切围绕老帅来布置非常相似。印度乃至欧洲的思想明显与此格局不同，只有帖木儿的思想与此一致。”
小武默然半响，点头道：“这的确有可能。以一个终身痴迷象棋、又不拘泥于现有规则的人来说，得知中国也有象棋，他又怎可能不去看看？不吸收其中的特点？”
“或许，帖木儿意图融汇东西方所有种类的象棋，加入自己觉得最有意义的因素，创造出一种最复杂、最需要脑力的象棋，以便在这个领域证明自己！”
八角呵呵笑道：“或许他有这个想法，而且帖木儿在棋界之内也确实名垂后世了；但是在我看来，他更打算在一个棋盘内、实现对所有已知文化的研究。”
“再说，无论帖木儿是怎样不世出的英豪---他毕竟是个跛子。在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在屋中瘫坐不出，无法像其它突厥人、蒙古人那样去风光打猎，只有下象棋或者看地图，才是他日常的行径和消遣。”
小武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帖木儿也真是身残志坚之辈！上天并没有给他外在风光，他却想用智力来压倒所有人！我有点明白了，他想证明自己智慧如海、比所有健康人更强；以比任何人都更加深刻的谋划，来实现自我的梦想和价值。”
八角捋须微笑道：“不错。只是这个‘跛豪’，在自己创造出的象棋盘上并无对手。因为别的象棋高手、跟他较量一下国际象棋还行，但都对帖木儿象棋规则不熟，又怎能跟他比个高下呢？中东人与欧洲人宁可倾向于古印度象棋、而不是帖木儿象棋的规则，后世也只有日本的将棋受到了一些帖木儿象棋的影响。”
“所以在很多时候，包括行军打仗中、夜晚睡不着之时，帖木儿会在大帐中、自己跟自己下棋。他这个‘左右互搏’之术，在亚欧象棋界是著名的，在亚欧军界也同样有名。”
“因为在自我对弈之时，帖木儿常常能想出神出鬼没之策，屡屡帮他在战场上取得胜利。而且帝国所有的探子都知道，如果探得重要的情报，需要深夜入大帐汇报给帖木儿---不必担心他已睡熟，因为十之八九他还在跟自己下棋，绝不会责怪别人打扰。”
小武缓缓点了点头，道：“明白了，那他去讨伐德里苏丹国，结果怎样？”
八角笑道：“总体来说，帖木儿帝国的实力远胜之前数次来犯的察合台汗国。德里苏丹国虽然也拥有伊斯兰奴隶兵团（类似于埃及的马木留克），但很难击败对方。不过印度特产的象军依然给来自河中的军队带来巨大的恐慌。”
“为此，帖木儿绞尽了脑汁。他将俘获的大批印度水牛以铁索串联，建立工事以保护步兵和辎重；又发明了火骆驼阵对敌（类似田单的火牛阵），用着火的骆驼冲击对方的阵脚；同时以装了火药的密集弓箭令对方的战象因疼痛和惊吓而往回跑。”
小武叹道：“怪不得帖木儿象棋里还有骆驼这种棋子！原来帖木儿掌握了其特有的战法！”
八角捋须呵呵大笑道：“最终，帖木儿大军彻底击败了敌军，并且一鼓作气，攻入了印度的首都德里。然后河中大军将德里屠城一空，只留下一些能工巧匠、带回撒马尔罕去继续搞建设。”
“在彻底地搜刮了德里府库中的巨额财富之后，赚的盆满钵满的帖木儿大军就回撤了。同时放了一把火，只给印度人留下了满目疮痍、四分五裂的烂摊子。”
小武目光闪烁，皱眉道：“可这时德里苏丹国还没有灭亡，是吧？大概帖木儿没有时间一直耗在这里，所以快速撤退了。但是印度肯定元气大伤了，以后也无法反攻帖木儿。”
八角捻须点头，笑道：“不错，北印度从此每况愈下，更不要谈反击帖木儿了，那完全是有心无力！”
“即使又过了一百多年，德里苏丹国依然没有好转。而帖木儿的六世孙巴布尔（Babur），在河中地区无法立足之后，某一天突然想起、祖先还有伐印度这条路，于是就率领少数军队再过开伯尔山口、再次攻克了德里。”
小武大惊，失笑道：“还有这种事？巴布尔打算再次享受祖先帖木儿的红利吗？”
八角点了点头，认真道：“你说的不错！其实巴布尔的兵马不强，仅有一万余人---之所以能够取胜，一方面是因为德里苏丹国持续衰弱，另一方面也的确是因为帖木儿的威名对印度人有着极大的威慑力。”
“而这一次，巴布尔来了之后就不走了---他建立了印度史上著名的莫卧儿王朝，并且延续了很长时间（300多年）。只是印度人始终也没有搞清楚、统治者巴布尔家族到底算是蒙古人还是突厥人？”
小武恍然道：“莫卧儿（Mughal）的国名---意思就是蒙古国。但是无论其王族还是军队，恐怕都以突厥人为主。”
“估计巴布尔和他的曾曾曾曾爷爷一样，都喜欢把蒙古和突厥两个概念混淆起来，反正对自己有利就行。再者对被统治的印度人来说，两者根本毫无区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