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东奔以来,侯景被侯瑱等一路追赶,历时半月好不容易才稍远追军。而今清点人马,所余不过数十人。
侯景看着这群残兵败将,向天大嚎一声,当年他饶过王僧辩不死,又收留侯瑱归附,怎知这两人,而今俱皆成了自己的催命鬼!
自己杀人无数,独独慈悲了两次,却都是祸根的初始!说什么积德行善,会有福报,自己作恶多端,未见得报应,做了全生善事,反倒为天地不容。可知什么因果循环,上天好生,皆是狗屁道理!
临近松江之时,侯景劫来了一艘大船,欲再顺流而下,避祸海上。侯景第一个跳到船上,再看部下,已是乏困异常,更有人直躺到地上呻吟嚎叫不止,似已再无站起的力气。
侯景双目血红盯着这群累赘,他何尝不是有三个昼夜没睡?既然尔等甘愿等死,还不若我亲自了结了你们!当即张弓搭箭,破开江风,直指船下。
凡是不愿离开之人,一箭射死仍是不够,皆被他射得脑浆迸开才肯罢休,要以此宣泄自己逃窜以来的所受的屈辱和折磨。众人见此场景,再无人敢停滞不前,各自拖着行将朽木的躯体爬到船上。
又是几日潮涨潮路,大船挣脱江流,在瀚海上飘飘摇摇,侯景枕着箭囊,双目茫然地盯着天上一轮圆月,他眼睁睁地看着明月自东向西推移,夜复一夜,永续不止,也恰如他的流亡之路,不知何日才是尽时。
在这翻来覆去、心事重重又无事可做的空隙,侯景才骤然想起了远在千里的溧阳公主,她会被联军擒获吗?是要犒赏军将?还是依律法办?抑或是予以宽宥?侯景一连提出了好几个问题,却没有时间去代她思考答案和应对之法。
他苦笑一声,现在自身难保,哪里还有暇去顾及她人安危。由此联想开来,心中更觉豁然,所谓恩宠,所谓绻缱,皆是虚无缥缈的一时兴起。在生死面前,一切人情都是抓也抓不牢,靠也靠不到的。为人主者,便是要善于执握人心,而不能为其反制。切不可掏心挖肺,更不能指望他人会对自己忠心耿耿。
他方才如此想完,就见一人踱步过来,步履沉重,似是犹疑难决。此时明月已过中天,士卒大多困乏,鼾声此起彼伏。侯景惊异于有人如他一般心事重重,便也想找人感慨叙说,不然夜长路漫,何以解忧?
“谁?”侯景的声音疲惫而随意。
“陛下…是我。”一个年轻人答道。
侯景听出了他的声音,是羊鲲,自己很欣赏的一个年轻人,识时务的俊杰。当年自己攻入台城之后,他是第一批来降的梁臣,而今自己败逃,他又首先表态,愿追随自己到天涯。
“噢,嗬嗬,子鹏,还称什么陛下,哪里有天子沦落至此的!”侯景苦笑一声,拍打着甲板。
“有啊,如何没有?当年武帝饿死净居宫,简文见戮太极殿,哪一个不比而今的陛下凄惨啊呐!”
“噫!”侯景叹了口气,悠长的一声叹惋,自他的眼里冒出一阵短暂的精光,而后又长久地暗淡了。
他此刻是平躺着的,毫无防备的,他懒得去翻身,费力地抽取腰间的宝剑。更不愿去挪动他那箭囊做成的枕头,他知道那是自己今生最后一处安乐的地方了。
他看到羊鲲倒立着,执着一支尖刀,寒芒与月华相映,却久不落下,直晃得他眼睛生疼。未料到非但没有因此视线模糊,反倒是好似看地更清楚了。
他看到刀尖袭来的速度那么地慢,是一毫厘一分寸地往落下的,他又感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是那么的遥远,好似一个在江北、一个在江南。
这将死未死的时辰如此长久,让他觉得有必要也有可能把自己的一生再仔细回味下,不然这等死的光景将会是如何的难熬。
他看到一个面容清秀的瘸腿少年郎,在翻着山坡、赶着群羊。流云舒展、风吹草动。
这群羊骤然之间就变形为千军万马,回头看那少年,已骑在一匹宽额骏马之上、斗志昂扬。他领着天降奇兵、在无边草原上畅游驰骋。
芳草上凭空立起了官邸千座和楼台万重,最后聚落成巍巍皇城。
一个衰弱的声音问他:“你现在身边有多少人呢?”
“长江以南,普天之下,都是我的人!”
“不知将军百年以后,形消之时,身边又有几人呢?”
侯景愣住,他想起了萧衍垂死之际的微笑,心头渐渐迷乱起来。
他竭力眯着眼、咧着嘴,做出了一副同样的姿态,恍惚中锋芒与月光完全重叠在一起了,眼前是陡地一片纯白,和小时的故乡——怀朔的雪原是一样的颜色。
他这才明白,他并不是什么牧羊人,他和那些随风逐草的群羊一样,一样是学不来肉食者的怒嚎,一样是长着不中用的犄角,只不过它是走在最前面的那只,临近灾变之时,是第一个就要被作为牺牲的。
刀光划过——侯景的身体猛地往上蜷缩,把他原先摆弄好的神情都隳坏了,这是他临死之时觉得最是遗憾的事——他的头颅跳起、鲜血四溢,临死之状宛若一个婴儿。
羊鲲把侯景的首级送往江陵,尸身交予建康,给自己争了个昌国县公的名号。
头颅传送至江陵之后,萧绎想看看胡人的构造与汉人有何异同,又想看看这世上是否真有所谓天生反骨,便将其拿在手上左瞧右看、反复把玩。
稍后才想起此人乃是虐杀自己爱子的贼人,便顿觉其面目可憎,愤而掷于地上,又传令左右,将侯景的头颅悬在市集示众,以泄民恨。
侯景既死,但其党羽旧部尚未尽数伏诛,萧绎急于清扫,便亲往廷尉府审讯,又派亲信内侍去狱中,宣谕贼人吕季略、姬石珍、严亶、赵伯超、王伟等群竖并至殿上,受其亲审。
内侍去了不一时,首先便将吕季略执送大堂。吕季略一进殿门便跪伏在地,连声讨饶,萧绎想起此人便是胁迫萧纲起诏退位诏令之尚书郎,料其性情怯弱猥夷,死不足惜。又见他叩头不止,怕磕出血来,反脏了大殿的玉砖云石,急急命人推出,择日问斩。
其后而来的是姬石珍,他进来时依旧是哆哆嗦嗦,此人本是建康冢隶,后凭着时势,一路经营,才官至直合将军。萧绎偶然想起一件趣事,随口笑问道:“听说你本不姓姬?”
阶下之人见萧绎突然对其和颜悦色,以为事有转机,便诚惶诚恐道:“罪人本姓周,不过因侯贼那厮窜国立伪,以周为庙讳,才迫不得已改姓。”
萧绎面色顿时一沉,冷冷地道:“那么你大可改姓为赵、为徐、为张,何故独独改姓为姬?还不是为了投其欢心?你诳得了本王?”萧绎说完,已是颇有不耐,最烦有人在己面前搬弄小聪明,厉呵一声,便命门人将其推出,择日问斩。
第三个进来的是内监严亶,此人居为宦官,已有五十余年,颇能察言观色,因而一进来时便做出一副惶恐悔恨的模样,不像吕季略一般自贱失度,更不至于在细微之处忘却礼数。
萧绎一见如此,便心想这人倒是个聪明灵光之人。便有意考察,叹道:“九皋鱼浮沉,他山玉难鸣。可怜梁王死,难为贾谊生。”严亶闻言愣住,左思右想不解何意,更不敢妄自接话。萧绎见其木然,悠悠说道:“卿非死于本王,死于不读书耳。”左右随即领会萧绎意图,便将严亶推出,择日问斩。
再来的人物就非前人可比,乃是梁廷昔时颇具威望的重臣赵伯超,萧绎见之,不等其自陈其罪,就抢先叹道:“唉,卿世受皇恩,何至于此?”
赵伯超闻言,已是声泪俱下,开口欲言,可是身子衰弱,又经牢狱催逼,结结巴巴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浑身颤巍。
萧绎见赵伯超老朽至此,想来也是将死之人,也就没必要令其就戮于市井,干脆便让其饿死狱中,如此还能向天下众民示以体宥士人之心。心中打算既定,便令左右将其搀扶着回到牢狱。
轮到最后一名犯人王伟前来受审,可萧绎左等右等还不见其出现,便欲自行前往,方踏过丹墀,就见传令之人急匆匆跑来。萧绎见其独自一人,便喝问道:“怎么就你一人?囚犯呢?王伟呢?”
传令内侍一边缓气一边答道:“王伟说他而今不能见大王。”
“噢?怎么就不能见我了?难道他一介死囚还敢抗命不从?”萧绎说着,脸上已有愠色。
“不..不..不…他说,“嘉树生朝阳,凝霜封其条。纵是草木,也知向日整装。可自己而今蓬头跣足,衣裳不齐,这副模样,如何能见贵人尊者?””
萧绎听其将自己比作“至尊大日”。面色顿时缓和了些:“噢?我可是向来听闻他王伟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而今怎么拘泥起这些小节了?”
“他说,侯景乃蛮夷之人,见识短浅又不经教化,麾下又多鄙薄之人,自己久居群丑巢窝,乃敢以为是独群之鹤。若真见得人中龙凤,哪里还敢自比于嵇绍入洛。”
“哼,他既知如此,当时又何故死随侯景?”萧绎说着,分明是谴责的语气淡薄了,惋惜的意味深重了。
“他说,只因恨未逢英主,又不愿空负所学,以致错投穷虏,累得自己身败名裂。”
“哦!他有何所学?”
内侍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份帛书递与萧绎:“他说自己才学,俱陈于此。”
萧绎拿过来一看,首先置入眼帘的便是一首五言诗:“赵壹能为赋,邹阳解献书,何惜西江水,不救辙中鱼。”
萧绎先时就闻王伟文名,再观此诗更是知他心意,如是,已生了几分惜才之心。继续向下看去,又见洋洋洒洒近千言,俱是治国方略。
言而今之患,在外而不在内,在淮北,更在汉水,在强齐,更在西魏。需得早日进取蜀道,先登潼崤,据一门则足以扼荆益,若让宇文氏捷足先登,江陵则势成危卵。
萧绎一字一句看去,愈看愈觉颇中要害,愈看愈是生了收王伟为己用之心,看至精妙处,用手反复指点,看至结尾处,更是忍不住击节称善。
那名内侍亲信将萧绎每个神色尽收于心,心知王伟不日就要脱狱,或许还要委以重任。不禁暗自感叹,这人真是神机妙算:
原来内侍初见王伟时曾对其说明来意,可见王伟他,却是丝毫无惧,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捧金玉,请求内侍将拟好之词,一条一条陈奏于湘东王,事后还有重谢。
内侍见财起心,也乐于顺个人情,反正只是传几句话,算不得包庇囚徒,更不算欺罔主上。纵是王伟难逃一死,也是他说错了话,与自己没什么干系;但若万一王伟侥幸活过,自己这便是卖了个大人情,日后少不得重金相酬。
只是这名内侍,到最后没料到的是,湘东王闻言后的反应竟与王伟所料一模一样!整个场景,上句下句仿佛早都模拟好了似的。王伟知他要答什么,就预先问什么;知他想问什么,便提早就拟好了答案。
内侍看到后来,已是忍不住心中窃喜,看湘东王此时对王伟的青睐之色,王伟他岂止是全身保命,简直是要成萧绎日后的良佐重臣了,自己今日这笔人情交易,可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萧绎反复看了三遍,最后收起帛书,对着亲信内侍,悠悠说道:“此人的确有些才华,倘能为我所用…则…”
这名内侍方欲答话,岂知斜里突然有人插进来,夹在自己与湘东王中间,后面跟着一番话也插进来:“大王,此事下官以为不可,自古求人,须德才兼备,王伟此人虽有智略,但诡谲多变,反复无常,更何况他早先曾忌恨轻蔑于殿下,大王纵然想将其收为己用,他也定不能忠于大王,最后或许还反受其害。”
内侍闻言,不知是谁偏要在此时来捣乱,愤恨的眼光低低地扫射过去,原来是前尚书左丞虞骘,以前曾多次遭王伟侮辱。
内侍刚准备在心底想着反驳之词,两人接下来的对话让他的心已凉了半截。
“你说他早先曾忌恨轻视于我?”萧绎冷冷地说,似是不以为意。文武百官们的邀功夺宠和后宫妃嫔们的争风吃醋并无二异,萧绎自是看得多了,也不会去听信这一面之词。因而这番话里,威吓的意味也是要大于求证之心的。
“以前王伟作檄文,就曾说过大逆不道的话。”
“哦?”萧绎见虞骘要拿出实证,他的目光也陡然变得深邃,“把檄文拿出来我看!”
虞骘时时保存着凭证,等着这一刻不知等了多久。他小心谨慎地从怀间掏出一纸檄文,捧在手上。萧绎也不去取,双手背放在腰后,一只独眼如鹰隼般一行行地扫视着。
初时,见只是些振奋军民、夸大罪状的平常之辞,锐利的目光因此而也稍有缓和,可在见到某一行字时却又骤然犀利,忽而便是勃然大怒,两手一挥,将檄文打倒在地。
内侍心头一震,小心翼翼斜着眼撇过去,只见上面写着:“项羽重瞳,尚有乌江之败;湘东眇目,宁为赤县所归!”
“完了。”内侍极小声地嘀咕了一声,“这真是撞白刃口上了,但凡你骂他虚伪残暴、悖逆人伦;你揭他逼兄杀侄、不救君父,他都不至于如此狂怒;但若是有人说他的独眼,在他的面前提一个瞎字,这人怕是难有活路。从前有人只因在他面前吟了一首“帝子降兮北渚;雾渺渺兮愁予”,此人舌头就生生被割了下来。”
内侍想到此处,暗骂一声,虞骘这贼人恁地歹毒。心下一凉,也不再指望着王伟日后会给他带来何种好处了,此刻他若敢插话,那真是和脑袋过意不去了。
内侍听到萧绎把王伟怒斥了一通,却没听清萧绎具体的惩罚。但想也无需多想,料也应是和过去无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