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琳在湘州,也即是他们的相遇之地,忍泪厚葬了陆纳一行人,之后便在萧绎和王僧辩的反复催促中,奔赴前线抵御武陵王萧纪了。
萧纪在萧衍诸子中排行第九,是萧绎的同母弟,在侯景之乱中坐拥益州的军政资源,拒不前往平乱,眼看着父兄横遭惨死。却也因此,在巴蜀之地站稳了脚跟,将这天府之国着实建立成大梁境内最为繁荣的乐土,其后更是抢在七兄前面,登基自立,僭越了皇帝名号。同他的许多兄长一般,他也有着不输于任何人的野心,立国未久,便率着蜀地男儿,身披怒风,脚踩大江,浩浩荡荡地顺流而下,屯兵西陵,直指荆扬。
萧绎不是对他这个弟弟没有防备,早在萧纪大军还未开进之时,他就命陆法和昼夜赶工,在要塞峡口建了起两座城池,阻遏敌军。可陆法和在之后看到萧纪军容强盛,忧心忡忡,接连上奏朝廷告急。萧绎亦是日思夜虑,最终还是决定将王琳释放以尽早解除陆纳众人的叛乱。且将原先投靠侯景的逆贼任约也一并放出监狱,让他二人随同王僧辩西上拒敌。
王琳想到自己以清白之身,竟然是和侯景的旧部一同放出,这分明是把自己也看作反贼了!心中满是悲愤却无处发泄。可纵然他心底有再多委屈,一想到国难当头,便也全然不计较了。战场之上,他是所向披靡拼在最前的勇将;帷幄之中,又是献智运策最是积极的谋士。
在梁国将士的戮力同心之际,偏又忽然传来魏国偷袭萧纪后方的消息。远道而来的蜀人各皆思归,担心魏国要趁他们长征之际,将他们的故土都给吞食了。原先这只斗志昂扬的军队,很快便陷入了弥漫的悲观气氛当中,在与梁军的交战之中,接连战败。
萧纪没想到形势变换如此之快,自知难以振作,便急欲同江陵方面议和,好尽快去回救后方。萧绎接到他请求停战的文书,才看了一眼,就当着使者的面撕掉了,又以极为悲痛的语调叹道:“友爱兄弟,分形共气,兄肥弟瘦,无复相代之期;让枣推梨,长罢欢愉之日。上林静寂,闻四鸟之悲鸣;宣室披图,嗟万始之长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早知此果,何造彼业!”
使者将噩耗从江陵带回了军中,萧纪整日痛哭流涕,反复写信给萧绎,言及幼年时的兄弟情谊,可七兄的一字一句都未能等到,日思夜盼,盼来的是萧绎派来抓捕他的部将樊猛。
樊猛初时还不敢紧逼,只是将萧纪团团围住。等到江陵的圣诏传来,让他勿留活口,他便亲自带着兵士,飞奔上船,要去拿这个首功。萧纪其人,颇有些个性,每次出征前都会随军带上许多金饼,扬言谁立下战功,他便立时以金饼犒下,可是不管他的部下如何争功杀敌,如何流血负伤,他的诺言从来都没有兑现过。眼下他见自己死期将至,才狠下心来,将金子随处丢掷,想贿赂敌将。可梁军们都是不为所动,樊猛更是冷笑道:“把你杀了,这些金子不还是咱们的,又何须让你来施予!”手起刀落,一下便将其首砍落。
萧纪的两个儿子萧圆照和萧圆正也被一齐抓到,只不过没有立刻了结,而是押往了江陵。只因萧绎素闻这两个侄子坚毅不屈,便想看看他们是不是真如传言那般壮烈,会自杀殉父,可将他二人关了十来天,都不见有寻死的动静,最后反倒是因饥饿而互相啃食对方的手臂而亡。
“兄弟相残,真是有其父亲必有子。”萧绎在心里嘲笑道,但这个念头一升上来,他又想起了现在的太子,不由得皱起了眉。
萧纪之患既除,萧绎就又想到了那个遭人嫌恶的王琳,而今四海太平,他也暂时没了用处,可是又不便将他立时处死,否则天下之人在底下将如何议论,是说他战事方平就杀却功臣,还是说他违约背信方将其释放又重新入狱?萧绎是断然容忍不了这两种污名的。
但若要他就此罢休也绝无可能,他早先就忌惮于王琳颇得人心,其后又看到王琳部下对其如此拥戴,乃至于舍生忘死。这样一个会聚拢人心之人,若要将其继续留在中央,他实在是万万放心不下。与亲信们密议了良久,才由王僧辩建议道:“陛下何不将其除为广州刺史?广州乃是蛮荒之地,又多山越夷民,颇难教化,谅他也掀不起风浪。至于以后之计,可以缓缓图之。最不济也有个州治不利的罪名,可以随时给他安上。王琳他离得京师久了,孤立无援,死生不过单凭官家的一句话。”
萧绎听后不语,微笑着拿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可”的字形。
王琳在江陵的宅子先前就被罚没,他如今没了容身之地,便只能整日住在京城的别馆之中。城内同僚担心受萧绎猜忌,只有友人颜之推和庾信时常前来看望。是日,他们三人难得无事,便聚在一齐弈棋。王琳和庾信相杀,王琳执黑子,庾信执白子,颜之推年龄比另二人都小,便坐于一旁观看。其时已至中盘,但见棋秤左边黑子呈一片气紧之势,王琳好不容易才摆脱白子在边侧上的纠缠,欲经营中腹,可此时才发现内势早就被庾信连成一气。庾信见他落入圈套,得意的笑了下:“子珩兄以为从边角脱先,就可以逐鹿中原了?可我志在天元,乃是早有谋布。”
“志在天元,早有谋布。志在天元,早有谋布。”正当王琳落子时,他却一时愣住了,口中反复呢喃的都是这两句话。
“子珩,子珩?”庾信连叫两声才使王琳从失神中摆脱出来。“该你落子了。”
王琳看了看盘面,执起的棋子又放下了,摆头笑了笑:“落在哪儿都是败局。兰成兄棋艺高绝,我实在是比不过。”他认输后,一面收拾棋子,一面问道:“兰成兄,介弟,你们可知我方才愣住,想的是什么吗?”
“能让子珩如此心神不宁,必定是有什么重大要紧之事。”颜之推猜测道。
“兰成兄方才对棋局的评析,倒是点醒了我。你看,而今官家抵住了萧纪的西侵,可不就是摆脱了边角纠缠么?可纵然求得一时太平,腹地便安稳了么?便真的有实力去逐鹿中原了吗?”
“子珩指的是伪王萧詧,将图不轨?”庾信皱着眉问道。
萧詧亦如萧纪一般,是梁国的宗室,只不过辈份低了一层,是萧绎的侄子。萧绎早先攻打萧誉之时,萧詧作为萧誉的手足至亲,自觉义不容辞地去助兄抗叔。最终仍是萧绎在斗争中得胜。在遣王僧辩将萧誉斩杀之后,他便腾出手来要将他大兄萧统所生的另一个儿子一并杀了。
萧詧自知力不能敌,便占据襄阳,投靠了魏国。后又被封为梁王。萧绎没料到突有此变:他这素有中正之名的侄子,竟出卖自家宗庙起投靠敌国!派去的大将柳仲礼也被魏国开府杨忠所杀。萧绎看到力量悬殊,只得饮恨撤军,但心底从未断过收复襄阳的念想。而萧詧,也定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替兄长报仇。正是基于这种判断,庾信才觉得王琳所言外患,当是萧绎一家之内的萧詧。
但颜之推却与庾信有着不同的看法。“之推以为,子珩说的怕是指魏国宇文氏。”颜之推觉得萧詧国小势寡,自保尚且不能,又如何来图谋于我。当今所患,还在于魏。
“两位说的都对,却又不尽全对。萧詧与官家有隙,若非困于形势,早就蠢蠢欲动。襄阳之距江陵,不过两百里之隔,军队更是可沿汉水,直逼江陵。再看当今魏国形势,元家天子,空具名号,形若傀儡,国中内外诸事,皆操于宇文泰一人之手,此人素有野望,兼负谋略。最近又趁着萧纪远征,窃取了蜀地。要知蜀地既失,则魏国便可顺江而下,艨艟舸舰,贯通荆扬,极尽地势之利。如此二人,若各不相干也还好,现而今狼狈勾连,必欲阴图觊觎。江陵势同危卵,我辈又岂能不忧。”
王琳说完,复又捶案道:“当时朝臣偏偏不愿移都建邺,把我梁国重器就这么暴露于外。”
颜之推亦是满面愤然:“那些个楚地元老,皆是贪恋旧土之辈,在此处盘根日久,颇具权势。舍不得江陵城的繁荣富庶,又哪里肯去建康这破败之地。”
三人的话题很快便从又移到军国大事,正自各抒己怀之时,天子使臣忽至。带来了皇帝的委任诏书:自古守成,先以明文化。遭遇,先以尚武功。思予先皇,爱士举贤。是故治乱周行,循而不殆。兹予亦宜察人,王氏琳者,忠直贤良,除暴有功。故今辟王琳为广州刺史,以申防道,以保社稷。望卿开阔进取,不负吾望。
使者是位年轻的太监,见王琳接过圣旨,笑嘻嘻道:“将军以负罪之身,一夕辟刺州郡。委实可贺。”
王琳面色尴尬,说谢也不是,说拒也不是,呆呆立在那里。将使臣送走之后,才向庾信和颜之推二人悲愤地陈说:“委实可贺,又有什么可贺的!?今天下未平,迁我于岭外,如京师万一不虞,我如何尽力?。”
庾信安慰道:“官家也是想着你毕竟方才脱罪,而今人事调动不便。广州虽是偏远之地,子珩但尽其力,也能做出一番成绩。当用不了三年五载,就能除往别州。”
“兰成兄毕竟不知。”王琳坐下来,饮了一杯茶,语调明显平静了许多:“官家是对我生了疑心。可我分望有限,又如何能与官家相争?天子何不以我为雍州刺史,使镇武宁,我自放兵作田,为国御捍。若北方强魏,稍有异常,动静便可相知。但官家将我远调岭南,若江陵旦夕有变,我与朝廷相隔万里,又如何能为社稷抵抗外敌?琳心下烦闷,不愿长坐荆南,非是为了我的官途考量,而是为国运计较担忧啊。”
两人闻王琳此言,俱皆肃然。但把称叹的话都藏在了心底,他们素知王琳本就不喜受人吹捧,即使别人是完全出于本心,他也往往不愿接受。
就在此时,王琳突而站立,对着庾信拜道:“兰成兄,琳有一要事相托!兄素来受官家优待,还望兰成兄上启官家,使我坐镇雍州,护卫京师。”
庾信心底苦笑一声,时人皆以为他备受官家宠信,其实不过是一文学侍臣,对于军国大事的建言,天子又哪里会听得进去。但他一念及友人不日便要远去岭南,下次重逢不知又待到何时,无论如何也不愿拂了他的心意,一股豪气猝而涌上心头,一时替代了他那固有的优柔寡断和深思熟虑。他赶忙扶起王琳,一口气答应了他的请求。
三天之后,王琳就踏上了奔赴广州的行程。“看来天子之意,到底是不可扭转。”他一路奔波,一路嗟叹。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庾信并未将他的忧虑上奏皇帝。
“即使通报了官家又能如何?他便真的会听从我言,回心转意吗?一切都是徒劳,我欲替子珩言事,只是徒增官家猜忌罢了。”庾信在一番犹疑过后,终于做出了如此判断。他方欲迈进皇宫的两腿,又重新收回到自己屋子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