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个大人,曾经都是孩子,每个孩子都会有这样的经历:谁对他好,他就想报答谁。
我小时候,认为“报答”是一项简单而水到渠成的事,经常乱许愿:“妈妈,我长大了要给你买大房子”“给你买最好的车”“给你挣好多好多的钱”……仿佛愿望是一个果实,我长大,它就理所当然地会成熟。我去把它摘下来,送给母亲。
当我终于长大之后,才明白小时候愿望只能是愿望。不但实现不了,还得伸手问家里要钱。刚成年的那几年,租房子都要家里的“经济援助”。后来好一点,挣得多了,手头宽裕了,每年回家给父母包个红包,买点生活用品。
这就是我能给的一切回报。想想愧疚,我对承诺未实现感到愧疚,也对母亲感到愧疚。我知道现有种流行的说法叫“父母无恩论”。但无论如何,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没有人教过我“报答”,我就许下了这些愿望,那么看来,回馈应该是人类最原始、最纯粹的感情。这不是出于必然的义务,也没有受到过法律的约束,而是发自内心的,最真实的想法。
不过,随着我长大,她早就忘了我的童言童语,她或许从未想过让我回报她。现在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给我买房,让我在外地有所居,真正稳定下来。俗话说,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不到解除母女关系的时候,也许这份忧虑就根本停不下来。
2.
尽管记忆总是不太可靠,但我还记得那个小院。
每天早晨,听着晨扫声醒来。她爱干净,每天都要扫院子的路。这条红砖小路,是她一点一点铺起来的,像城市规划的道路一样严谨。主干道直通大屋,沿途笔直的道路变成一段弧形,是为小花坛留的位置。支干道围着大门旁边的小厨房转一圈子,再折回去,通向煤房和鸡窝。没有被红砖围起来的地方,是菜园和花园。菜园里,占据主要位置的是西红柿和豆角,西红柿又高又壮,像一片枝条虬曲的小树林;花园里种满是百日菊,颜色繁多,争奇斗艳,但花枝是空心,往往大雨一过,它们就全军覆没,三三两两倒伏在地上,娇弱得如同无骨的美人一般。三番几次,就不讨她的欢心了,被连根拔起,栽上向日葵。
这是我童年的小院,它对一个孩子来说,无疑是一片秘密森林,藏着无数宝藏与乐趣。我的玩具,全是取自小院。豆角的叶子是心形的,像薄薄的耳朵,光一照就透。小院的路,坎坎坷坷的,像大海高山,像城堡城市。喇叭花是一个长发的女孩子,而豆角茎是马,再加上两片连在一起的叶子,就是公主骑飞马,越过高山大河去王子家串门。年幼纯洁的心灵,迸发出无穷的想象力。
现在,小院对于我依然是一座记忆的宝藏。我从没受过什么精英教育,家乡也没有多少给儿童的娱乐设施。母亲开辟的这座小院,就是我生命最初的游乐场,也是我的启蒙老师。所有的植物与作物,都在向我展示着“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哲理。它们有着长久不息的生命力,宁静而朴实的想法,结下果实养育人类,大地是它们的故乡。这些植物与我对母亲的记忆是连在一起的。确切地来说,它们是母亲的另一个形象。
3.
我对母亲一直有愧,不但因为我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也是因为我对她没有耐心。
她上了年纪之后,变得反应迟钝,学习能力下降。不过,她依然很聪明,喜欢尝试新鲜事物。退休之后,她学会了上网炒股,用微信发照片发语音,玩虚拟币、开车和使用支付宝……这一切都是她要求我教她的。但我通常没什么耐心,操作电脑与上网,对她来说,是一个难题。她们这一代的前半生是没见过电脑的,电脑对她们来说,不管多么普及,始终像一个谜。她曾经误以为,没有网的电脑打不开。我三番五次地告诉她,不连网,电脑还是电脑,可以当单机来使用,能打字,写文章,看下载好的电影。但说过很多次,她依然对没有联网的电脑感到怪异。
另外,她不太会拼音,得嘴里念念叨叨才能打字,很多字念不准就打不出来,打字速度慢得让人不忍直视。她总是用自己的“慢”让心急的我失去耐心。我埋怨她“笨”,埋怨她连这点知识也学不会。有时候烦了,就大声地“训斥”她。她知道自己“笨”,也不吱声;有时候也会委屈地指责我说我教她的时候没有耐心。
说实话,我不想教她,不是因为我嫌她笨,嫌她学不会。而是出自于我对自己的愤怒。
我恨自己没能挣到很多钱,给她无忧无虑的生活。她学这些,都是为了我。她玩虚拟币、炒股,是想多挣点钱给我买房。去年支付宝发红包的时候,她每天一大早就起来抽,抽到一块钱,就能让她开心一天。每次看到她努力学习,我丝毫不觉得欣慰。她戴着老花镜,吃力地摆弄着手机的样子,都无疑是在告诉我,提示我,我依然没有长成事事都不需要她操心的“成年人”,但是时间在快速流逝,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世间最残酷的真相。
后来,我索性不回家了。我为了挣钱,远走他乡。在每天都想着怎么挣钱的日子里,快撑不住的日子里,我都会想到她。我想她其实不明白,她为了我不断“奋斗”的时候,我又怎么忍心坐享其成。
4.
史铁生曾在《我与地坛》里说过,他写作动机是想让母亲骄傲。
就像每个孩子都想回报父母一样,每个孩子也一定有做任何事都是为了让父母骄傲的时段。小的时候,考个第一,最骄傲的就是告诉母亲的那一刻。但离开学校之后,我似乎再没什么建树。没什么值得让母亲骄傲的事,这又成为我的另一段心事。
我也曾想过,如果母亲不做母亲,她会去做什么呢?
我想她也许会做出一番事业。她曾告诉过我,80年代末90年代初,她很想去广州做生意,离开家里那个闭塞的小山沟。那个时候,正值刚刚改革开放,时代造就了一批又一批的致富英雄。但她没有本钱,姥姥和姥爷宁愿把钱给儿子败家,都不愿支持她去创业。
或许她还能成为护士。当时,姥爷重男轻女,作为家庭的长女,她初中毕业就去生产队上班,挣工分,供弟弟妹妹上学。她结婚之后,还没有放弃梦想,一直想考护校。我小时候,她读书自考了好几年,但最后只是取得了一个函授的大专文凭。如果没有我,她大概早成了护士了吧。
如果不用成为我母亲,她也不用嫁给我父亲。不用吵架,不用拼命干家务,不用担心我没钱买房。
没有我,她能做很多很多的事。她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我见过的人里,没有人比她更努力。她只是没有机会,时代没有给她学习与发展的机会。她不应该为自己的“碌碌无为”感到羞愧。应该感到羞愧的是她的时代,是这个世界。
我想给她的幸福,是创造一片天地,让她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我无法弥补前一个时代的错误,但我希望,通过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希望全天下的母亲,终有一天,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