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居燕已11年,本地有一种甜白杏,或许因是在超市里卖的缘故,没鲜味,倒有薄薄的甜味,我吃着寡淡,不再问津了。
偏爱黄杏儿,想寻鲜杏,我又不会开车,先生与杏儿乃绝缘者,断不愿开车,带我去杏树下摘鲜杏儿,非酸倒在树下,动弹不得,车都开不回来。今年遇到邻居小朋友,勤工俭学卖黄杏儿,倒是前半生所遇的杏儿中最美貌的,一面涂满胭脂红,像小姑娘表演节目前化妆的嫩脸蛋儿,另一面杏黄色脸蛋儿周围擦着胭脂红,娇可怜爱。比之于从前吃过的两面纯黄色的杏,今年遇到的杏儿乃绝代佳人!却无法叩问佳人的芳名。小朋友的妈妈告诉我,“佳人”来自很远的深山,她开车要两个多小时,路太远,采了一次,就没有再去了。
我初闻以为遗憾。转念一想,奇遇记,顾名思义就是难得一遇,如果天天得遇,肯定就习以为常了。就如我羡慕大舅、二舅和三姨家有广大的庭院可丰富种植,但当地家家如此,并不以为自家有一座伊甸园而日日欢呼。
我的漂泊至今,不曾有过庭院,不曾享有过田园,不会亲自开车,去远方的深山小村摘杏。于是每年想吃鲜杏之于我,像抽中大奖一般极度稀有。吃过鲜杏后告诉老朋友J阿姨,她感叹曰:
“老天爷,一口气10颗大杏,真是吃杏狂人!亏你吃得下去!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抬死人。这至今没忘的俗谚,大概是从小就听说了。我对这些东西都不馋,不知和这谚语有没有关系。我嫌它们甜腻腻烂糊糊的。所以,我喜欢的只有个别的例外——一个是上海“文化俱乐部”的大白桃,脆的,特别好吃!仅此一回,下不为例,就像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
“还有一个就是后圆恩寺*号的黄杏!树条被杏子压得垂下来,垂到你伸手就能摘,而高处的杏子,你爬不上去,够不着,熟了自己掉下来!我们把洗干净的塑料单子铺在地上,接着那些掉下来摔裂了摔烂了的杏子,拿清水冲一冲,把核去掉,连皮带肉放锅里煮,只加点生姜末,並不加糖,特别好吃!!尤其这皮,煮成杏酱以后特别好吃,如果剥了皮,就没那个味儿了。相信我单位当年吃过的同事,现在也不会忘记。”
“黄杏成熟而还能摘得到的时候,母亲会领我们摘杏,装牛皮纸信封,让我女儿姐妹俩捧了送给邻居,她们那时10岁刚出头,煞是可爱。后圆恩寺*号的V姑娘,不吃送到她家的杏,而是立刻亲自来摘。她也因此真得佳婿。那个小伙子曾跟人说:“我一出世最先见到的,不是我爸,也不是我妈,是她!”这个她,指的是我母亲,她当了一辈子医生。长大之后,他俩不知该到哪儿去办结婚手续,又来找我母亲,母亲领他们去街道办事处。应了《红楼梦》引用唐代高蟾的一句诗:日边红杏倚云栽,得杏花者必得佳婿!”
这样生动鲜活的吃后感想,非亲历者不可说出。我未亲手摘过杏儿,但也亲手煮过杏,却是我买到没有鲜味的黄杏后,不得已的笨办法。煮熟后,杏的鲜味仿佛被高温榨出来,一下子变好吃了,真正有了杏味,酸滑可口,我没有试过加姜末,倒在晾冷后加过一勺蜂蜜。于是乎,我嫌弃不鲜的黄杏们被煮后,反倒变成我的美食,连带滑溜溜的薄薄杏皮儿,也都被我过瘾地吸入口中嚼吃,好开胃呀。J阿姨家当年的煮鲜杏,我猜,吃起来应该更为美味过瘾!
一年中,有杏儿吃的日子并不长。此后在长长的一年里,我极爱吃甘肃镇原出产的杏肉。这份喜爱时间同样漫长。我十几岁时,偶有极少量的零花钱,1毛五分钱,要不买一小包咸脆香的五香花生米,要不买一袋杏肉,这两样零食是我的挚爱。甘肃镇原的杏肉,那时就是特产了。至今都记得,当年的透明小塑料袋,印着小小的名字、厂家等字,小气极了,仿佛今日的假冒伪劣商品。当年的杏肉包装,因为时代审美的局限性而土里土气,放在货架上,一点也不惹人注意。但是我注意到了,“杏肉!”我立刻条件反射而舌下生津。买到小小一袋,撕开口,把那褐色的软津津的尤物挤入口中。从视觉上说,褐色的色彩心理学,象征着食物强烈的香味,和丰富的营养,而它果然有杏儿本来的酸中有甜,甜中有酸,又加入甘草和糖,强化了杏儿的美味,变得厚足,更为耐嚼,更为口齿生津。把小小一袋杏肉品完,年少的我,以为是深深震撼的奇遇之一。至此杏儿肉成为我嘴馋的标配。偶然母亲再给我零花钱去买早点吃,我宁肯不买早点,也会立刻买小小一袋杏肉儿,独自秘密地享用。彼时天蓝静如冰,云洁白如雪,年少的我,独自行在路上。如果那刻你遇见我,我面若春花,必定在口嚼杏儿肉。
也因此,遥远的至今没有去过的镇原,变成我想象中的杏花城堡。第一朵杏花绽放了,像吹起了号角,粉红色的花儿的海洋,流淌到漫山遍野。人家居住的房子四周,也都满满是杏树,杏花开时,满城芳香肆意。每个人的衣服都染着花儿香,披满了花瓣儿,每一匹牛、马、羊的背上,也披满花瓣儿。清晨起来,屋顶上落着厚厚的花瓣儿。小朋友们躺在杏花树下的花堆儿里打滚,玩闹,而爷爷奶奶、叔叔婶婶、爸爸妈妈们,在杏花树下饮酒唱歌讲故事。家家蒸杏花糕、杏花馒头、杏花包子,包杏花饺子,烙杏花馅饼,煮杏花汤、杏花粥,酿杏花酒,熬杏花酱,就连豆腐上都沾满了杏花,美名杏花儿豆腐……人出门走路,一抬脚就陷入了厚厚的杏花堆里。那时站在高处看,镇原杏花的粉红色无边无际,把天上的云彩都染成了杏花的颜色。而等到秋天杏子成熟了,镇原的漫山遍野,又变成了明灿灿的杏黄色,空气里稠密的杏香。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四面八方的人儿都是吃杏、摘杏儿、晒杏儿、渍腌杏儿的……杏熟时节,简直不用开锅煮饭,坐在杏树下,杏们噼里啪啦掉下来就把人喂饱了。我想象中,镇原就是这样一个童话世界!以至于今天我牢牢地记住了它的名字。少年时的我,盯着包装袋上的地址,给镇原设想了100种美好的模样。
高考结束后,我曾经得到过一大包杏儿肉,狠狠吓一跳。我知道是谁寄来的,但今天彼此已陌路好多年。寄杏儿肉的大个子男生,长什么样子?我都想不起来了,却偶尔在梦里看见那一大包杏儿肉,足足60小袋,闪闪发光,遗失在记忆的某个深处。我又笑自己的食欲,像老爹爹一样好,容易馋,容易动感情,当年的那个男生,如何发现我嗜好杏儿肉的,已不得而知。因杏儿肉,想起这段被时间冲刷模糊的往事,浮起来的往往是惊讶:原来我曾如此青春年少过!年少过的一天天,曾经以为当下就是人生最大的忧愁与磨难!如今每吃杏儿肉,种种过往纷至沓来。
每吃杏儿肉,我必悠闲。每吃杏儿肉,我必孤独。对于杏儿肉的迷恋,延续到中年,使我变得不馋。我很专一。多年杏儿肉甚至打败了多年的五香花生米。我先生和闺女吃的零食很丰富,五花八门,绝大多数我不曾吃过,而在超市屡次见过的。除了偶尔买果丹皮、爆米花和薯片,绝大多数时我走进超市,直奔碱面开花馒头和蔬菜,而对琳琅满目的零食目不斜视。除非,除非这家超市有——甘肃镇原杏儿肉。
于是我对满城居住的地方,有杏儿肉的超市,必念念不忘,因为并不是每家超市都有。假如我搬去居住的小区超市没有杏儿肉卖,便在上课的路上拐到原来小区买到。当然一年365天,并不是一定天天吃杏儿肉不可的。我会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完全忘记了它,又在某个时刻强烈地想起它。这真是很奇怪的吸引力。如果远途出门,必然买杏儿肉,以防晕车;途中无聊时,杏儿肉可解我寂寞。我曾推荐给闺女吃,她愿意吃,也赞好吃,但不馋。这也难怪,她的童年,美食太丰富了。我猜,将来去了养老院,必定要给闺女打电话:“吃饭没胃口,快给我送杏儿肉来。”在养老院我幸福地嚼着(不,没有牙齿只能是抿着)杏儿肉,眯缝着老花眼坐看夕阳西下。最后我死去时若正逢六月,闺女必定给我手里放两把刚刚从树上摘下的新鲜杏;若不在六月,一准给我口袋里塞满杏儿肉,哈哈!
从每年春天赏杏花,到夏天寻吃鲜杏儿,再到一年四季深爱杏儿肉之不离不弃,时间像一趟永不返回的超光速列车。唯有回忆,才是时间储蓄所,储存与杏儿有关的种种往事。
2022.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