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一六〇)老家人
老 家 人
顾 冰
顾干事,你老家来人了!
我下午下班刚从办公室回到宿舍,就听门外有人喊。我连忙走出去。
自从到了部队,与老家人,除了探家,见过面,便再也没有遇见,在离家数千里的地方,突然来了老家人,是一种多么令人意外和兴奋的事。他会是谁呢?
我正想着,田学启参谋领着一个人,来到我面前。这人,个子矮小,但一双骨碌碌的眼睛,透着一股精明和机巧。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努力从记忆里搜寻我所熟知的老家人,但一片空白,我不认识他,从未见过他。他看出我的疑窦,不等我问他,他便自我介绍道,他叫哈大,芙蓉公社人,住我外婆家邻村,和齐干事是表兄弟,他前些时候与齐干事通过信,齐干事说最近要去枣庄连队出差,他来了可以找我。
齐老乡和我一同入伍,同在政治处任干事,又同住一个宿舍,虽然他走前没有交代我,但哈大既然是他表兄弟,又是老乡,也算是我的老家人,我也不必给他打电话证实此事,理应热情招待。因此,我连忙领他进了我宿舍。
哈大随身行李是一只印着上海二字的旅行包,癟嗒嗒的,大概里面没啥东西。坐定以后,哈大给我讲,去年,他去东北一个煤矿打工,挣了不少钱,这次是准备回家结婚,从大连坐船到烟台,顺便来看看表弟齐干事。
晚饭时间到了,我领他去食堂吃饭。我打了一份粉蒸肉,一份红烧鲳扁鱼,一份土豆烧牛肉,还有一个蔬菜和一个汤,外加六个馒头。我一个馒头还没吃完,另外五个馒头就都进了他的肚子,而菜我也只是象征性地少许尝了尝,也被他风卷残云一般一扫而光,吃完后,我说,我们回宿舍吧!他打了个饱嗝说,粉蒸肉真好吃,能不能再来一份,另外再来几个馒头。我估摸,他即使饭量再大,肚皮里也装不了这么多东西,或许是几天不吃了,于是,又去要了粉蒸肉和土豆牛肉各一份,添了三个馒头,只一会儿功夫,他又全部解决了。
晚上,我安排他在齐干事的床上睡,他说,你们部队有浴室吗?去洗个澡吧!我说,我们部队的浴室只在星期天开,今天是星期五,你坚持一天,就能洗了。他听了很不高兴,说你们部队的条件怎么这么差,我那个煤矿,每天24小时有热水洗澡,我身上都长虱子了,我可等不到星期天。我心想,既然煤矿天天有澡洗,从大连到莱阳,路上再多二天,何至于长出了虱子?可是,我不便明说,毕竟是老家人,又难得一见,怠慢不得。于是,当即,我去要了一辆车,拉上他去城里浴室,好在营房离城里不远。临走时,我说,带上你的替换衣裳,他说,我忘带了,你借我衣裳替换吧!
洗完澡回到营房,他把洗澡换下的衣裳,往地上一扔,那脏衣裳直散发着一股酸臭味,我催他去洗,他说累了,往床上一躺,瞬间便打起了如雷的酣声,我暗暗叫苦,今晚怕是难以安眠了。趁着他睡着的时候,我拾起他的衣裳,去了洗漱间,这衣裳不知穿了多久了,领子、袖口全是黑黑的油腻,抹上洗衣粉,怎么也搓不干净,不得已,我去茶炉房打来开水浸泡,又撒入好多洗衣粉,一直干到午夜,才洗得有点模样。
第二天,他穿着我的军装,在院子里到处晃荡,如果有领章,别人准以为他是哪里来的干部。下午,他的衣裳晒干了,我让他把我的军装换下来,他像没听见似的,我一连问了几声,他回答,穿着这军装,挺好,他非但不脱,居然还说,我看你那双皮鞋锃光煞亮,把它一道送给我吧!我回到家,在乡亲们面前一走,人们会说牛牛多么有出息,也是为你扬了名气。我什么时候说要把军装送他了?这还不算,他眼睛还盯上了我的皮鞋,这未免有点得陇望蜀了吧,听了,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一想,我左脚残疾,部队刚发的皮鞋不能穿,放着也是放着,既然他开了口,送给他,也落个人家高兴,因而随即答应了。
住了二天,他要回去了,我去买了二斤海米,还有十斤苹果、五斤花生米,这苹果和花生米是送给他的,海米是托他捎给我外婆的。我原以为他会表示感谢,谁知,他说,这海米苹果花生,常州有的是,要送就送实际点的。我一时糊涂了,我知道,在老家这些东西十分稀罕,怎么就有的是?这实际点,指的又是什么?我还没寻思过来,他倒也直截了当,我这次回家结婚,还缺点彩礼钱,你借我五十块,要凑不上,这婚就拉倒了,我一回家,保证立刻就把钱寄来还你。我这个人,见不得人家有难处,我了解老家,还很穷,找一个对象有多难,我帮他一把,他就能把老婆娶回家,真要因为拿不出彩礼钱,而使婚姻告吹,我这心里倒觉得歉疚。所以,我嗝顿也没打,就说,明天我去取了,给你!
第二天吃了晚饭,我送他去火车站,给他买了到济南的火车票,他接过火车票,正面反面看了又看,一脸不悦地问我,怎么只买到济南的火车票,而不买到常州,你叫我到了济南,走回常州去呀?我跟他解释,这趟火车从烟台到济南,济南是终点站,到常州要转车,另外买票。他说,我用什么买票?我很是不解,我已经借给他五十块钱了,他怎么没钱买票了呢?我正要追问,他猜出我的心思,说,你借给我那钱,是彩礼钱,要买了火车票,彩礼钱不就凑不整了。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来莱阳时,身无分文,因而,不禁自责起来,俗话说,饱汉不知饿汉饥,我怎么会想到他如此窘迫?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因此,我又掏出二十元钱,给了他,作为盘缠。
过去了很多年,我再没和他有什么联系,更没有见到他还钱。我没有把这事告诉齐干事,我清楚,要让他知道了,对他们表兄弟关系不好,再说,谁不要脸面,哈大一时没有还钱,准是他遇到了难处。还有,七十年代初期,五十块钱,值钱,能派上大用场,到了八九十年代,他真还了,我能用它买到什么?所以,压根就没有指望他还钱。
转业回到常州,已是改革开放后的好几个年头,一次,我去外婆家,说起托哈大给她捎海米的事,外婆说,没有呀!我真后悔,干嘛提这事,倒让外婆不高兴,于是,赶紧说,这不去说它了,也许是人家忘了,小事一桩,不值得计较。外婆告诉我,现在哈大可神气了,听人说,他靠做钢材生意,发了大财,他到处跟人说,年广久(瓜子大王)算个啥,跟我哈大比,他只配给我提鞋子。
听了外婆的话,我决定去看看哈大,不是因为曾经我对他有什么恩,希望他感谢我,而是一是外婆家离他家很近,二是他是改革开放的第一批弄潮儿,一部分人富起来的成功者,我理应表示祝贺。
我找到他家,他娘在家。他家二间楼房倒是新盖的,但只盖了二层平台,墙面也没有粉涮,屋里只有几件旧家具,一张破旧的八仙桌上,放着几盘剩菜,全是地里种的,几只苍蝇围着菜嗡嗡地乱飞,看不出哪里值得年广久给他提鞋,我一说,她娘说,我晓得你,听村上人说你来外婆家了,哈大刚才还在家,说要去看你,这会儿不知死哪去了?要不,你坐坐,说不定他去你外婆家了,走了叉路,见你不在,他会回来的,就那么点路,放个屁的功夫,就走到了。我坐了好大一会儿,不见他人影,便告辞又回了外婆家,当晚,我住在外婆家,直到第二天走,也没见到哈大,这个我的老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