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遗憾只不过是欠一个告别

她就这样躺在地上,直挺挺的,连呼吸也了无痕迹。

她换了身新衣裳,黑色肥大的裤腿将她早先浮肿的腿包得严严实实。她一手拿着“梳子”,一手拿着镜子,平日里左手食指和中指戴着的银戒指也被褪了去。

所谓“梳子”,只不过是用一根筷子串起三四个萝卜粄,是老家的风俗。

她的脸苍白,又透着青,咬着一枚硬币的嘴唇也成黑紫的了,看起来陌生得很。

屋外放起了鞭炮,敲起了锣鼓,热闹,也悲凉。

所有人都缠着黑白纱,屋里的女眷放开嗓子大声啕哭起来,一时间,门外的锣鼓声、鞭炮声,和屋内女人的哭声交织起来,成了一首诡异又悲凉的挽歌。

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脸,木然地跪坐在一片嚎哭中,眼泪兀自流下,我嗫嚅着想说些什么,脑子里却是空白。

她的双眼轻轻地合上,就像她平日里睡着的那样,觉察不出一丝痛苦。我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指,凉,比冬天的井水还要凉。

前来吊唁的亲友,帮手的邻居,被请来的神棍,一大群相干不相干的人,聚集在这个小小的庭落,小小的厅堂。

吊唁的人进来必先嚎哭一番,神棍在舞着我看不懂的法术,嘴里念着我听不懂的词。

那个时候我九岁,那些大人忙着假意痛哭,忙着迎接越来越多的前来吊唁的人,忙着放鞭炮,忙着烧香,忙着准备祭品,见缝插针地描述她最后几天的光景,没有人会理会一个九岁小女孩的悲伤。

他们都以为我太小了,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告别。

他们没有办法专心悲伤,不停地在垫子上坐下又站起,我茫然地看着他们忙碌,一切都变得很陌生。

这样的告别仪式持续了很多天,我觉得有些疲惫了。

夜里妈妈催促着我去房间里睡下。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说话声,还有哭泣的声音,渐渐褪去睡意。

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那天接到电话以后,还没来得及分辨现实和梦,就跟着大人们忙着悲伤。本来那天应该像往常一样去上学的,本来那天不会有电话打来的,本来那天她应该在等着我周末去看她的。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弟弟妹妹们已经在我身旁睡着了,我不敢睡,穿上几天未洗的外套,便起身把窗户打开。

秋夜里的风有些大了,屋后是一片菜地,自从她生病以后,那块地就荒了。

我在窗边站着,外面很黑,树在夜的掩饰下都变成了鬼,张牙舞爪地好像在威胁我,告诉我这不是属于我的时刻。

我越看越害怕,却不敢离开。

妈妈说,人死了不会马上离开这个世界,她要跟她最爱的人好好告别以后才会安心地离开。

大家都说,我是她最疼的孩子,这些天她没来和我告别,一定是因为白天人太多了,她不敢来,等到晚上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她也许就会来了。

可是直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也没能等到她。

她在地上睡了好多天,地板那么凉,她一定很冷吧。

我很想躺下,和她睡在一起,抱着她,把脚搭在她的腿上,就像以前一样,摸着她下巴上的痦子,然后两个人一起沉沉睡去,再冷也不怕。

可是我不敢。

在这么多双大人的眼睛下,我不敢做这么“不懂事”的事情。妈妈失去了她的妈妈,已经哭得昏厥过去很多次,我不敢再做让她伤心的事情了。

可是,我很快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包括这具冰冷的躯壳。

她被抬入棺内,盖上了棺盖,钉子一下一下地敲进了木头里。妈妈捂住了我的眼睛,除了从指缝中透出的些许光亮,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再也看不见了。

入土以后,妈妈和舅舅姨妈们要一起去问神,妈妈本来答应带我去,我却很快就被其他人三言两语打发下了车。

我觉得委屈,手里攥着他们给的几块钱,站在大街上,哭了,越哭越大声,引得过路人侧目。

我记得那天的天气很阴沉,中间还下起了小雨,附近商店的人都在看着一个九岁小女孩,臂上的黑白纱还没有解下,张着大嘴哭得很伤心。

多年以后想起来,也许这些过路人会以为这应该又是一个没有和父母要到糖吃的任性小女孩吧。

我也不记得哭了多长时间,直到一家店里的伯伯好说歹说把我带回了他的店。

他是她的朋友,以前,我们常常在这里买东西的。

他给我抓了一把糖果,都是我平常喜欢吃的,但在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想喜欢了。

他们回来以后,说那个法师很灵,好像她真的附身在他身上一样,说话的语气、表情都和她如出一辙,也知道家里的很多事情。

我在他们身旁站着,一言不发,假装不在意。喉咙里却好像梗着异物,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气才把眼泪憋回去。

所有仪式结束以后回到自己的家,我没有抱怨妈妈,也没有再和她提起这件事。

往后几年,妈妈、姨妈还有姐姐都说她给她们托过很多次梦,我问妈妈,为什么外婆从来不给我托梦?

妈妈说,因为你还太小了,外婆很爱你,但是她怕吓到你。

早睡早起的习惯我还在,也还保留着和以前一样的睡觉习惯,可是,直到后来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外婆也从来没有出现过。

外婆被永远定格在一张小小的照片里,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安详,就好像她一生的所有繁华,平淡,幸福,悲凉,都与之无关。

我时常想起那些天的画面,还有很多以前的事情。想起有一年去山上看她,在一个踏青的季节,我们给她带了很多好吃的,还给她烧了够她用很久的纸钱,我把想对她说的话,都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遍。

下山的时候,路过一片李子林,一只嫩黄色的蝴蝶轻轻地落在我的衣摆,妈妈说,这可能是外婆变成的。

我心生欢喜,把脚步放轻了些,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再也没有办法忍住我的眼泪了。

我突然意识到,迟到了那么多年的告别,我等了那么久的告别,也许外婆这次,要真正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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