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问,西门的房子租期要到了,你说还要租出去么?
母亲显得心事重重。我知道她的心事。她的心,被我和弟弟这两个儿女撕扯,而西门的房子,是她奋斗一生为数不多的财产,唯其稀少,所以在母亲心里郑重而矛盾。
我假装平静地说:现在也没有什么大用钱的地方,还是租出去吧?等弟弟如果要结婚的时候,卖了,再给他买新房子。母亲所有所思地答:也是,现在卖,也没什么用,房价又跌得厉害,也卖不了好价钱。
母亲愣愣地坐在沙发上,没有一丝笑容。她肥胖的身子裹着从前的旧衣服,旧衣服是她自己用布料拼改的,看着无端地叫人心酸。从前那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大半截变白了,黑的白的发间岔着,母亲却不愿染。半年前她的右手掌骨折了,就每日胡乱地把头发绑起来。母亲的头发以前多而密,现在,反而成了负担,凌乱而杂芜地张扬着,就像母亲倔强而努力了一生的日子。
母亲喃喃地说:好快,我们都搬家五年了。
我环顾这套还算新的房子,忍住不去批评母亲。这是一套四房的电梯楼。七年前,母亲和父亲前后患大病,人留下来了,却一脚跌进了老年。住原来的楼房,父亲几次上楼时后仰摔倒,母亲也已爬不动步梯。盘算着家里为数不多的积蓄,母亲拖着行动不便的身体看了几处新房子,在看到这套客厅通透的七楼电梯房后,母亲当即决定买下。父母出了首付,弟弟用公积金还贷款。
我那时在媒体工作,每日几乎被榨干;女儿患抑郁症,在痛苦和现实的世界中,我兀自苦苦挣扎,实在顾不上父母。父亲两次脑梗,75岁时患肿瘤切除了尿道,做了人工造瘘。何况以父亲一辈子的风格,也不能帮助母亲什么。看房、买房、交钱、装修、搬家,都是70岁的母亲一个人操劳的。难以想像,那么浩大的工程,母亲是怎么一步一步的完成的。我心疼母亲,说去帮忙,母亲总严厉地制止我,说,你管好娃儿,干你的工作就行了!
新房子完全依照母亲自己的想象和打算装修,听不得我们的意见。母亲那么强悍地,跑建筑市场,买材料,每日和装修师傅周旋,和各个建材老板讨价还价,一点一点地,把房子装修完了。她因太肥胖,膝盖六十多岁时就已负担不起而损伤,平日走路不会超过400米就走不动,却每日为房子奔走。新房子安了中央空调、集成灶、用上了实木沙发和厚重的餐桌,除此之外,母亲舍不得仍的旧床、旧电炉、旧桌子都搬进了新房。在不断完善房屋设施的过程中,母亲又陆续添置了一些商家打折、处理的她觉得便宜又好的家具——主要是便宜:餐边桌、茶几、床头柜。母亲的新房子,就成了风格奇特杂糅的混合体。有笨重的中式实木家具,有欧式的白色家具,有家里原来的柜子......母亲很满意,又去买了一些便宜的花瓶、摆件,把我们从小到大的一些照片放大了用相框框起来挂在墙上。新房子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挪不开身。
母亲把带卫生间的主卧室执意留给弟弟,她和父亲各自睡一间小卧室。母亲特意给我准备了一间房间,说,家里永远给你留了房间,你啥时候想回家都行。我说我不需要啊,你把房间改成大卧室或者书房,你喜欢写毛笔字,爸爸喜欢看书,这样不好吗?母亲瞪我一眼,不用辩驳地继续她的计划。
母亲是当家人,是房子的主人,我们都知道,在房子的事情上,只能母亲说了算。
(二)
母亲的家在小城的南门。临街有一栋狭窄的房子,是我童年的乐园。第一间是铺面,外婆在铺面里摆了针头线脑、草帽,做小生意。铺面里面是外婆的睡房。铺面的左边,一条长长的黑黑的窄巷子通往里间。厨房夹在巷道的中间,不见阳光,外婆总是在厨房的灶台前忙碌——厨房的一侧,有一个陡峭的楼梯,通往二楼,是表哥表姐的房间;厨房再往里走,是大舅大舅母的房间。这样的结构,实在谈不上好。不知道这狭窄的房子,是怎么住下母亲七兄弟姐妹?母亲幼时又是住在哪里?我忘了问——也许不是忘了,一个正在长大的孩子,还无暇顾及自己以外的世界——对母亲的娘家,母亲的第一所安身的房子,我知之甚少,也从没想过要问她。
听母亲多次说起,这房子,是外公买的。外公是四川铜梁人,孤身一人走南闯北做生意,直到在这个黔北小城落脚。外公买下这临街的小小的铺面和房子,是上个世纪40年代末,正是变天的时候。外公不懂要变天,把做生意积蓄的 大洋,交给了 ,心里怀着对新生活的憧憬,连夜赶回四川老家,把大外婆、外婆,大舅、大姨和二姨接到了贵州。二姨还是个小女孩,到贵州的路上,外公的担子里,一边挑着一家人的铺笼帐盖,一边挑着二姨。他们不歇脚地赶路,只为奔向那置办好的房子,那遥远的称为家的地方。每当想到这个场景,我都想流泪。
没曾想,解放了。外公交钱买的房子,没来得及办地契,就被充了公。到处兵荒马乱,也没个讨说法的地方。外公就认了,安顿一家老小住在这房子里,房子却不属于自己。外公在这栋房子里开了染布行,染布卖布;外公外婆在这栋房子里生儿育女,三姨、母亲、二舅、小舅相继出生。
母亲常常说起,她小时候,房子后面是一片宽阔的菜地,春天的时候,开满了各色的花,很美很美。母亲多次遗憾地对我说:可惜我不会画画,画不出小时候家里菜园子的景色。我看到这栋房子的时候,它就是一个逼窄黑咕隆咚的旧房子,没有半点母亲描述的美景。也许,对房子那美好的记忆,就是母亲在辛苦劳作的一生里为数不多的,在父母庇护下美好光景的记忆吧?
听母亲回忆,外公非常勤劳有责任心,养了一大家子,却没有让一个孩子饿着或辍学。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饿死了好多人,母亲一大家子却齐齐整整地活了下来。那时候,没有吃的,外公就带着大舅,去山里打鸟,去河里捉鱼。弄回来,勤劳的外婆就用野菜拌着蒸鱼、蒸鸟。每当回忆起这些,母亲就得意地说,我们几姊妹都红光满面的,隔壁联户都羡慕,说曹二爷会过生活。外公排行老二,人称曹二爷。外婆就叫曹二娘。那时候的母亲一家,日子虽苦,却其乐融融。人丁兴旺,一家子人都勤劳能干。外公染布卖布,外婆料理家务,大舅在县城最好的小学当老师,大姨在南桐煤矿,二姨三姨和母亲在县一中念书,三姊妹都是白皙的皮肤、乌黑的长发、大大的眼睛、窈窕的腰身,成为南街的风景。
母亲排行老四,是外公最宠爱的幺女。母亲从小乖巧懂事,体谅父母的难处,小小年纪,就帮着外公外婆做家务,照顾弟弟们和一个接一个出生的侄儿侄女。母亲回忆,冬天的晚上,只要外公没回来,她不会睡着,偏要等到去河里洗布、捉鱼的外公回家,听到门“吱呀”一声响,外公回来了,她才睡着。有一回,天寒地冻,外公很晚都没有回家。母亲一个人悄悄起身,去河边找外公,她说,找到外公的时候,外公还在河边洗布,外公宠溺地抱着母亲,责怪她不该来找他的时候,母亲摸到外公的胡子惊叫:爸爸(四川话),你的胡子凝成冰了!
那个滴水成冰的夜晚,外公背上背着沉重的湿漉漉的布匹,手牵着他的小女儿回家。那个夜晚,不知道在母亲的心里留下了怎样的印记,但我知道,外公宽厚坚韧的爱,伴随了母亲多少艰难的日子。
母亲十六岁那年,外公因脑出血突然去世。母亲从未给我说过外公去世的情景,我想,那是母亲不愿回忆的伤痛。从此,那个在父亲怀里撒娇的小女孩长大了。家里哥哥已成家,姐姐们在学校,两个弟弟还小,外婆一人支撑不了整个家。母亲懂事地帮外婆分担重担,冬天,她去几十里外的鼎山城拉煤家里烧;夏天上学前,她要打完两个草帽才去学校;每天把水缸里的水装满。在吃不饱饭的日子,母亲常偷偷把学校发的饭匀半罐,藏好带回家,给幺舅吃。
十七岁,母亲高中毕业,文化大革命爆发了。怀揣着破碎的大学梦,母亲离开家,到农村插队,成为一名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那个俏丽倔强的曹二爷的幺女,那个想当工程师的少女,那个失去了父亲和前程的孩子,从南街那栋房子里走出来,去农村当了农民。(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