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回望第六期【冲撞】
1
登山前,我做足了功课。户外服、防滑手套、护膝、3544工厂出品的高帮鞋,加上一个塞满必备物品的帆布背包。这身轻便行头,让我不出半日就登顶了北峰。预订的JW户外俱乐部酒店就在山崖居北。疫情之下,这家贵得离谱的会员制酒店也开始放低身段,价格亲民。走进清冷的大厅,我在入住登记表上填了七天,为这段难熬的日子寻了个避世的去处。
我挑了间南向的单间,推窗可见巍然独秀的檀木山。山间的金檀木钟朝阳之气,树香尤蕴藉清远。这些来自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大乔木,民国时被西洋传教士引进栽植,百年间在这座山成了林,山也因此具名。
来的头两天,我浑浑噩噩,蒙头便睡,门铃响了好几次都懒得应声。过不久,听见有人用钥匙捅开门,在玄关前轻声问,需要帮助吗?我睁开眼,一个留着板栗色羊毛卷,两侧和后脑勺铲得只剩青皮的年轻人正蹑手蹑脚走近。他见我在床上四仰八叉躺着,赶紧道个歉退出去了。我瞄见他制服上贴着铭牌——大堂经理王满川,翻过身,又闭上眼。第三天,我精神头好些,起个大早,去山里闲逛。
檀木山地处神秘的北纬三十度线,植被繁茂。除去满山的金檀木, 珙桐、红豆杉、金丝楠木等珍稀植物品种亦错落分布,随处可见上百年佛手银杏,杏乳垂瘿,婆娑苍古。在枝丫纵横盘错间,我竟发现两株纤瘦的梅树,花孢刚挤出树皮,尚带着绿叶。一株泛着羊脂乳白,另一株是宫粉浅红。过一阵,时节向寒,那些浅红玉白便会满树绽开,而绿叶,则碾落成泥。可惜那时我已不在这里,甚而已经离开四川了。
到底是农村孩子,对山野自来熟。只用两天,我就把檀木山的峰、脊、坡、谷摸了个大概,黄昏时分回到酒店,总看到王满川躬身在前台忙碌。他的职责似乎很宽泛,一会儿工夫,他就在前台和客人之间跑了几个来回,很有眼力见地给客人介绍当地景色,微笑着回答他们的询问。他笑的时候,会露出洁净发亮的门牙,这种川式的咧嘴笑,带着泥土般的拙朴醇厚,很有亲和力,让我没来由就喜欢上他。虽然我不善交际,甚至称得上孤僻。好在满川不茬生,我们很快熟络起来。
看得出,他缺乏能共情的听众,我的到来,让他的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他说自己老家在川西坝子,父亲和大哥守着地,每年开春就在坡地撒上油菜籽,这是懒庄稼,不用施肥除草,五黄六月就能收获四五百斤油菜籽。田里的水稻,能收两季。他大专毕业后,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当过快递小哥、流水线工人、保险公司业务员等,在喜欢的地方就多待几天,不喜欢的地方就少待几天,来这里不久就遇到疫情,因为封控回不去,三年时间,他从礼宾做到了大堂经理。
我和他的经历相似。大学毕业,去了北方,开始了一个人的漂泊。曾经,我们的祖辈们犁铧拓荒、守土为本,而今,我们这帮农民的儿子,却以各种理由走出农门,徘徊在一座座现代化都市的边缘,融不进,也逃离不开。在我们跋涉的路上充斥着乡愁,以至于我们的心无处安放。孤独,成为这个群体的自然属性。
2
到檀木山的第五天,满川轮休,领我去了一趟后山。后山山势陡峭,游人罕至。拐到山腰处,见一丛瀑布挂在崖壁。再往前走一里许,便见崖穴错列,大、中、小窟疏密有致地嵌贴在山的半腰,从西至东,绵延数里。相传唐代善若禅师在此隐居修炼成佛,后代僧侣便以此为中心,拜佛参禅,打坐静修。群洞被后人通称为“善若洞”,共塑大小佛像百余尊。满川指着一处洞穴说,这是通天洞,善若禅师就在这里圆寂升仙。我问他哪里听来的,他说山里人。走进里面,见崖壁上挖出一个一个的小洞,正中一人高的佛像端坐于上,举起右手,掌心向外,手指伸展,显出浑厚静穆之态。向度娘请教,才知道这个叫与愿印,是使众生所祈求之愿都能实现之意。
我静默地看着满川双手合十向佛像叩拜。问,你信佛吗?他顿了一顿,没说话,继续叩拜。这个话题太深邃,触及的不仅仅是形而上的范畴。身居浮世,种种世法,皆由心造。譬如期望总是幻灭的多,但并不妨碍怀揣梦想。譬如永恒也许不存在,但是如果一粒沙里有一个无穷的宇宙,一刹那里想必也有一个不变不移的时间。从通天洞中出来,天已黑透,借着手机的一团光,我和满川循着来路返回酒店。从后山俯瞰,山下已然亮起万家灯火,那里是檀木山下的泰和古镇。时光回溯,两年前我就站在古镇客栈的路边,望着气色葱郁,峭拔于霄汉的檀木山,心想一定要登上去看看。
两年前,村里各种传言满天飞,说征地拆迁要端了整个村子。母亲打电话说父亲心情郁结,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我向上司告假回家,带着父亲去周边散心,最后定了去泰和古镇。那日,我们坐旅行大巴到了檀木山脚,原本想游说父亲坐缆车上檀木山,但父亲说四川山多,各处都差不多,不用去了。
四川的确山多。得天独厚的地形,孕育了无数秀甲天下的名山大川。单不说别的,从我家乡往省城,草木蔚然,漫山遍野的青绿占满视野。也是那时,我透过车窗,见到在云中延绵的檀木山。
我知道父亲心疼钱,不再勉强,只陪着他在古镇的石板路上散步消食。路的两边有一些农人蹲着卖山里的野菜。父亲伸手拿起一把野生鱼腥草问价,对方说五元一耔,父亲一瘪嘴,这可不就是咱老家的折耳根嘛,比我们那里贵得多。咱家地里就种着,每年开春一亩地能收几百斤,小时候你的零花钱全指着它呐。折耳根炖心肺汤,这道菜你最爱吃。还是有地好啊,他说这话时,一声叹息。
父亲干活是一把好手。犁地耙田,栽秧打谷,肩挑背磨,样样都在行。田头地里的农活,不论粗活细活,都麻不到他。田里种两季稻,土里上半年种印度油菜,下半年种玉米。坡坡坎坎湾湾拗拗都应种尽种了折耳根,见缝插针还要撒几窝豌豆蚕豆。 别人家搞窝播,父亲挖的是条播。把条播的每行挖得很深,只需用眼睛一瞄,比牵根绳子下锄挖得还直。记得小时候的寒暑假,他带我下地,嘴里喊,根崽,顺着我挖的沟,走一步,在沟壁壁下种,记住了。
我打小记得父亲把棉质白布一圈两圈缠在腰间。遇到崩开掉到土里的豆豆颗颗,便捡起来随意塞进缠腰形成的衣兜里,回来解开,那些豆豆颗颗自动滚落到晒坝上,他说,人人节约一粒米,一年能为国家节约粮食上亿斤。这话的出处是他在镇上的宣传栏上看到的标语。
干活的间歇,父亲会摸出香烟,往嘴里一衔,巴一口,吐出个烟圈说,咱这地,就是出东西。如今他照旧摸出一根烟,点燃,说了句,根崽,咱买点折耳根吧,晾干了,治个头痛脑热的。
我点点头,买下一大把,用绳子捆住,塞进行李箱。这些来自檀木山上的野生鱼腥草,那一刻在父亲的眼中,就是他地里的折耳根,它牵扯着他的筋骨,勾动着他的思念。我抬头望向高耸入云的檀木山,天际余光里,层峦叠嶂,那时我就想,檀木山,我们会相遇的。
3
这次回老家前,我辞去了外地的工作。征地拆迁的程序一大堆,父亲又在病中,我只能越俎代庖。各种文书、合同、方案,在镇上签了好几回字,如今总算告一段落。我见缝插针来了趟檀木山,算是还了夙愿。再过三天,按照合同约定,我的卡上将多一笔补偿款,而植根于血脉的土地,自那一刻开始,使用权将不再属于我和父亲。
早两年就说要拆,要拆,真临到头了,心里却没着没落的难受。在换尽旧山河的蓝图里,这座户户乡里乡亲,院落连着院落的黄角垭村,终将成为横贯东西的S327交通枢纽。我们这一代人和土地的天然联系比不上父辈厚重深沉,但梦中的青山绿水总牵扯着记忆,那些无拘无束与大自然相拥的童年、少年时代,让我们与土地之间天然接壤。这份记忆,要如何割离?刚回老家那阵,山坡上的苦蒿和黄荆丛散发出浓稠的刺鼻味儿,与村里焚烧垃圾燃出的青烟混在一起,粘到喉管上,使人更加觉得气不顺。眼见着十几台黄色挖掘机就在家门口来来回回下探、翻起,住了二十几年的老屋,连同周边的竹林,田坎、院子里的老黄角树,一点一点被蚕食,那些闭上眼都能历数的一切,半月工夫,便不复存在了。
黄角垭村的来历县志上并未记载,自垭口到垭底,确有零零星星十几棵老黄葛树。最大的一棵就在我家门口,要五人才能合抱。父亲说那是老祖宗种下的。至于是哪一代的老祖宗,他也不知道。地面匍匐的根弯曲盘旋,树根与树根之间陷进去深深的沟壑,是我童年捉迷藏最好不过的隐秘之处。树冠向四方延伸,一年四季都有麻雀筑巢做窝,叽叽喳喳,繁衍生息。
我幼年时,母亲常坐在黄角树下,左胳肢窝下夹着一把晒干的棕树叶,双手不停地搓着细棕绳,手掌偶尔滞固不滑溜了,便往手心吐一泡口水,继续搓。而我则在树下跑跑跳跳,这幅场景,每每会在脑海中闪现。
而今,只能成为记忆了。黄角垭、土地、青砖老屋,早已打起了围,围栏上蓝底白字喷着“中铁十七局”,某天,我掰开围栏与围栏的连接处,望向里面,那些确凿无疑的物事,已变成一片断壁残垣。这让我的脑袋卡住了,记忆变得漫漶不清。兴许记忆最是不靠谱,它们最终会被时间一点一点模糊掉。如此煎熬了几天,在愤闷和惆怅间摇摆时,忽而想起檀木山,便备了一身行头,开始了自我逃避的七天行程。
徒步登山途中,我把家里的两把钥匙穿在红绳上,绾于右手。老家已不复存在,只剩下这两把钥匙,成为我和祖屋与土地之间最后的羁绊。它在,即便我身居浮世,那些关于家和土地的记忆便不至于溟灭于尘土。这么想着,在登山前,我已决定把钥匙留在檀木山了。
4
满川的家位于川西坝子,河网纵横,物产丰饶,遍布织锦般层叠的梯田。不可避免,这里一度也是开发商争相觊觎的唐僧肉。那些年月里,拆迁的队伍三天两头在他家候着,开出的报酬极高,三套房子和一大笔钱。他的兄长受不住诱惑,想签字卖地,可他爹死活不答应。说地里能长出粮食,有了土地就有了活命的依据。工人会下岗,农民却不会。满川的父亲是村支书,很有些威信。在他爹这个钉子户带头下,村里人都不同意拆迁,镇上也没辙,只得作罢。开发商眼见着到手的鸭子竟要飞,急了,变着法儿地使坏。他爹多了个心眼,叫家里人守在屋里不出门。我问最后到底拆没拆?他看着我,笑了,说就差一点点。
满川绘声绘色向我描述当时的情形。那个晚上可惊险了,他说,凌晨三点左右,他被一泡尿憋醒,正要掀开铺盖卷,就瞅见几道蓝幽幽的光从家里窗户上掠过去。楼底下有人叫了一嗓子,快看,天上有蓝光!大地震要来了,大家伙儿到场口开阔的地方避一避。满川知道龙门山断裂带就在四川,那时汶川大地震刚过去没几年,又看到蓝光,差点没吓尿。他楼上楼下跑着叫醒家里人,一家人十万火急冲出院子。刚一出来,就被人围了。其中一个戴鸭舌帽的发话,好了,全出来了,赶紧的,给我推掉房子。满川说,那个时候,他才知道被这些狗急跳墙的开发商给骗了。眼见着挖掘机轰隆隆开过来,心想,房子保不住,地也就没了。
我问,那你咋说就差一点点呢。满川得意起来,说,姜还是老的辣。我爹压根儿没下来,老爷子正站在屋顶上看着楼下的把戏呢。“谁敢动,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这一嗓子,把所有人镇住了。开发商怕出人命,灰溜溜撤了。现在政策变了。报纸上、新闻上天天说要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只有绿水青山才是金山银山。现在川西坝子主要种植油菜花,到春天,金灿灿的油菜花成片成片地排列在一起,可喜人了。咱村也成了网红打卡点。市里领导说开发乡村游,要让村民自己当老板。现在村里除了土地收益,还多出来旅游的分成。村里人拿着分红,住着新房子,总说,得亏了我爹。要不是疫情,我也早回家了。
他说这些话时,我的感受很幽微,夹杂着类似羞愧的东西,低下头不再看他。满川并不知道我内心的惶然,可劲儿地问,你老家遇到过拆迁吗?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支开他的话头问,你知道“善若洞”的来历吗?他说不太清楚,但看着这些佛像,心里会特别宁静,所以轮休时常常会来。
石窟的来历我之前百度过,印度炎热,僧侣们便选择崇山峻岭的幽僻之地开凿石窟,在洞里雕刻佛像,描绘壁画,以便修行之用。传入中原后,其况鼎盛、蔚为大观。从北魏至隋唐,石窟群主要集中在三千里陇原大地,后来北方战乱,石窟造像的火种随着纷沓而来的官绅、工匠带入了四川。从广元、巴中经过梓潼,转至邛崃、 蒲江、夹江和乐山,再往安岳、大足走。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石窟史的上半阙在北方,下半阙在巴蜀。
善若洞命运多舛。千年风霜加身,风化侵蚀在所难免,渐至石刻模糊,旅人凋敝。清末至民国,偷盗者频频光临,居心叵测的商人和殖民者趁虚买入,佛头和一些小件石雕大都在这个时期流出海外。而后,像是一种自我保护,后山石窟周边密匝匝生遍茂草,浓荫覆地,若非本地人,难以企及。渐渐,这里成为后山一处孤独的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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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故事,是满川听山里人说的。那个特殊年代,山下泰和镇的激进派开始了打打砸砸。折腾了一阵,有个带头的姓杜,当地干部,把目光瞄上了后山的石窟。他上山之前做了一番“战前动员”,把石窟列为封建迷信,号召了一群村里的年轻娃子,要砸掉这些麻痹人灵魂的佛像。到了石窟群,正憋着尿的杜姓干部让大家停下,他第一个进洞,说要先破掉石佛身上的法力。彼时,他解开裤子,对准石窟中的一个佛像精准“射击”,不料邪了门,一大半尿液射偏,只在墙根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水印子。他扯起裤子来了气,招呼大家进来一通猛砸。于是乎,锄头、镰刀和钢钎的围歼下,本已所剩不多的造像和石刻再次遭到洗劫。不知是因为接下来一周的暴雨山洪,让存有敬畏心的村民产生抵触,还是杜干部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鸡零狗碎的事情上。总之,这批人没有再上山,石窟保留下现如今的样子。
知道吗?满川说,这位杜干部不是别人,是我老板小杜总的爷爷。我吃了一惊。小杜总我见过。刚来的第三天,我从山里逛了半日回来,看见两个人站在酒店门口,热烈交谈着,握手的幅度很大。我注意到左边那位矮矮胖胖,穿着棉麻的唐装,手上捏着一串尼泊尔凤眼菩提,尺寸很小。这种凤眼菩提是藏传佛教极为推崇的佛珠品类之一,价格死贵,0.7CM尺寸的一串差不多顶一辆吉利轿车。我曾无数次期望自己也能有这么一条。
那天满川正拿着相机找角度啪啪啪给他们拍照。满川后来告诉我,小杜总是985历史系毕业,对石窟研究很深,在泰和古镇开了一家民宿,赚到第一桶金,又到檀木山开了这家JW户外俱乐部酒店。他喜欢喝茶,酒店大门口贴着一对木质楹联——只当檀木茶山客,不做杏花醉里仙。在我眼里,这位小杜总是个雅人。在满川眼里,他是一个善人,据说每年都会筹一些钱对石窟进行修缮。我问,这两三年疫情收入骤减,还继续修缮吗?满川很有把握,说那当然,酒店门口和他握手的,就是业内有名的流量大咖,会好起来的,疫情就快结束了。每年修复一些,总能完成的,可惜我看不到了,今年春节怎么着也要回家。
我很吃惊,你要走?满川咧开嘴笑了,出来这两年,老家因为疫情封控,回不去,现在听说快要解封了,家里让回去相亲。村里合作社也在搞生态农业和旅游开发,我打算留在老家,不走了。
我一愣,满川能回家,我却无家可回了。两层青砖小楼,长满水稻和折耳根的耕地,和香头差不多粗细的野豆荚,吹起来能发出尖锐的声响的童趣,通通没有了。耳朵里灌进来父亲的声音,征地拆迁割孽打架寻死觅活的场面,不能在咱家出现,我是老兵,也是党员,政府办的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咱不能拖后腿撂挑子。说这话时,父亲的身子靠着隔板,脸在暗处,声音是抖索着的。
满川告诉我,小杜总是在替爷爷还债,这两年,除了赚钱,就琢磨着把这里的石窟复原。他在这片名声很好,我们酒店有面荣誉墙,好多他和当地领导、明星大腕儿的照片。满川说的荣誉墙我见过,在酒店一楼醒目的位置,想不注意都难。红色的一行楷体字打头,“归雁经济的领头雁杜爽——搞活一片经济、带动一方发展、造福一方群众”,下面张贴着小杜总和政界、商界诸人的各种合照。现在想来,万物守恒定律诚不我欺,那些失去的,总会以另一种形式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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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车熟路又一次站在两株含苞欲放的梅树下,隆冬欲来,瘦弱的枝叉依旧固执着它的坚持,我抬头看那透过叶子的阳光,被吸引,也倍感无力。今天是我呆在山里的最后一天了。在檀木山晨昏的缝隙中,我渐渐找回了一些正面情绪,该返程了。接下来还要忙一阵,现场交地,核实货币补偿金额,装修“阳光邻里”的安置房。过不久,我们一家将乔迁到这个新居。父亲已由政府买了社保,生计不必担心,唯有他和土地的痛苦牵绊,恐至死方休。耕地保护与经济发展,土地与人,反哺还是掠夺,那是人类应该思索的大课题。渺小如我,只需考虑手腕上这两把钥匙的归宿便好。
这样想着,径直往后山走去。此时天光已经暗沉下来,黄昏微妙的橘色落在树梢,点缀起最后的光。我的方向感很好,不费事就找到了通天洞的位置。刚到洞口,就听到洞内传来瓮声瓮气的说话声,洞内空间小,但凡说话都有回音。谁会夜访通天洞?好奇心起,我把自己贴在洞壁的暗影处往里面看。
小杜总侧对着洞口,垂着头,跪在蒲团上。昏暗的光线在他的鼻翼下方投射出阴影。他执着那串让我眼热的凤眼菩提,嘴里念念有词,用手指一颗一颗拨过佛珠。长长一串菩提珠子,不消一刻就拨了一圈。他双手一撑,从蒲团上站起来。
“满川,把箱子打开,小心点。”
站在他身后的满川走上前,把一只藤编的提箱平放于地,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用绒布衬垫着一尊三、四十厘米的小佛像。小杜总弯腰捧起来,慎重地把这尊立佛像安放到主尊佛像旁边空置着的小洞里。我数了数,还有八个小洞(佛龛)空着。我注意到这尊小佛像的石质和石窟的石质相去甚远。
满川在旁边拍着马屁,“杜总,您找的这些专家太厉害了,之前那尊石像面目模糊,底座还缺了一小块,没想到修复得这么完整。”
小杜总低着头,提起箱子往洞外走,没搭理他。
“杜总,剩下还有八尊佛像,不知什么时候能够修复好?”他热脸贴着冷屁股,继续追着问。
“快了,就这两天。”
“杜总,这九尊佛像,您说要带出去交给专家修复,特意让我用专业工具把它们切割下来,它们有的手持莲花,有的双手交握,有的拿着如意......”
“王满川,你什么意思?”他瞳孔一缩,看向满川的眼神透出狠厉。
“杜总,这不是当初我切割下来的那尊,我认得!”满川的倔脾气上来了。这一刻,王满川在我眼中和他爹的形象重合起来。我想象着当初他爹站在楼顶喊的那句“谁敢动,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我觉得满川的下一句话也许是,谁敢偷,我就去举报。
对于小杜总修复石窟的事,我本就心存怀疑,这原本是辖区文物部门的职责。也许小杜总是作为第三方机构受托从事修复,但无论如何,切割佛像和修复已经背道而驰。果然,不过是借修复之名,行盗窃之实。也许小杜总的初心并非如此,但当他面临酒店业的寒冬,面临文物部门管理的松懈,这些高价的佛头和石佛造像,必然倾覆内心的天平。
小杜总垂下头,叹口气,“我修这些佛像,自以为足以以假乱真了,可连你都瞒不住,可见假的真不了。”他走回去,把这尊佛像从小洞拿下来,把它轻轻放回藤箱,对满川说,“知道佛是什么吗,佛就是照在你身前的镜子,你看到什么路,就只能沿着这条路走。即使是黑暗的,也得走下去。金刚经里讲,菩萨本无相,有相的菩萨都不是真菩萨。”
我从暗影处走出来,站到满川旁边。小杜总见到我,手一抖,凤眼菩提掉到地上。我拾起来,递给他,“心即是佛,佛在本心,不必外求。怎么选择自己的路,由你自己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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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有唯物史观的人,佛教于我而言只是一种心灵的休憩之地。我整理衣冠,站在通天洞那尊双手摆出与愿印的佛像前叩拜下去,心中安定。一面体会与圣者的亲近,一面体会与大地的融合。大地涵养了无数的可能性,万事万物都是靠土地的滋养,正如无边佛法。
再站起来时,我扯断手腕上的红绳结,把两把钥匙塞进佛像坐着的石透雕须弥座下。须弥座镂空的结构正好可以放进去东西,却又取不出来,符合我的预期。叮当叮当两声,它们掉落进去,不见了。从此以后,唯有我知道钥匙的所在。它们会和石窟里的这尊佛像一起,确凿无疑地守在这座檀木山。虽无形无相,却又无处不在,正如我对老家、对土地的思念。这么想着,我最后凝视了一眼这尊佛像,走出通天洞。细碎的月光从茂密的金檀木间遗漏下来,映在洞口,一束一束都是经年的旧事。
第二天一早,我结清了账单,打电话同满川道别,他说,我在前面等你呢。走出不远,满川好巧不巧站在两株梅树下等我。
我们相视一笑,沿着步行道下山,檀木山渐渐自我身后隐去。行到半山腰,已能见到泰和古镇的红砖碧瓦、飞檐翘角。回头望向山顶,云雾缥缈,丹青似画。我同满川道别前,问出了心底的疑惑,“你什么也不懂,怎么笃定小杜总拿出来的那尊佛像是假的呢?”
满川又露出他招牌式的咧嘴笑,“我记性好啊,不说了嘛,这些小佛像有的手持莲花,有的双手交握,有的拿着如意,还有的单手放在腿上,可没有这种两手合十的。那不就是假的嘛。”
我倒是没想到,漏洞竟出在这里。对于小杜总这类爱惜名誉的人,与身败名裂坐穿牢底相比,他没有更多的选择。满川说他要再等一周,等佛像全部放回原处后,再离开。两年的相伴,这些佛像同他家的地一样,已渗透到他的身体里,骨子里,血液里。
我莫名哽咽,不知是为着后山那些琳琅的石窟,还是那些难以体察的人心,仰或是心里厘不清的情绪和安放于佛像须弥座下的钥匙。
满川一周后会回他的川西坝子,在当地谋生,结婚,生儿育女。我会用补偿款开一家小公司,开始创业。这七天,只是我们在人生路上的偶遇,但这份经历,无论生活如何颠沛,都会成为彼此孑孓人生路的光华锦时。就像檀木山石窟内的钥匙,永远安放于我心底的云烟草树间。
因为了解自己,一切变得不同。